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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文摘】在滇西北的天空下 作者:王一扬 -- taike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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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文摘】在滇西北的天空下 作者:王一扬

在滇西北的天空下

文:王一扬

离开丽江古城,心里并不轻松。那些在路上遇见的人和故事影响着我的心情。还有丽江带给我的淡淡的孤独。独自来到中甸。

它是高原上那片开满鲜红狼毒草的地方。牛羊成群,在晨雾中悠游自在。走在路上,心里却沉沉的,想的是盘缠不多了,今晚去哪里住。雾渐渐散去,阳光铺天盖地的照在草原上,白云在湛蓝的天空中变幻身姿。一些藏民在晒青稞,脸在阳光下红红的。心情忽地就好起来。我向他们喊:哎!你们好!他们都向我憨厚地笑。两个妇女带着个小女孩在溪流边洗衣服,小女孩嬉笑着跑来跑去。看着看着鼻子就有点酸。

后面有车来的声音,便转身停下来,使劲挥着手。小货车嘎的停在我面前,司机是个小个子中年人,有点惊讶地看着我。"可以搭个车吗?去县城?" 他愣了愣,"上来吧!"心里乐得不行,立即把自己和登山包摄影包都扔到车里。"呀---" 对着天空大喊。

中甸县城小小的,街上人却挺多。司机姓和,是纳西族的。我后来见到他太太,在银行工作。和大姐眼睛瞪得很大地看着我。我说要去梅里,她嘟哝着:"天!怎么就自己一个人?晚上来我们家!"

入夜。刚到和大姐家门前,里面就传出一阵凶猛的犬吠声,惊天动地。木门一开,一个巨大的黑影扑到面前,黑暗里显现两只晶亮的眼睛,锋利的牙在月夜下闪着冷光。这就是---传说中的藏獒?吼声震得我心惊胆战,那条拴在它脖子上的铁链成了我心中慰籍和祈祷的对象。

小心的绕过它,心里直发毛。"嘿嘿,它才半岁呢!"和姐从包里掏出肉骨头,往藏獒那儿一扔,它立即跑过去欢天喜地的啃起来,根本就不理我了。我呆了,"和姐,如果小偷扔给它一块骨头,它就不喊了?""哈哈,那肯定就不喊了!"我张着嘴,哎,还是肉骨头吸引力大呀。

这是个小小的院子, 种了棵树和一些花草。屋子是两层的,有个旧旧的红漆木楼梯。

淡黄的灯光下,和师傅端出茶桶,打起了酥油茶。碳盆里红红的碳发出浓浓的暖意。喝着香浓的酥油茶,那暖意熏得我眼皮沉沉,舒舒服服。

冲了个热水澡, 一日的疲累都不见了。端着脸盆,探头探脑的看了一下那只藏獒,它正趴在那里。小心翼翼地踏上楼梯,不料还是被它发现了,吼声又惊天动地地响起来。拼命地爬上楼梯,跑进二楼的屋子,气喘吁吁,才想起这里是高原。

桌子上的玻璃下夹了很多照片,是和师傅一家的,他们有个女儿和两个顽皮的男孩。看着他们的笑容,我也不觉莞尔。呀,好一张宽大的木床。钻进被窝里,看着窗外寂静的夜。

半夜去厕所。蹑手蹑脚的下了楼,潜入院子里。摸黑走进两个砖瓦房中间蹲下。然后就发现,左边是个猪圈,里面有两头猪在打架,直哼哼。便往右挪了挪。接着发现,右边是个鸡舍,一群鸡伸了脑袋出来啄米吃,有一只歪着脑袋看我。抬头一看,哇,满天的星星闪耀,上空正是北斗七星!不觉呆了,心里直想唱歌。

天亮了。迷迷糊糊中,听见窗口的鸽子咕咕的叫着,还有翅膀扑扇着飞来飞去的声音。新的一天到了。 又要经受离开的感觉,走向新的地方。

我手里拽着些钱,眼睛盯着墙,吞吞吐吐的不知说什么好。"打搅你们一晚,不知该怎么感谢?"把钱递了出去。"你干什么?这是什么意思呢?" 我忽然觉得自己很狭隘。"我们觉得你就像自己的孩子一样,快别说这样的话!哈哈,许多城里人都觉得世界上哪有这么好的事。" 我的鼻子一酸:"谢谢!那我就不客气了!我会再来看你们的!" 虽然不知道能不能实现。离开的时候,那只藏獒也呆呆的看着我们。

* * *

在从中甸到德钦的汽车上,回想着碧塔海与那帕海的田园风光。峰回路转, 海拔越来越高。一路不断见到许多光秃秃的山,触目惊心。许多路段随时有塌方泥石流的可能。司机唉的叹气,说起那时候那些人伐木是一棵不留,山上修了许多滑道,直接把木头从山上滑下来,没几天一座山就秃了,动物也被杀光了,成了盘中餐。我的脑海中,总浮现着那滇金丝猴惊恐万状的眼睛。那时候什么禁止砍伐都没用,只要串通一气就可以了。心里揪心地沉重,为什么人类如此残忍,忘却了自己与这大自然的生命联系。后来说是因为长江水灾,中央记者远赴滇藏边境采访,披露这惊人事实,中央下了命令,这里才停止了砍伐。可是,真正的天然林已经无法恢复了。为什么人们总要等到自然报复才会醒悟呢?不可收拾了才有所行动呢?

车上很多藏族人。行李,人挤了一车。中间过道也站满了人。司机照样把车开的飞快,在一边是山壁一边是悬崖的弯路上颠簸。没一会儿我的长头发就像风中劲草一样乱。坐我旁边的是个中年藏人,总在抽烟,和后面的中年女人大声说话。和他们混熟了,便怂恿旁边的藏人唱歌。他经不住我的磨,便唱起来。他一唱,许多人也跟着哼起来。深厚的歌声和那山间的光影让我发了好一阵子傻。"这是什么歌?名字呢?" "嘿嘿,看见了吗?就是那白茫雪山呀!" 窗外,白茫雪山正在云雾中忽隐忽现。"白茫雪山……" 我看见它的广阔与淡泊,就象藏人的胸襟。

高原上的云瞬息万变,在山峦上投下流动的影子。真的是高原了,风冷而清冽。山川绵延,是那种浓重似油彩的深红土色,透着万古苍凉。

那天,我看见了梅里雪山。它在天际的云雾中出现,远远的,淡蓝而洁净。太子峰,神女峰… … 它是那么遥远而神秘,我自问,它能让这渺小的人类接近吗?那是一种慢慢的,侵入人心里的神圣与美丽。

梅里,藏传佛教八大神山之首。快到德钦,一路上都见到远道来朝拜圣山的人们。他们在路边就搭上帐篷,生火做饭。虽然风尘仆仆,脸上却满是幸福的笑容。快乐就是如此简单?想自己,又何尝不是一个千里朝圣的人?流浪的心,总是在追寻着答案… … 在德钦县城的那一晚,听着关于梅里的故事与传说,想着梅里雪山。

* * *

那一天只有几个上山的人。除了我,还有路上遇到的三个江苏的男孩,建,斌,和辉。在路上,他们笑说,嘿嘿,听司机说有个女孩一个人来旅行,我们开始还以为是个什么样张牙舞爪的女孩,怕得不行!我说没错呀,是张牙舞爪!便扮鬼脸。

吉勒姆的吉普车载着我们一路颠簸来到桥边,车便回头了,说明晚再来接。上山的路只能走上去。在陡峭山路上爬得气喘吁吁,也要拉住藏族导游拉姆唱山歌。喜欢看拉姆,小小巧巧的一个女孩,脸红扑扑的,眼睛大大的,水灵灵的,说话小小声,男孩们一叫她她就腼腆地笑。他们就故意老是大声喊她。我说拉姆,别理他们,我们唱歌!拉姆唱的,是"香巴拉并不遥远"。

“有一个美丽的地方,人们都把它向往。那里四季长青,那里鸟语花香;那里没有痛苦,那里没有忧伤… …”

那山路弯弯曲曲,其实是人在山壁斜坡上踩出的一条一脚宽的小径。有几处曾经塌方过,特别陡峭。一路上起起伏伏,梅里银白的太子峰却一直在前方的天际闪耀。上到半山,是一片茂密的玉米地,绿叶在阳光下舒展。背着柴的山民望着我们笑。村外有个藏民在汲水。我们看见梅里所有的山峰,是那么美,不由得感动而高呼。那个藏民黝黑的脸,在阳光下眯着眼,微笑着说,"这山,只有心纯的人才能看到。" 他说上星期有人在这里等了七天也没能看到梅里的主峰,遗憾地走了。我觉得自己竟是如此幸运。望着那山,不由呆了。

这里是明永冰川,旁边的村子也叫明永,像梅里的名字那么美。村里的女人们带着孩子在晒太阳。矮屋木门,墙边总摆着独木做的楼梯。一些瘦瘦的黑猪四处游荡着。正四处瞧,一个中年女藏民从我身边走过。她穿着粗布衣,踏一双解放鞋,扛着一把锄头。我向她打招呼,她笑且点着头,露出洁白好看的牙齿。她走进木扉,回身把门掩上。正想转身,木门忽地又开了。是她,向我笑着,咿咿呀呀的,打手势指着院子里的石榴树,又指指我。我一呆,忽然明白了,笑着说好呀,点着头。她拿着锄头走过去,在树上锄下一个石榴来,走过来放在我手里。石榴大大红红的,我只有拼命地说着谢谢,她却笑着又走进了院子。我在木门外傻呆呆地站了半晌。

在活佛家里吃过午饭,喝过酥油茶,大家便收拾行囊向冰川前进。村民们牵来几匹马给我们,我们自己用了五匹马,还有一匹驮行李的。马儿们便在布满石头的山路上穿行,好几次马蹄险些踩空了,我总担心马儿们一不高兴会把身上这几个又苯又累赘的家伙扔到澜沧江里去。探头看看峡谷里澜沧江的水,哗哗地流淌着,卷着白沫儿。

忽地便走进了森林的浓荫里,暑意一下子消散了。大家都坐下来歇息。黯黑黯黑的林子里,跳动着几片阳光。藏人们坐在那里窃窃私语,叽叽咕咕,望着我嘻嘻地笑。听不懂他们说什么,只有也望着他们傻笑。走到马儿再也不能走的路,一众藏人笑眯眯的向我们告别。

终于看见了。冰川前的太子庙。香烟弥漫,经幡在风中飞扬。而庙前开满一大丛黄灿灿的花,妖妖冶冶的,恣意生长着。

千年的冰川呀。那深深的冰隙黑洞洞的不见底,石子滚落下去要唱老半天的歌。我的鞋子好滑,拉姆拉着我就像拉着个大布袋,摸爬滚打。每一步都战战兢兢,像个走不动路的老太太。站在冰川上合个影,脸上还得笑嘻嘻地。冰川一定在偷笑了,常常有些小小的人不痛不痒地在它那里艰难地爬上爬下,没准儿还掉到冰洞洞里喊半天。

冰川上遇到三个来梅里转山的姑娘。都是红扑扑的脸,说话羞羞涩涩的。大家坐在冰上聊天。她们拿出家乡的好吃的干粮分给我们。什么米糕啦,糍粑啦。我们吃得满嘴香,在自己包里掏半天,终于掏出一大块巧克力,也羞羞涩涩地递过去。想大声唱歌,她们不让,用石子凿了小冰块给我吃。晶莹剔透的冰,入口凉凉的,有一丝丝的甜。

回到太子庙的时候,天色已近黄昏。生火做饭!手忙脚乱的把山下带来的菜拿去一阵洗,便到处窜来窜去看别人做饭等着吃。一只古灵精怪的猫瞪着大眼看着我,然后忽地一下窜到草丛中捉也捉不着。正在想尽办法威逼利诱它出来,但见香喷喷的饭菜已做好了。庙里的老喇嘛一直笑眯眯的看着我们,还一直念着经。我们请他和庙里的人一起吃饭,大家围在烛火旁,席地而坐,热闹而温馨。老先生布满皱纹的脸上也带着开心的笑容。

山中的夜晚也寒冷了。和拉姆在帐篷里躺着,却睡不着,拉着她聊天。拉姆才十九岁,是她们村里唯一一个在昆明读完高中的女孩子,感觉真的不一样,就是好看。拉姆说,才不是呢,你知道村民们在上山时说的什么?猜不到的。他们说你长得像天上的月亮。我惊讶地说不出话。我以前从来没有觉得,自己可以像他们所说的那样美丽。他们是如此善良和浪漫。

我一直念叨着,拉姆你可不能因为家里的缘故就不读书了。好想拉姆再去读大学,明白她自己也很想的。怎么才能帮她呢。夜里山风吹着,冰川却沉默着。迷迷糊糊,仿佛看见满天的星星,还有掠过山峰的鹰。

翌日下山,曲折的山路经过深绿色而阴凉的森林。长满青草的泥土上和布满苔藓的石头上有许多小石片搭起来的小屋。拉姆说,这是来转山的人们为他们的灵魂归依的地方搭起的房子。我们小心翼翼地也各自给自己搭了小石屋。将来,我的灵魂会来到这里吗。

从陡峭的山路旁远远望下去,澜沧江正哗哗地流过。我的鞋子好滑,常常冲下坡去止不住,一边大喊大叫着,好在前面的人立刻站住了,差点没把他们推下山去。他们时不时一脸惊恐的回头看我一眼。

又到了那两处塌方的地方,比昨天似乎更加陡峭。只有一条一脚宽的沙路,在不断滑落的沙石中隐约可见。颤颤巍巍地走过去,走到正危急处,一阵大风起兮飞沙走石。赶紧让前面的兄弟拍一张我的潇洒英姿。回来看那张照片,脸上是僵硬的笑容,两腿好像在发抖。

终于走过了险关,远远望见连绵的高山上,云彩投下忽明忽暗的影子。所有的危险都已不觉得害怕,只觉心中一片平静。那时只感觉就算从山上掉下去,一直掉下去,也不会感觉到对死亡的恐惧。心情太美,吟唱起“次里拉索”那首藏歌,歌声在山中渐渐飘远。

回头看梅里雪峰,又笼罩在云雾之中,今日上山之人怕是无福一见。吾几人实在幸运。

濯足在山下小溪,阳光照得眼中一片灿烂。心中雪亮,那是多年未曾有过的快活。

* * *

傍晚回到德钦县城,找了个餐馆吃饭。兴之所至几人拿了啤酒畅饮,又笑又叫。附近一桌的藏人忽地全站起来,听一位女子唱祝酒歌。大家一下子全呆了。好听 …… 未饮先醉,人们脸上全都露出平静的微笑。听完正举筷开吃,旁边一桌的一个胖胖的姑娘急匆匆地跑过来喊了一嗓子:“你们回来了――!” 未等我们明白过来,她嚷道:“在你们下山的时候,我们在山下对岸一直用望远镜看着你们!” 我的嘴巴张得老大。“你们过了那个陡坡之后不久,有个藏族村民牵了一匹马走过去,结果,那匹马掉下去了!” “啊!”一块肉差点掉到了桌上。 “我们一看见,立即从岸边回头就走,坚决不上山了!”她心有余悸地拍着胸口说:“太危险了,太危险了……” 好象大家立马觉得自己形象高大而光辉,连拿筷子的姿势都不一样了。几个人意犹未尽地嚼着菜,都觉得她应该热泪盈眶地说一句:“你们真勇猛啊!”

天渐渐暗下来,县城一点点地溶在夜色里。灯光星星点点,淡黄而温暖。石板路一直倾斜地走向山里,远望便是迷蒙的山影云雾。

今晚正遇上一年一度的民间艺术节,县城礼堂里有歌舞比赛。大家便急急地拉着拉姆去看。小小的礼堂里热闹非凡,挤满了藏民们。小孩子们脸红扑扑的,在座位之间跑来跑去,咯咯地笑闹着。

雄浑的歌声响起,啊,是那首“白茫雪山”。眼前仿佛又出现了在天际云雾中遗世独立的雪山。

接下来是时装表演。

演员们身着绚丽的民族服装,却走着夸张的猫步,看他们一脸认真的表情,我怎么也不忍心笑。 但是憨厚的藏民们可不管这些,一齐呵呵地笑起来,开心得不行。我的鼻子忽地一酸,眼前模糊,眼泪竟不争气地滑下来。我一边骂着自己,一边又不禁微笑了。

我不知道,自己的心竟是可以如此快乐的。在那一刻,我清楚地看见了我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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