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西河

主题:【文摘】光辉灿烂的两河 -- AleaJactaEs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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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文摘】勒万特──蓝色文明的摇篮

神州遗少361

§1 概述

勒万特(Levant)一词来自法语,意为“太阳升起的国度”,也就是地中海东岸。地理上,“勒万特”由小亚细亚半岛南部绵延至尼罗河三角洲,跨越今天的土尔其、叙利亚、黎巴嫩、以色列、巴勒斯坦、埃及六个国家的疆土。但在历史学领域,埃及由于其独特的重要性而往往被单独分出来,勒万特的范围因此有所缩小,在一般情况下,便专指从叙利亚到以色列的地中海沿岸了。

在欧洲文明处在全盛时期的十九世纪,众多痴迷于旅游的西方艺术家们用自己一系列的佳作,赋予了勒万特浪漫的色彩。其中,苏格兰画家大卫?罗伯茨的水彩画,和法国诗人拉方索?德?拉马提内的《东方游记》最为知名。在《圣经》中的不少篇章里,对这块由大海、高山和沙漠环抱的土地也不乏溢美之词。或许,在很大程度上,那里的居民们如今也还仍然生活在使他们无比自豪的历史梦境中。但这些颂歌仅仅代表着勒万特辉煌的过去,而不是它使人沮丧的现实。现代的欧洲人已经很少能知道,“欧罗巴”这个令人神往的名字,原本来自一位在勒万特土生土长的腓尼基公主。就连西方人引以为荣的拼音字母,也发源于此地。

虽然勒万特的政治、文化地位已经无情地没落了,但对于世界各地的考古学家来讲,这里仍旧是一块蕴藏着无尽财富的风水宝地。令人惊喜的发现在二战后依然时见报导,比如说从1964年开始,由意大利考古学家于叙利亚西部逐步发掘出的埃伯拉古城遗址。这座之前仅仅在早期文献上提到过的王国首都,现在近乎完整地出现在世人的面前了。同时还出土了大量公元前2400年左右(中国传说里的三皇、五帝时期)的金、铜、青铜、大理石制文物,以及许多块泥版,上面刻有数千个仍能辨别的楔形文字。和中国晚些时候的甲骨文一样,这些文字也为学者们提供了有关当地在古代政治、经济、文化、军事等多方面的丰富资料。

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今人得见古时镇,古镇难见昔时景。勒万特今天的自然环境,与它造就往日辉煌文明时期相比,已经发生了明显的变化。但和自然景观相比,这里人文景观的变化就更加引人注目。漫漫五千年来,有多少文明在这里兴盛与衰败,又有多少民族在这里崛起与灭亡,如今只有那一望无际的地中海,还像往年那样碧波荡漾。

勒万特夹在欧亚大陆与非洲大陆之间,北靠安纳托利亚高原,东接美索不达米亚平原,南依阿拉伯沙漠和尼罗河三角洲,西临地中海,自古以来就是许多民族活动的交通要道,因此也是兵家必争之地。这里的地理结构多种多样,特别值得注意的有如下几处区域:

1)海岸:勒万特的海岸地区由几块被山脉割离得支离破碎的狭窄平原组成,其中大部分都被岩砾所覆盖,南部的加沙地区则以沙土地为主,只有在几条小河的冲积平原上才适合开展农业生产。此处盛行东风和北风,但几条高大的山脉都有不少坚实的支脉伸展入海,给大大小小的船只提供了避风的好去处;除叙利亚和黎巴嫩北部的某些洋面以外,近海里都没有什么礁石,形成了众多的天然良港,当地人直至今日还受益匪浅。

2)黎巴嫩山脉:可以断言,如果没有黎巴嫩山脉,勒万特的历史必将截然不同。这是一条比它在地图上看起来要高大得多的山脉,位于黎巴嫩北部的主峰库奈峰海拔高达3098米,与其30公里外的海面形成了鲜明的对照。同样从海拔数十米的平原上拔地而起,泰山玉皇顶海拔却只有1524米,不到库奈峰高度的一半,孔子登上去还感到“小天下”,由此可见黎巴嫩山脉之雄伟。它决定性地把勒万特同美索不达米亚平原分离开来,只有为数不多的几个山口可以通行,堪称“一夫当关,万夫莫开”。黎巴嫩山脉并不仅限于黎巴嫩境内,它还向北延伸,在叙利亚形成了安萨里耶山脉;向南延伸,又形成了加里亚丘陵,本地区几乎所有的河流也都发源于这三组山脉。山中有一定的金、铜等贵重金属矿藏,虽然数量不多,但却有力地支撑了这里各类早期文明的繁荣。在那个时代,整个黎巴嫩山脉都由茂盛的黎巴嫩雪松林所覆盖,而现在却因为持续不断的滥砍滥伐,变成了一片苍白色的荒山秃岭,举世闻名的黎巴嫩雪松也被国际自然保护组织列为濒危物种。森林覆盖率的减少,又反过来导致当地降水量下降,所以如今的勒万特的气候,比过去要干旱得多了。《圣经》中所描述的“流淌着奶和蜜的土地”,早已经成了南柯一梦。

3)反黎巴嫩山脉:在黎巴嫩山脉以东近40公里处,几乎平行地横亘着另一条稍显矮小的山脉,它座落在南叙利亚的主峰高度为2464米,而其它地点多数不足2000米。反黎巴嫩山脉并非是座像黎巴嫩山脉那样难以逾越的交通障碍,只能算条分隔两块土地的界限而已。

4)贝卡斜坡:贝卡斜坡的地势北高南低,构成了加里亚丘陵与约旦河谷的过渡地带。海拔在这里迅速下降,从1600米高的北部高原下降到南端-392米的死海,只用了大约200公里的距离,之间却少有真正的瀑布,这在世界上极其罕见。斜坡内山沟密布,而且呈越来越宽阔之势。地质学上,这里标志着东非大裂谷的开端。从此开始,非洲板块与阿拉伯板块正式分道扬镳,在南方又撕裂出一个索马里板块。将来总有一天,红海将会成为地球上的第五大洋,而索马里半岛则将取代马达加斯加,成为地球上仅次于格林兰的第二大岛。

5)约旦河谷:南勒万特最为重要,也最为敏感的地区。从贝卡斜坡上奔流而下,经加利利湖进入死海的约旦河,与叙利亚的幼发拉底河与奥隆特斯河,并列为本地区三大非季节性河流,提供了勒万特南部最为重要的淡水资源。淡水不足,向来是困扰当地人类的主要问题,得淡水者昌,失淡水者亡。死海的面积虽有1050平方公里之大,但湖水31%的含盐量却使其周围寸草不生,根本无法利用。所以自古以来,各民族对于约旦河谷控制权的争夺几乎就没有停止过,并且令人遗憾地一直持续到今天。

6)幼发拉底河流域:长达2330公里的幼发拉底河,是西亚第一大河,其上游有近500公里流经叙利亚。这是勒万特土地最为肥沃的部份,同时也是包括埃及在内的西方各国前往美索不达米亚平原的主要门户,还是美索不达米亚各政权向西扩张的必由之路。毫不奇怪,决定勒万特命运的几十次大战役,多数都是在这一带进行的。

公元前3100年左右,刚刚告别了新石器时代,手握简单金属工具的几群野蛮人,就是在这样一片土地,点燃了蓝色海洋文明的曙光。

◆青铜时代早期──征服者的足迹(前2400──前1800年)

神州遗少361

公元前2500年以后,勒万特的历史过程突然清晰起来,原因很简单:本地第一批非文盲出现了。尽管这比几乎事事都走在前头的美索不达米亚平原和尼罗河下游晚了好几个世纪,但却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如果和世界上的其它角落相对照的话,勒万特地区此时在文化上还是十分先进的。根据发掘出的泥版文书,我们可以将当时勒万特各城邦国的历史,按照它们历代君主的名称来排列。其中某些城邦国曾经一度相当兴盛,控制着自西叙利亚到幼发拉底河中游平原的大片领土。各城邦国之间的隶属关系似乎不大固定,即便是表面上的统一,通常也持续不久。一个城市今年是主角,明年可能就沦落到配角的地位。这异常混沌的政治局面,给一位伟大的外邦入侵者提供了天赐良机,他就是阿卡德国王萨尔贡一世。

阿卡德人属于闪米特种族,也就是我们前面所提到的占领约旦河谷的那个民族。吞并了这块土地后,闪米特人的日子过得并不舒适:对于他们这样的游牧民族来说,这里的淡水资源实在太匮乏了。于是他们开始学习务农,而且很快掌握了其中的窍门。可是,随着人口的增长,狭窄的约旦河谷日益不能满足他们的物质要求;另外,西南方的邻居埃及正处在它前所未有的巅峰时期──第四王朝,几位雄才大略的法老王尽管整天忙着给自己修建金字塔和神庙,但对于扩张领土的国家大事却也没有忽视,倒霉的闪米特人就成了他们首当其冲的打击对象。大约在公元前2400年后不久,闪米特人中的一支终于在约旦河谷待不下去了,他们从死海岸边向东出发,消失在一望无际的叙利亚沙漠中。公元前2340年左右,年轻的萨尔贡在荒郊野地里被推举为这个部落的新首领。他心里早就明白,再继续这样游荡下去,部落肯定是不会有什么前途的,而返回约旦河谷的意义也不大。于是,一个宏伟而危险的计划在他的脑海中形成了。若干年后,这支闪米特部落突然全副武装地出现在幼发拉底河中游平原上,在这里,他们迎来了首次真正的挑战:马里城。

如果问一位研究中东历史的专业学者,青铜时代早期,哪五座城市在两河流域占有最重要的地位,答案估计既不是巴比伦,也不是亚述,更不是巴格达,而是乌尔、乌鲁克、尼尼微、拉尔萨和马里。在这五座城市中,只有马里位于勒万特与美索不达米亚之间,所以有必要在此着重加以描述。这座城市位于幼发拉底河的西岸,于1933年被考古队意外发现。它占地约80公顷,估计曾拥有居民三万多人。作为长期的地区性首都,它的基础设施之完备特别引人注目。很久以来,历史学者们一直在争论,4000多年前远离河流的人类是如何解决生活用水问题的,至此终于找到了答案。在马里城遗址周围,考古队挖掘出了大量的人工输水管道,其中最大的一条长达120公里,宽达11米,自幼发拉底河通往附近的陶鲁斯山麓,全程都可以行船。这条干渠与其它支渠构成了一个非常复杂的灌溉系统,滋润着马里附近广阔的农田,也令当地进出口商品的过程大大便捷。显然,马里城的长期繁荣昌盛,和这套灌溉系统有着很密切的关系。城邦对它的水利工程非常重视,在出土的一封题为《马里城里戏剧性的一夜》的泥版信上,一位官员就向他的亲友们报怨,虽然自己正生着病,但还是被迫在深夜里出门去和大家抗洪抢险。马里城的选址也很讲究,为了避免洪水的困扰,故意建在离河岸有一定距离的高地上,一条运河从正中穿过,城东还留有一座后备堤坝以防不测。城市布局呈放射状,王宫居于中心,被众多寺庙所环绕。每个庙中供奉的主神都不相同,晚期的庙中出现了大量闪米特神祗,说明马里──这座模范农业城市──已经被萨尔贡一世所征服。在城西的寺庙中,发现的楔形文书特别多。除水利工程外,马里城还以它的雕塑而闻名遐迩,石像和象牙浮雕的工艺水准都可圈可点。

征服了包括马里城在内的幼发拉底河中游地带后,野心勃勃的萨尔贡并未满足,他的目光又投向了当时世界上经济、文化最发达的地区:由苏美尔人控制的两河流域南部。这里此时已经因持续不断的内战和王朝更迭而有所衰弱,但是实力仍旧相当强大。自从公元前2500年以来,两大传统城邦乌尔与乌鲁克国势下滑,被迫向东方的拉嘎师城臣服,后者又于公元前2340年被其西北方的乌马城取而代之。乌马王卢郭扎葛西骁勇善战,他不仅统一了美索不达米亚南部的各苏美尔城邦,而且还向西北出击,远征军的兵锋曾一度到达地中海沿岸。作为乌马属国的马里遭到萨尔贡侵略后,闪米特与苏美尔两大民族之间的决战就已不过只是个时间问题了。

在人力物力资源上,萨尔贡丝毫不占上风;但是他拥有一些苏美尔军队所没有的东西,这些在战争中起到了关键的作用。首先,长期沙漠生活磨炼了闪米特将士们坚毅顽强的品格;其次,为了在沙漠中捕猎行动敏捷的鸟、兔、羚羊、骆驼等野兽,闪米特人发明了两件历史上前所未有的武器:弓箭和标枪。这简直可以说是一场军事革命,它们使手持短兵器的敌人在战场上无法接近本方;第三,萨尔贡和他的将领们善于动脑,对部队战术进行了划时代的改进,包括携带超大型盾牌的密集步兵方阵、马拉战车的集团冲锋等,都是在此时发明的。在若干场惨烈的战斗之后,卢郭扎葛西战死,苏美尔人宣布投降,萨尔贡就此统一了整个美索不达米亚平原。他在今巴格达附近建立了阿卡德城(意思是“南京”,其遗址的准确地点至今未能确定)作为首都,以此改国名为阿卡德王国,全国被划分为四个行政部份:阿卡德(南方行省,今伊拉克大部和科威特)、埃拉姆(东方行省,今伊朗西南部)、苏巴图(北方行省,尼尼微一带)和阿穆鲁(西方,马里附近)。我们不应忘记,在此时的黄河流域,传说中的第一场战斗──炎、黄二帝之间的阪泉之战可能还没有爆发,各部落之间的冲突仅仅限于挥舞石器和木棍群殴的水平。

萨尔贡是一位相当有魅力的统治者。从出土的石像来看,他外貌英俊而威严,留着一副梳理得整整齐齐的长胡子,颇有君王之姿。和当时绝大多数闪米特人一样,他原本也是个文盲。但他并没有因为自己是胜利的征服者,就贬低被征服的苏美尔文化;正相反,他以饱满的热情学习苏美尔的楔形文字,而且积极地在本部落中推行扫盲运动,苏美尔人的传统生活习惯、宗教信仰、音乐美术等方面都没有受到太大的损毁。对于经济工作,萨尔贡也相当关注。为了打开通向地中海的道路,确保阿卡德商人贸易旅行的安全,他在公元前2300年左右再次御驾亲征,打算一举吞并勒万特北部地区(叙利亚和小亚细亚)。阿卡德大军从马里城出发,向西北方前进。经过哈布巴?卡比拉古城废墟后不久,他们便遇上了本文一开始所提到的埃伯拉城。

征服者的足迹(前2400──前1800年)(2)

神州遗少

和几乎此时所有勒万特国家一样,埃伯拉城也是一座以闪米特人为主体的城邦。它的规模稍小于马里城,占地面积约超过55公顷,估计居民总数可能有两万人,其繁荣期在青铜时代早期Ⅳ(公元前2400年──公元前2000年)。它所在的地区气候相对干燥,周围的土地只是勉强可以务农,而作起草场来倒是比较合适。所以埃伯拉城居民根本就不以农业为生,他们基本上都是牧民,牲畜以牛羊为主。虽说埃伯拉城在1964年即已被发现,但它最重要的部分──王宫却直到1990年后,才被意大利学者逐步发掘出来。这座建筑的考古学编号是G,简称G宫。G宫建在城市的偏南区域,其前方有一长60米,宽35米的会客厅,在1974年就已出土,其中藏有17000块泥版文书。G宫内部更是遍布着各种价值连城的珍宝,而且不仅限于叙利亚当地文物,还有大量文物显示着鲜明的埃及和两河流域特色,甚至包括阿富汗特产的天青石首饰,说明此地曾是中东重要的国际贸易集散地。城邦由一位“恩”(闪米特语中政教合一的君主)和大约15位元老统治,信奉以地神、水神、太阳神为主神的多神教。从发掘结果来看,包括G宫在内的埃伯拉城在被萨尔贡一世占领后,遭到了严重的损毁。

从埃伯拉城向西出发,阿卡德大军很快就抵达了地中海。萨尔贡一世在此兵分两路:他自率主力北上攻打小亚细亚,又留了一支部队在叙利亚驻守,并安抚附近的其它各闪米特城邦。为了控制勒万特北部,他们就需要占领当时那一带最重要的港口:位于贝鲁特以北约40公里处海岸边的比波罗斯城。这是一座历史可能比乌尔还要古老的城市,早在公元前7000年就有埃及商人在这里建造港口,用以向海外运输自黎巴嫩山脉砍伐下的雪松木。到了公元前6000年,比波罗斯明显已成为人类的重要定居地。该城背山面海,占尽地利,四周的平原虽然面积不大,但是却比较肥沃,可以发展农业,所用淡水则来自城内的一口自流井。不过比波罗斯城的主要收入来源,还是城东黎巴嫩山脉里的木材和矿产资源。因此全城共开有两个城门,东门朝向黎巴嫩山脉,西北门朝向码头。别看比波罗斯城很小,总面积不过5公顷,但当阿卡德军队抵达这里时,他们面对的城墙已厚达30米以上。尽管如此,但想要单独抗击征服了那么多庞大城市的阿卡德军队,这还是有些像是在螳臂当车。好在比波罗斯城并非孤城一座。埃及在比波罗斯城有极其重要的国家利益,没有这里的木材和矿产,法老王的金字塔和神殿建筑起来就麻烦得多。因此听到战报以后,他们立即派出了庞大的海军,前来救援比波罗斯城。阿卡德将领们没有战胜埃及军队的把握,因此他们的这次远征到此为止了。当萨尔贡一世征服了小亚细亚凯旋回来后,也觉得不宜为了这么个港口恶化与强邻埃及的关系,于是比波罗斯城保住了自己的独立。从此以后,介于叙利亚和黎巴嫩之间的这块土地,就成为埃及与阿卡德两大强国之间的习惯性势力范围边界。

公元前2284年(一说公元前2274年),从爱琴海到波斯湾,从黑海到阿拉伯沙漠,整个中东突然陷入了巨大的惊恐之中:在位56年之后,“神王”萨尔贡一世驾崩了。可以肯定地讲,他是至此为止,人类社会所产生过最伟大的人物。在此之前,还没有哪位君主曾经统治着这样广阔的领土,这样众多的人口,拥有过这样强大的军队,这样充足的财产。在短短的半个世纪里,他使一支穷途末路中的弱小民族凌驾于成百个其它民族之上,其军事才华和统治艺术,使数千年之后的许多帝王都相形见绌。可是,虽然萨尔贡在生前像天神一样受到臣民们的崇拜,但所得的畏惧却显然多于爱戴。就在他尸骨尚未寒的这一年,各地的苏美尔人和其它闪米特部落相继揭竿而起,四大行省的长官无法控制形势,然后便开始了为期25年的大内战,这种景象不禁让人想起二千余年后的中华大地上,秦始皇驾崩之后惨烈的楚汉相争。不过阿卡德人并没有像秦人那样彻底失败:公元前2259年,在萨尔贡最初的两位继承人:日木施和马尼斯图苏相继去世以后,他的孙子纳拉木辛重新统一了美索不达米亚平原。纳拉木辛的军事能力和他的爷爷不相上下,他不仅消灭了各地的割据势力,彻底摧毁了他们包括埃伯拉城在内的许多据点,而且还发动了对伊朗高原和阿拉伯沙漠腹地的远征,甚至还组建海军,占领了塞浦路斯岛,阿卡德王国的疆土得到了进一步扩张。

纳拉木辛于公元前2223年驾崩,伴随着其子沙卡利沙里的即位,阿卡德王国又重新陷入了危机。与上次的纯内乱不同,这次他们还同时面临着伊朗高原上的游牧民族──古提人的威胁。这些入侵者以骑兵为主,骑术和箭法都相当不错,在平原上奔驰起来更是得心应手。阿卡德人原来威力无比的战车和他们相比,显得过于笨拙了;再加上苏美尔人在内部不断与之呼应,公元前2150年,古提王乌突成戈攻陷乌鲁克城,与苏美尔人瓜分了美索不达米亚。不久之后,印欧语系的赫梯人也翻越高加索山脉,进入小亚细亚山区,占领了安纳托利亚高原南部和叙利亚高原北部。在战火中建立的阿卡德王国就这样又在战火中灭亡了,残存的闪米特人多数被迫退守勒万特中部。在从乌尔城出逃的闪米特难民中有一个人,他的名字叫做亚伯拉罕。到了迦南(即约旦河谷一带)后,亚伯拉罕过了几年安定的生活;但是后来来自东方的苏美尔人压力增大,涌入迦南的难民越来越多,正巧又发了旱灾,导致这里也衣食无着。亚伯拉罕只好携全家继续南下,进入埃及,从此他的后代(即现在我们所说的犹太人)有时在埃及,有时在迦南,和其他闪米特难民一起过着非常痛苦的生活,具体详情可见《圣经?创世纪》第十二章之后各章节。

由于人丁稀少,古提人在美索不达米亚的统治并不巩固。数量占优的苏美尔人在公元前2050年夺取了整个美索不达米亚平原,在乌尔城建立了自己的国家,史称乌尔第三王朝。不过苏美尔人的统治也好景不长,几支闪米特部落在公元前2000年左右卷土重来,乌尔第三王朝的领土日益狭小,最后只剩下了乌尔和拉尔萨等几座南部城池。在这肩负着本民族复兴大业的几支闪米特部落中,有一支来自底格里斯河上游的亚述城(“亚述”是“上帝”的意思),他们将成为未来1500年内本地区政权角逐的主角。另一支闪米特部落则在幼发拉底河中游平原上找到了自己的落脚之处,他们在那里选址修建了一座当时还不为很多人所知的小城,起名叫“巴比利”(“巴比利”意为“神界之门”,也可以翻译作“天门镇”),它将在不久之后以“巴比伦”的名字震动世界。

在这一团糟的战乱之中,包括勒万特在内的西亚地区告别了青铜时代早期──事实上,这期间人们对青铜的使用还不太广泛,所以有些学者宁愿管它叫做黄铜时期。

青铜时代早期──邦国的建立(前3200──前1800年)

尽管土地相对贫瘠,但勒万特却仍然和美索不达米亚平原一道,有幸被列为“肥沃的新月”的一个组成部分。影响深远的“新石器革命”,就是在这一带首先完成的,它使人类最终从被捕食者的角色转化到捕食者上来,开始建房定居,并且尝试农耕与畜牧。开天辟地以来第一次,人类有了相对固定的收获与财富,私有制观念逐步形成,“以有余补不足”的以物易物活动频繁出现,商业萌芽唤醒了人类心中的文明火花。铜和锡由于矿产丰富,熔点较低,被人类在各种重金属中首先提炼来。在几次所谓“必然的偶然事件”中,人类发现,当这两种金属被按一定比例混合熔化并冷却后,它的硬度会大大增加,十分适合制造武器与农具。这件发明很快一传十,十传百,青铜时代的序幕被揭开了。

公元前5000年左右,当黄河流域的多数人民还在树上搭巢而居时,美索不达米亚平原上已经出现了人类史里第一座真正意义上的城市──乌尔城,这是当地的商业和农业发展到一定程度后的自然结果。城市的建立,代表了世界人类先进社会生产力的发展要求,代表了世界人类先进文化的前进方向,代表了世界广大人民生存的最根本利益。与兴旺发达的美索不达米亚平原和尼罗河下游相比,此时的勒万特在文明上要落后得多。公元前3300年前后,在叙利亚境内的幼发拉底河上游,终于出现了迄今为止在勒万特发掘出的第一座城市:哈布巴?卡比拉。

在荒凉而干旱的叙利亚高原上,星罗棋布着成百上千座神秘的土堆,它们在阿拉伯语里被叫做“塔”(tal),在希伯来语里则叫做“台”(tel)。这些土堆并非一般的土堆,它们多数都是几千年来的风沙,掩盖了远古文明的废墟所造成的。哈布巴?卡比拉,就是被考古学家们在这样一座土堆下发掘出来的。当它的城墙还未建成的时候,幼发拉底河下游乌鲁克城邦的苏美尔人就已经发明了楔形文字,这就使得后世的历史学家与语言学家们有条件了解,那时它附近的城市们到底叫什么名字,其中也包括哈布巴?卡比拉。这座坐落在幼发拉底河东岸的城市形状呈正方形,最初占地面积约10公顷,后来又扩大了将近一倍。该城的建筑技巧已经相当成熟,开有东、西两个城门,城墙分内外两层,在内墙上还建有防御用的塔楼。考古学家们在内城中挖掘出了相当数目的长方形房屋(拥有北欧的维京人直到3000年后还不会造的屋顶),以及许多和幼发拉底河平行的街道。从其出土文物(尤其是一些泥制印章)的风格上,人们猜测,哈布巴?卡比拉有可能是乌鲁克出于商业目的而建立的一个殖民据点。可能也正因为方便运输的考虑,人们才不顾洪水的威胁,将它建在紧接幼发拉底河的河岸上。公元前3100年左右,不知是由于什么原因,哈布巴?卡比拉被居民们放弃了,从此一尘封就是五千年之久。

哈布巴?卡比拉被废弃四、五百年后,约旦河谷里靠制陶业起家的人们也渐渐进入青铜时代,并且开始建造他们的第一批城市,选址主要考虑的是安全与淡水因素。这些城市的规模不等,小的只有2.5公顷,而大的足有20公顷,可能拥有常住居民5000人左右。根据最新的考古结果,这些城市都曾在青铜时代早期Ⅱ(公元前2900年──公元前2650年)和青铜时代早期Ⅲ(公元前2650年──公元前2400年)被一再翻修过。翻修的原因主要是城墙不够结实──早期城墙厚度只有1.5米左右,而公元前2500年之后的则常常厚达20多米,雅穆特城更是创造了38米的记录,护城沟、岗楼、外垒等防御结构也都趋于完善,这些都说明当时各城邦之间的冲突愈演愈烈,战争的规模越来越大。这些城邦大都互不隶属,各有一大块在城外的管辖地,往往也是一个民族的生存核心。然而天时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到了公元前2400年,这些城市几乎同时陷落并沉沦了。像恐龙灭绝的原因一样,对于这件突发事件,历史学家也提出了各种不同的假说,其中影响最大的是闪米特游牧民族入侵说。这次假想的战争,标志着青铜时代早期Ⅲ文明的结束,经过短暂的休眠,新的文明之花将在这里更加绚烂地绽放。

青铜时代中期(前2000──前1500年)

最后一个苏美尔人

神州遗少

很多学者把公元前2000年作为中东地区青铜时代的开始,但其实那里的很多人们此时不仅已经掌握了青铜的冶炼技术,而且还学会了铸造低纯度的铁制品,只是在使用范围上不及青铜广泛而已。所以把公元前2000年──公元前1500年的这段时期叫做青铜时代中期,应该是合适的。

历史长河流入公元前第二个千年以后,在外来敌对势力无情的打击下,乌尔王国很快处于崩溃的边缘,内部的纷争也没完没了。众所周知,和平时期文官地位高,而战争时期则武将地位高。当第三王朝的末代国王伊比辛在位时,苏美尔大将伊什比埃拉在易欣城发动叛乱,自立为王,并得到了许多其它城市的拥戴。随即不久,乌尔城便被闪米特军队攻破,乌尔第三王朝灭亡了。好在伊什比埃拉不光善于策划政变,也比较会打仗:他很快将闪米特人赶出了乌尔城,此后暂时恢复了乌尔王国的旧有疆域。可惜苏美尔人天生就互不服气,互不买账,等伊什比埃拉一死,各个城市又纷纷宣告脱离易欣王朝独立,其中最强大的要数拉尔萨城邦。苏美尔人这种内部不团结的劣根性,给了亚述人进攻的天赐良机,他们于公元前1800年左右大举发动扩张战争,占领了包括尼尼微、马里在内的美索不达米亚北部和中部;与此同时,赫梯人在安纳托利亚高原和叙利亚的势力越来越强,伊朗山区的几个民族也纷纷西进,好不容易复兴起来的苏美尔民族,眨眼间又处在了亡国灭种的险境。幸而他们的敌人之间也不怎么合作:亚述人决定首先打通本土朝向地中海的道路,于是和赫梯人在勒万特北部打了起来,后来巴比伦人又乘机在亚述的后院点火,结果大大延长了苏美尔民族的寿命。可闪米特人在内战中改进了不少军事技术,比如战车车轮的结构变得更加轻便了,行动起来更加灵活,而苏美尔人在内战中却什么都没学会,这就敲响了他们最后的丧钟。公元前1793年,汉穆拉比大帝在巴比伦即位,美索不达米亚平原上新的统一战争开始了;公元前1763年,最后一位苏美尔民族的君主瑞穆辛的首都拉尔萨城被巴比伦军队攻陷,从此以后,苏美尔人便在历史上消声匿迹了。看到这个拥有几千年文明史,第一个懂得了耕种,第一个创造了文字(而且其字符结构、语法和发音规则还如此接近汉字),第一个架设了屋顶,第一个开凿了水利设施,第一个发明了陶器,……曾经拥有过无数个第一的民族,因为故步自封,以为本文明将会永远保持天下第一的地位,躺在功劳簿上睡大觉,结果这样默默无闻地绝了种,我的心里不免涌起一股兔死狐悲之感。也许,我们和他们之间的区别仅仅在于:我们是炎黄的子孙,而他们则是炎黄的祖先。(苏美尔人来自伊朗高原以东的某个尚不为人所知的地区,于公元前3500年左右抵达美索不达米亚平原)

在美索不达米亚平原统一前三百多年,埃及在历时约200年的战乱期“第一中间时代”后,进入了它的中王朝时期。公元前2052年,兴起于提本城的上埃及国王门图获特普统一了尼罗河下游平原,建立起埃及第11王朝。自公元前1991年起,又开始了第12王朝,在色索斯特里斯三世(公元前1878──1841年)统治下达到了鼎盛,文化艺术上的成就都很高。但自公元前1778年起,由于贵族集团内部权利斗争不断,新的战乱期“第二中间时代”又开始了,来自勒万特的一支闪米特人──喜克索人乘虚而入,从公元前1660年起对整个下埃及地区施加统治。不过他们并不受当地人爱戴,后者于公元前1570年将喜克索人逐出国境,建立了第18王朝,“新王国时期”就此开始。

既然周边地区都战火不断,夹在赫梯、巴比伦、埃及之间的勒万特自然就更加混乱了。大概在公元前1850年前后,约旦河谷里出现了一座名叫“乌卢萨利姆”的城市,它便是后来的三教圣城耶路撒冷。不过在当时,它的规模还不值一提,看上去活像是个临时难民营。这里唯一保持着安静的地区是比波罗斯城附近,该城靠着自己发达的海上商业运输能力,在三大强国之间八面玲珑,渐渐成了勒万特的政治和经济中心,势力范围扩大到叙利亚高原和约旦河谷一带。除此之外,另一支闪米特半游牧民族──阿穆瑞特人的势力也很大,一度曾控制了从叙利亚到阿拉伯沙漠的几乎整个勒万特,但埃伯拉城、比波罗斯城和马里城都有幸不算在内。

打垮东方的苏美尔人以后,汉穆拉比大帝立即调转兵锋,扑向西方的马里城。这是一位深谙现代外交思想的老政客,在他眼里,没有永远的朋友,也没有永远的敌人。想当年他即位之初,美索不达米亚平原上原有七大城邦:拉尔萨、埃斯努那、巴比伦、夸特纳、马里、亚穆沙德和亚述,这便是中东的“战国七雄”。如果把巴比伦比作秦国的话,那么亚述就是赵国,亚穆沙德就是魏国,夸特纳就是韩国,埃斯努那就是楚国,马里就是齐国,拉尔萨就是燕国。为了打垮与自己同文同祖的老邻居亚述,汉穆拉比不惜抛开过去的一切国恨家仇,与老冤家拉尔萨捐弃前嫌,又和马里联手,建立起“拉尔萨──马里──巴比伦”的“三国亲善轴心”,而亚述、亚穆沙德、夸特纳和埃斯努那四国则被相应地称为“邪恶轴心”(比布什总统的提法早了3700多年,这世界上本来就没有什么新东西,一切都是过去发明过的)。“三国亲善轴心”一共维持了15年,等到“邪恶轴心”的四个成员都被巴比伦吞并了,汉穆拉比就立即撕下伪装已久的画皮,和拉尔萨决裂了。这会儿其它五国都已经灭亡,美索不达米亚平原上只剩下了巴比伦和马里两国,最后摊牌的时机来到了。可怜的马里国从来就没有招惹过巴比伦,正相反,当巴比伦进行兼并战争的时候,马里一向是有钱出钱,有车出车,有兵出兵。可是在汉穆拉比那神圣的统一大业理想面前,这一切过去的恩德都成了海市蜃楼。公元前1757年,马里──这座青铜时代世界上最壮观的城市之一──宣告沦陷,它刚刚建成十几年,占地2.5公顷,拥有300间房屋,千门万户的马里王宫与全城建筑同时化作了一片废墟。3700多年之后,其中出土的20000多块楔形文字书板将向考古学者们默默地述说这里昔日的荣华。而埃伯拉城在又经历了150来年商业繁荣后,最终于公元前1610年左右被赫梯人以同样的方式攻占并拆毁,比波罗斯城从此成了勒万特唯一的骄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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