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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阅读笔记】煦阳下的黑斑 -- 意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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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阅读笔记】煦阳下的黑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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煦阳岭三个字,我看过不下十遍,就是从不曾和汤米、杜彭丝夫妇联系在一起。邂逅他二人那次,N or M?我也没和桑苏西来客划勾。当时在沪港三联店,随手抄起一本,休息日又随手翻开,没想到对上眼。再返去找The Secret Adversary,人说已清仓。我只得去另一家求原版代购,花n个80元配齐汤米夫妇Harper Colins全套,而不久之后,却在三联的“清仓”档再见不足买价四分之一的他俩。仿佛妙人组与我玩了一场猫耗游戏,最终暴露了我的dog devotion。哭笑不得之余,我感叹这种起承转合全然不受掌控的小挫败,与他们在书里乱打乱撞何其相似。

煦阳岭是By the pricking of my thumbs里一间养老院的名字,其实我以为书名应译作“我拇指刺痛的暗示”。它出自《麦克白》(Macbeth)一句台词:By the pricking of my thumbs, something wicked this way comes(我的拇指一痛,邪恶潜来)。读完书,你才会咂出它的凝血冷味,书中反复出现过一句话:'was it your poor child?',反复求证过一张水岸小屋的油彩,都隐喻着某种痛感,最意想不到的杀机也的确伏身于侧。网上搜注释,说指痛、眼皮跳、心悸乃古罗马时警示危险的先征,麦克白大概也因沿此意吧。我于是觉得法版电影Mon petit doigt m'a dit(我小手指的暗语)还比较合贴,“煦阳岭”简直顾左右言他。而居然更有出马普尔小姐的“指痛”戏,非常匪夷所思,因为她最近几年很好卖吗?她与汤米夫妇有什么共同点,容许这么篡改?头脑精密,眼睛锐利,身体像易碎的瓷器?马小姐麾下故事集已经丰厚,何须旁处分羹呢,我好像更有理由不大买她的账。

这是我读过的第三本汤杜书,成文于上世纪60年代。看过的评价,大多认为他俩so and so。倒也不能强人所难,阿婆的好书太多了,而汤米杜彭丝出镜率统共才六回。不过既然我青睐有加,便多少抱怨阿婆怎么永远隔十几二十年才想起他们一次。人生何其短暂,如此淡慢,最勤奋且长寿的作者也写不过半沓啊。所幸我生得晚,邂逅更晚,只碎念不够多,如穷人吃糖小口舔,舍不得一下子读穿。想当年假若谁如我一般粉汤米杜彭丝,岂不要望穿秋水。所以张大春小说《咱俩一块儿去》里说武侠小说连载未完,读副刊的人已不再,这是永恒生长的文字对暂栖世界的读者开的残酷玩笑。写作的人或许担心哪一天才泉枯竭,撒手人寰,而读书人,应该早早知命,最爱的书,可能等不到你读完。阿婆把这出冒险故事献给不断问询汤杜生态的粉丝,她说:‘My best wishes to you all, and I hope you will enjoy meeting Tommy and Tuppence again, years older, but with spirit unquenched!’ 好一个'spirit unquenched',对她,对老而弥坚的汤米夫妇也许是,对读者,出书频率太低,不算体谅吧。

如果排级,汤米和杜彭丝大概比较基层,属于中人之智,运气超群。他们好奇心重,联想张驰,跑路多过理述,加之人脉宽泛,居然就把编外情报人员做得如火如荼。我很喜爱的,也正是他们的“不专业”,行文因而摆脱刑侦问讯的队列式对话窠臼,代之以浓厚的江湖气氛。像这个故事,两人差不多和读者同步,尚且筛别获得的听闻,哪些是讹传,哪些属实,满头雾水,可巧凶手就自动现身了。后者自述始末,一切推理倒省干净。另一个特色,他们是互相疼爱的复数,很难分配谁听候谁,谁专司什么。波罗、马普尔都有干练的陪侦探,而汤杜的主要搭档,只是彼此,再一个更业余更笑场的阿尔伯特。不容分神的历险牵扯了爱情亲情,总有点掣肘,间或暖意,读者无法笃信末章会云罗三教九流,开一场解析大会,反而从头至尾为汤杜二人能不能平安,能不能平安在一起而焦虑。阿婆深习读者对爱侣成双的心理要求,偏生打分离、失踪牌。记得N or M?里汤米目送杜彭丝离开月台:‘Only as the train drew out of the station and Tommy saw the forlorn little figure walking away down the platform did he feel a lump in his own throat...’他瞳仁中那抹小影似乎特别单薄,我也跟着喉咙发紧。By the pricking第二卷两人又拆开了,汤米去开无聊会,杜彭丝独自追线索,我就忐忑她会不会怎样,之后果然出了事,闹得汤米、阿尔伯特再穷忙一整卷。

像这种推理段数不很高的脉络,需得奇情、悬念刺激阅读欲。By the pricking表面相当“煦阳”,貌似无害的养老院,怡神的画,一堆喋喋不休的中老年。可是阿婆抛弄小黑斑,无一不惊魂,小红帽的狼外婆,嘶叫的鸟,自烟囱坠下缺胳膊少腿的玩具娃娃,传说中加害小孩的护士,壁炉背后封死孩子的一堵墙,越是明艳童真,影像反而越冷郁阴沉。甚至她用一个平常的字,你都会毛骨悚然,比如凶手平静地‘smile’,微笑得毫无波澜,自如自得,这个字重复一次,场景就更病态一点。当日读The Secret Adversary,Sir James的‘grin’,仅此一个单音节,足以狠狠掘起读者已然跳爆的心脏,你不需要任何词典,都会于心深处,印刻一弯白齿森然不怀好意的笑。阿婆的凶手自然永恒的近在咫尺,然而无论她布置极少分身,还是一国人众,你都极轻易被她的文字阵迷了矢向。

董桥曾说及阿婆其实并不热衷写侦探畅销书。的确,这种在很大程度上仰赖情节推澜技术的作品,会加剧读速,同时也很可能导致读者失焦,埋没了文字本身婉妙。阿婆用字浅简,句子一般不长,给人甜泉清酒般畅凉,如果囫囵作罢,倒真是可惜。她写人的外貌,不过二十来字,形态、性格跃然纸上,比如汤米的艾达姑姑:she had iron-grey hair, a thin wrinkled face with a large, high-bridged nose and a general air of disapprobation,俨然怎么看人都扎眼的‘very difficult old lady’,凑趣好笑。她学老派人语气,又透着矜贵考究,像这样:I should make some provision for M if I should pre-decease him which is, of course, the natural course of events, though I assure you at the moment I feel in the pink of health,有股子兴冲冲的炫耀劲儿。

我尤其欣赏阿婆三言两语囊括复杂情境的本事,照说,这是小说家家当,可是她的,我感觉特别流利,也特别有容括量。比如她以杜彭丝视角,观察谈话伙伴佩里太太,当她的大个头先生进屋时,她们的谈话忽然就'dimmed down'了,‘...She talked with rather more nervousness and with particular attention to her husband. Encouraging him, Tuppence thought, rather in a way that a mother might prompt a shy boy to talk, to display the best of himself before a visitor and to be a little nervous that he might be inadquate.’这个独句画面,兼顾声音、动态、表情,佩里太太身上立即焕发母性光华,她先生则显然木讷寡言,二人互动微妙,气场不很尴尬也不很连贯,仿佛舞台剧,场面凝滞气格被调起的一刻。

如前所述,汤米杜彭丝系列的偶然因素权重较大,所谓“好运”。当然他们也往往带衰,莫名其妙卷入神秘事件里去。By the pricking真凶杀人逻辑超乎寻常,竟是为了赎罪一而再,再而三,强硬鱼肉浑不相干的弱势人群,令人不由感叹随机事件的致命力,无常转回的邂逅。但是发出警告之后,凶手仅凭一幅画来钓汤杜夫妇入瓮,且事先根本不确知他二人是否对画别具体识,会不会顺藤摸瓜,依此构筑情节,是否过度架空呢?

书的末卷写一场聚会,头部遭创的杜彭丝滤掉周边人语,半敛眼睑半梦幻地观察诸人。熟读者即刻了悟,此时的杜彭丝不是杜彭丝了,而是阿婆本尊,连带一气呵成她梳拢游思,豁然朗目,低眉续笔的摸样。杜彭丝爱说我们女人如何实际,想象力却像活火山一样生气蓬勃,纸笔间飞奔的她也是阿婆的一部分吧,非常乐观、阳光,没有一丝阴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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