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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孤独的圣徒——大明宰相孙承宗(中) -- 京华烟云AMI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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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孤独的圣徒——大明宰相孙承宗(中)

接管兵部后,孙承宗雷厉风行地查办了几项群众反应强烈的大案要案,辽东两位封疆大吏——经略熊廷弼和巡抚王化贞首先被罢官审讯;而四川事变(彝人酋长奢崇明趁被明廷征调援助辽东的机会起兵造反,一度围困成都,后被秦良玉等人镇压)的几个始作俑者,包括率先建议征调奢崇明的一名御史和一名给事中,也很快被逮捕。

辽东巡按方震孺、登莱监军副使梁之垣、蓟州兵备道邵可立等不作为官员,都被行政警告。这几位颇有贤名并非什么坏人,比如方震孺是铁杆东林党人,名列阉党《东林点将录》中“天败星活阎罗阮小七”,还是当时知名书画家;梁之垣是出色的外交官,曾多次出面办理与朝鲜李朝当局的交涉;邵可立则是著名教育家和慈善家,死后获康熙皇帝专门表彰。

史载在这位宰相防长严厉的目光下,各主要责任人纷纷获罪,将军们则惴惴不安,生怕下一个就轮到了自己,于此同时,孙承宗自然也给他本人招来一片怨恨——“诸人以次获谴,朝右耸然,而侧目怨咨者亦众矣”。

钱谦益这样赞誉自己的老师——先生从不交结权贵,也从来不参加交际宴会,人格厚重而谨慎,性情淡泊而无欲,既不屑于巴结谄媚,对安逸生活和沽名钓誉也视若浮云。先生经常举荐贤能,但却不拉帮结派,而那些小人都躲着他走,不敢经过他的门口,但当后来先生贬官及战死以后,他们却都以庄重的态度,发自内心地表达了自己的慰问。

这位品格高尚的官员在心理上却很孤独,他的朋友大多基于同年进士或工作关系,特别亲密的极少,与其说他是东林党人,不如说相比阉党等其他派别,孙承宗与自命清高的东林党更合得来罢了。对帝国弊端洞若观火的他习惯了对事不对人,无论东林党、阉党还是其他什么派别,统统有功必赏有罪必罚,在那个党同伐异盛行的年代,这样一位不讲情面又不仔细站队的技术官僚,自然被政治官僚共同排斥,因而只能注定孤独。

如果没有天启这个帝国最高统治者的眷顾,孙承宗很可能无法出头。但即使在皇帝学生面前,孙老师也从不奴颜婢膝。钱谦益写道,先生对小皇帝既谆谆教导耐心无比,同时对天子的不恰当行为,也毫不姑息纵容。由于自幼没受过多少教育,天启基本是个文盲,开始时连“九族”是什么都不晓得,而且常常出口成“脏”,错别字连篇。每当遇到这种情况,先生便停下课程,坚决而又耐心地加以纠正,直到学生认识错误为止。先生还十分注重教学方式,常以青少年喜闻乐见的人物画像和民间故事为切入点,循序渐进地让小皇帝明白大道理。正因为如此,天启对先生又敬又怕,变得越来越注意自己的言行,生怕再出错遭到批评。

与以往帝国重臣们具有显著区别的是,孙承宗极其重视火器,史载他曾抛下拖沓累赘的大袖官袍,穿着短小精干的工作装,身体力行带着传教士到明军中传授火炮使用技术。每到军队发奖金的时候,他还专门把奖励标准向枪炮手倾斜,以突出后者的地位。正是在孙承宗的大力支持下,短短三个月之内,神父们就训练出八千名枪炮手,其中许多人在日后的明清战争中发挥了巨大作用。

当时,兵部侍郎王在晋已取代熊廷弼成为新的辽东经略,他开始颇想有所作为,便与蓟辽总督王象乾商量,打算联合蒙古人偷袭广宁,一举收复这座辽东大城。但总督听了后却反应强烈:“即使拿下广宁,咱们也守不住,到那时罪过就大了。倒不如在关外多建防御阵地,只要山海关在,北京就没有危险。”

潜台词是,北京没事,咱们也就没事。深谙官场之道的王在晋很以为然,于是转而上奏朝廷,要求在关外往东一个叫八里铺的地方“铺筑重关,用四万人守之”,顾名思义,该地据山海关只有数里,两者几乎挨着。

换句话说,如果这个计划得以实施,那将意味着明帝国从此放弃了关外全部领土,来换取山海关的固若金汤。可以想像,该计划一经提出便立即遭到许多辽东官员的反对,而言辞最激烈的正是王在晋一向欣赏和用心栽培的袁崇焕。

双方辩论的焦点仍然是把前线设在哪里,当时主要有三种观点,辽东经略王在晋坚持山海关,他的政委即监军副使阎鸣泰主守觉华岛(又名菊花岛,是辽东湾最大的岛屿,位于宁远二十多里外的大海中,由一个主岛和三个小岛组成,是当时明军重要的后勤基地),而宁前道佥事袁崇焕等中级官员则认为这两个方案都太保守,应该把防线大胆前移,直推到关外二百里的宁远(今辽宁兴城市),与附近的觉华岛互为犄角。最后见争辩无效,袁崇焕他们一气之下,竟然越级直接给首相叶向高打了报告。

面对几种针锋相对的意见,叶向高也不知谁对谁错,不过一向谨慎的他认为不能妄下判断,应当派个大臣去现场瞧瞧再定。于是这个任务,便落在了主管帝国防务的兵部尚书孙承宗身上——皇帝宣布给老师加太子太保衔,并赐蟒玉银币,代表自己前去视察。

孙承宗在听取各方建议后没有轻下结论,他宣布要实地考察,这一举动把王在晋吓坏了,劝上司说,现在关外到处是女真人和蒙古人,如果您有个三长两短,那我可没命了!见对方笑而不答,经略涕泪横流,终于让孙承宗勉强同意,只视察到中前所(在今辽宁绥中县城西44公里外的京沈铁路北侧)为止。

出关之后,只见满眼荒凉,到处充斥着牛马骆驼的气味。孙承宗并没有遵守与王在晋的约定,而是继续向西北方向跋涉,一直到达最前线的宁远。途中他了解到,山海关以东至宁远以西,一共有五座城池二十七座堡垒,而明军实际能控制的只有一城一堡,所谓中前所早已破败不堪,如果这两处城堡丢失,那么关外就再不复明朝所有了。

孙承忠发现,做为关外唯一在明军手中的城市,宁远的位置极其重要,扼守着辽西走廊的中间地带,它东南是渤海,西南是汹涌的六股河,西北是山地丘陵,东北则有首山成为天然屏障,尤其是海中矗立的觉华岛,与宁远形成了一副左右收紧的夹子,孙承宗不禁感叹,这简直就是老天赐给我们克制努尔哈赤的礼物啊!视察回来后,他马上成了袁崇焕等人的支持者,转而试图说服王在晋。

天启二年(公元1622年)农历七月初,山海关,辽东经略衙门。

所有人都已睡去,昏暗的灯光下,两位身着红袍头顶乌纱的大明高官,面面相觑地枯坐夜中,他们都已口干舌燥,头脑麻木得几乎停转。终于,其中的大胡子首先站了起来,他长叹一声:“明初兄,言已至此,孙某再无话可说!”遂拱手而去,留下那位姓王的山羊胡子呆若木鸡……

此时,大胡子——东阁大学士、兵部尚书孙承宗——已劝了山羊胡子辽东经略王在晋整整七天七夜,无论前者对后者如何“推心告语”,仍然毫无成效,双方只得不欢而散。

后人写道,王在晋坚决拒绝接受孙承宗的看法,并且很动感情地说,与国家安全比较起来,个人身家性命微不足道。过去的失误就在于帝国过于轻佻,抚顺之战失之于轻敌,萨尔浒之战失之于轻进,沈阳辽阳失之于轻战,而广宁则失之于轻逃。一个轻字,导致帝国的辽东覆亡。时人有言,自辽东战祸以来,从未见堂堂正正地做过一件事情。如今只能慎重于固守山海关,方是君子务本之道。

关于这场长谈的结果,各种史籍说法不一,《明史》等大多数资料都记载王在晋最后无言以对,即“在晋无以难”;而王自己的《三朝辽事实录》则称,最后答不上来的竟是他的上司,即“臣遂无以应”——“臣”指的是孙承宗,据王在晋说,这是孙承宗奏章中的原话。

后一种说法尽管接受度较低,但并非没有可能。孙承宗是一位雷厉风行的实干家,并不擅长口舌之争,还经常遭到以此为业的言官暗算,而他后来形容王在晋“笔舌更自迅利,然沉雄博大之未能”,也就是此人写作和辩论都是一流,但里面却绣花枕头一团糟,显然在伶牙俐齿的巡抚面前,拙言敏行的宰相起码嘴上没占到什么便宜。

孙承宗没有办法,只能回京复命。随后,趁着给皇帝学生讲课的机会,老师指出,王在晋这人很不靠谱,但人家没功劳也有苦劳,不如明升暗降,再找个能人接替他为好。于是,明廷提升王在晋为南京兵部尚书,同时宣布,废止在八里铺筑城防御的方案。

阻挠者尽管离任,但谁都不愿接过辽东经略这个烫手的山芋,孙承宗见状道,既然没人去,那还是我去吧!遂慨然“自请督师”。天启“大悦”,马上下旨表彰,让老师“以原官督山海关及蓟、辽、天津、登、莱诸处军务,便宜行事,不从中制”,即仍身兼大学士和兵部尚书的职务,做为蓟镇、辽东、天津、登州、莱州等地的明军总司令,他遇事可以自行决定不必请示。

皇帝随即颁发了委任状即“关防敕书”,里面有“朕所能倚靠的,就只有老师您了,对我来说,你就是蜀汉的孔明和唐朝的裴度”之语,显然让孙承宗极为感动。八月十九日,孙承宗正式启程,天启亲自前往送行,同时授予他两件极为尊贵的信物,一件是可先斩后奏的尚方宝剑,另一件则是崭新的蟒袍——按照明朝官制,“贵而用事者,赐蟒,文武一品官所不易得也”——而这件蟒袍“尤贵”,因为它上面绣的是坐蟒,即脸朝正面的蟒,而非通常侧面斜向的蟒。

随后,内阁宰相们代表皇帝,一直送到崇文门外。时人感慨道,当年唐相裴度讨伐淮西吴元济叛军,宪宗亲自送行,君臣洒泪惜别,史书载为盛事,从那以后宰相领军出征所受到的礼遇,再也没有能超过孙先生的了。

史书中通常称孙承宗为“督师”,与熊廷弼、袁应泰等人的“经略”相比,前者的级别更高,一般由内阁大学士出任,如孙承宗、杨嗣昌等,最不济也要像袁崇焕、洪承畴那样,带有兵部尚书衔。但这种划分也不绝对,比如王在晋也有尚书和副都御史头衔,仍被称为经略。

明清战争揭开了新的一页,后人叹道,随着孙承宗的到来,这段惨痛的历史终于抹上了一道极为耀眼的亮色。

说明:本文节选自笔者正写的一部书《鞑靼战纪——明亡清兴的第三方视角》,请勿转载,以免将来有机会出版时发生麻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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