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原创】回忆俺姥爷，一位老八路 -- 关中农民

网上看阅兵，很鸡东自豪。趁着自豪，回忆以下俺的姥爷 ，一个老兵。

姥爷是1937年参加革命的老八路了。为啥俺记的这么清楚呢，因为改革开放后，省里面调查当年由于左倾和文革而离开工作岗位的老军人，派人来到姥爷这儿，手写姥爷的历史，俺当时也在姥姥家，所以记得清楚。是个40多岁的人，看着象个老师，姥爷让俺叫伯伯（陕西话听着是 拜拜）。他在姥爷家住了两天，姥爷口述，他写。俺记得姥爷说1937年的，还说了谁谁是见证人，有的见证人还活着，因为解放后他们还一直工作，互相认识。什么时候入党的，俺就记不清楚了，好像是学生时入党，然后抗战开始入军了。当年入军可把他老爹气坏了，因为家族指望他上大学然后进入国民党政府，改变家族朝中无人的状况。可是姥爷中学不知道怎么就入共党，然后跟着八路军走了。有一次，姥爷讲他骑着马回家，他爹不许他进门，然后在门口跪了一天，他老娘也不敢说话，偷偷给了他一包馒头，让他走了。说老头子气没消，以后回家再说。姥爷讲述的时候强调的不是这个，而是他的枣红马多么的听话，他跪了一天，马就乖乖的在旁边站着。这是姥爷主动给俺讲过战争年代的事，他很少提什么战争故事。姥爷去世时，省里面派人送来挽联，俺上高一，才直觉老爷原来是个老军人。

当年识字的人很少，姥爷到达延安不久就是中央保卫处的人了（俗话就是御林军），这是俺老娘告诉俺的，姥爷没说过。那时候能认字就能重用，更别说老爷是中学生了。姥爷对医学感兴趣，学了很多土医学。有一次，姥爷在田里抓着一个大蟾蜍，碗口大的样子，然后用锥子在头那儿扎一下，蟾蜍就死了。后来俺进医学院，姥爷是启蒙啊。生理课上俺们用针破坏脑髓，然后从蟾蜍身体里取活体心脏，估计当年姥爷就是破坏蟾蜍脑髓。然后把蟾蜍在木炭烧完后的灰上烤干了，然后磨碎了当药材。还有一次，姥爷抓了几只小蜥蜴，根壁虎很象的，但是在田里跑的飞快，姥爷也是如法炮制。姥爷讲，当年医药欠缺，延安到处光秃秃，没地方能采草药，所以这些方法都是那时侯学的。姥爷说朱德知道的土法子最多，他学了不少，可见当时姥爷经常能 见到 这些伟人。姥爷提到的名字中，朱德和贺龙最多，不知道为啥从来没说过主席。姥爷后来一直跟着贺龙，姥爷正堂的屋里贴的是贺龙的元帅象，左边一幅上山虎，右边一幅下山虎，不知道啥意思。

据俺老娘说过，姥爷在保卫延安战役中犯过错误，被党内警告过，老爷一直想不通。保卫延安是个转移战，保存实力为主，姥爷领导的团队弄成阵地战，牺牲较大，作为小头目之一，姥爷受到了批评和处分。这是老娘讲的，姥爷从来没说过。老娘是小的时候听姥爷的同事讲的，姥爷在解放后转业西北建筑局，这是在贺龙的领导下，所以姥爷一直认贺龙为自己领导人。俺感觉这好像有点小集体主义的意思。这儿引用一点对贺龙元帅的评价：

“　抗战胜利后，贺龙同志坚决执行党中央和中央军委的指示，率领晋绥军区主力部队，与聂荣臻同志指挥的晋察冀军区部队一起，发起绥远战役，进攻凉城、陶林，激战卓资山，合围归绥，攻击包头，给进犯解放区的国民党军队以沉重打击，保卫了抗战胜利果实。１９４７年以后，贺龙同志历任陕甘宁晋绥联防军区司令员、西北军区司令员等职。根据党中央的指示，他将主力部队三个纵队，全部调归西北野战军，交给彭德怀同志指挥，参加西北战场作战。自己则奔波于晋西北和陕北这块人口稀少、交通不便、资源缺乏的土地上，全心全意地加强后方建设，保障西北解放战争的后勤供应、兵员补给，为西北地区的解放立下了丰功伟绩。西安解放后，贺龙同志兼任西安军事管制委员会主任，有效地组织了这座西北第一大都市的接管和恢复发展生产的工作。１９４９年１０月，贺龙同志根据中央军委的命令，率１８兵团等部入川，在川北地区歼敌８万余人，后又配合刘、邓大军聚歼胡宗南的几十万军队于成都地区。与邓小平、刘伯承同志一道，成功地组织了进军西藏、剿匪反霸和建设大西南的各项工作。为解放大西南，建设大西南，作出了卓越的贡献。”

姥爷很少讲战争年代的故事，所以在俺眼里，他就是慈祥的姥爷，跟风云中的军人一点不搭边。但是姥爷的军人作风俺却记得清清楚楚。姥爷穿着姥姥作的土布衣服，没钮扣，就是小盘扣，从来都是扣在一起，跟戏剧上武生的衣服一样，不管多热。总是干干净净，小时候姥爷给俺洗澡，摁在大铁盆里，用丝瓜瓤子搓，俺大叫，姥爷总说俺脏的象花花驴。

姥爷可能当年经常用土法给战士看病，所以小外科手术非常熟练，比如挖个鸡眼啊，处理手上化脓的创啊。俺记忆中，乡下经常有人来找姥爷看这类疾病。姥爷不收钱，所以大家都带好吃的点心来，那时侯在姥爷姥姥这儿是最幸福的事。从不挨揍，没有黑脸，还能吃好吃的。姥爷在1960年左右左倾严重的时候，自愿离职，带着全家从西安回到了老家。不知道好坏，反正文革时，他留在西安政府的一些战友很多是贺龙的属下，都受到了牵连和迫害，有人被迫害致死。姥爷的性格，估计也不会有好果子，连大跃进都看不惯就要辞职的人，在后来的政治运动中能平安？而且他的前领导贺龙被打倒，估计姥爷没准还会去喊冤。离开了岗位，在农村毕竟封闭，知道的少，也没受到冲击。文革后，姥爷的组织关系恢复，但是姥爷60多了，不愿意回去了，按离休算，离休工资满多的，当时好像就有90多。那可是80年代初，大多人工资不过几十块。所以姥爷不缺钱，给人看病只是喜欢帮助大家。不过这工资反倒最后是姥爷去世的原因，可叹啊。

姥爷身体很好，每天早起锻炼，被子叠的整整齐齐，一个军毯铺在床上，很薄，羊毛织的，据说是当年军队里的。抗着把大铁锹当枪，在打谷场论铁锹当抡枪。姥爷在方圆几十里声望很高，乡政府头脑还经常请教姥爷问题。姥爷一根筋，在村里还关心国家大事，时不时给省政府写信反映问题，指出他们政策中的不足。刚开始政府里还有他的老战友，人家还回个信，后来随着老人的离休，没什么老战友了。新领导觉得这老头神经病，就没人再理姥爷了，姥爷气不过，要写信去中央。姥姥也让姥爷省省，可能被文革弄怕了，不想让姥爷再参与政治。姥姥算得上当时的知识妇女了，俺上大学时可以给姥姥直接写信，姥姥能读。在那个年代，能识字的女人可不多。当时在西安，姥姥是政府家属里的妇女主任，总理到西安的时候姥姥代表妇女界还跟总理握过手。姥姥生完俺老娘后，身体一直不好，所以老娘是独生女儿。姥爷三十多岁才有的这个女儿，宠得很。俺娘讲，小时候自己的各类糖果吃不完。

俺舅舅是后来姥爷回到农村后抱养的，就在三年自然灾害期间。舅舅的亲生父母有5个男孩，然后他们父亲在灾害期间去世，一个女人怎么养活这么多孩子。舅舅当时有4岁了，是老小。老娘对抱养舅舅是反对的，当时老娘已经十一二岁了，觉得孩子已经这么大了，领来了也不会亲，因为孩子已经懂事了。后来就发生过舅舅偷家里东西送回原家庭的事，老娘要求把弟弟送回去，可是姥爷姥姥不同意，觉得孩子还是善良的，知道亲妈妈生活艰难。这样老娘就跟自己父母有些别着劲。后来姥爷的一个战友是俺们村的，介绍婚姻给姥爷，说俺老爹如何如何老实听话，这在当年可是好话。其实老娘这时候在中学，认识俺老爹，也知道俺家成分。姥爷借着会战友的机会观察了俺老爹一下，回来给俺姥姥学，说人家那两个奶奶如何如何利落（为啥两个奶奶，俺爷爷是过继的，所以老爹有两个奶奶）。把俺姥姥气的，说让你去看娃对象，你看人家老奶奶利索，你是去嫁那奶奶啊？其实那时侯有好几个介绍对象的，以军队里为主，都是当年战友的孩子，可是姥姥就这一个孩子，害怕从军了天南海北见不着，不愿意。老娘因为跟父母因为舅舅的事憋气，就同意这一门婚事。冤孽啊。

老娘当时说实话是个小美女，条件又很好，其实姥爷的战友也没觉得这事能成，结果成了，很吃惊。地主富农狗崽子能娶着老红军女儿，还是小美女，还是中学生，简直是天上落超级馅饼。老爹的同龄人这成分的，大多都娶不着，或者找成分也不好，人不漂亮，不识字的，就这还找不到。这实在是奇异的组合啊。独生女很韧性，有时候韧性可能帮自己，有时候毁一生啊，老娘就是毁一生的典型。俺老婆就帮自己了。俺说过老婆也是独生女，当年岳母不同意俺们，说俺个矮（容俺在厕所里再哭一回），最主要的是，不想让女儿离开西安，就想在他们公司里给女儿找对象。红旗厂极大，婚姻内部解决是常态。可是老婆坚持，父母只能退让，当年农民是典型的三无啊，无房无车无存款，还是农村出生（大家嘴里的凤凰男）。老婆坚持嫁给俺，这就足以让俺一生对老婆好，贫贱之妻啊，就是老婆欺负俺，咱农民肚里能乘船，忍了。俺老爹就没有这觉悟，否则怎么能最后那样对俺老娘，不想想你是多幸运能娶到这样的媳妇，所以是冤孽啊。当时俺奶奶就怕婚事有变，所以催着结婚，所以老娘19岁嫁到俺家，20岁生俺姐，23岁生俺。俺们家的人都没良心，改革开放了，没人提成分的事了，婆婆要摆婆婆谱，男人要摆男人谱。所以女人啊，找对象一定要眼睛清楚，找能疼你一辈子的，这是最重要的。老爹人长的一般，个比俺还矮，聪明程度也一般。后来做民办教师，考了很多次转公办，都考不过，这可不是笨吗。最后一次过的时候，农民都大四了，刚好主管考试的是老娘的中学班主任，这才过的，要不然还是过不了，当然老爹认为是自己考过的，死不承认。

说起来可能没人相信，俺老爹从来没称呼过俺姥姥姥爷，到了姥姥家，从来都不说什么话，他本身就是个沉默寡言的人，可是最起码的礼貌应该有吧。俺女儿如果找了这么一个男朋友，看俺不拿大棒子赶走，啥玩意吗。考公办考不上，申请了新宅基地，结果被自己的二弟弟抢走了，当然也是俺奶奶搓火的。俺老娘死了心，想要离婚，结果姥姥姥爷不同意。那时侯省政府安排老革命子女工作，俺老娘自己去省政府找了自己的叔叔伯伯们，联系好了工作，结果需要老革命本人签字。姥爷坚持应该安排舅舅，不给老娘的函上面签字，姥姥不能说服姥爷。姥爷觉得嫁人了，就要跟着丈夫，这么一个人去了西安，肯定离婚了。结果政府公文要求亲生子女，舅舅的事也没办成。姥爷从不会说求人办事，按他的人脉，只要联系几个人，肯定两个人的工作都能安排，可是姥爷原则是性很强，这违反政策的事不会干。这件事彻底激化了老娘和父亲的关系，两人再也亲近不起来了，姥姥经常为这件事垂泪。舅舅确实是个问题青年，这一点老娘还是有眼光的。为了补贴他的亲生母亲，他伙同村里的一个青年去偷电缆，结果被抓住，姥爷四处求人，结果没判刑，那个青年被判了8年监狱，回来后俺都上初中了。老娘讽刺姥爷，不是不会求人吗，怎么这会就会了。农民上小学的时候，暑假基本都在姥姥家，舅舅还是很喜欢俺的。那时侯，姥姥家人口少，姥爷有离休工资，过的很好。俺记得暑假，只要俺在，姥爷会买很多西瓜，都放在他床下，姥爷不睡炕，全家就他一人睡床上。姥爷去哪都带着俺，给他的妹妹送季节糕点，俺们两个都走着。这时候姥爷已经70岁了，可是一点不像，早上的铁锹抡得忽忽的。姥爷总爱问，长大了上啥大学啊，姥爷亲自送你去。要不咱们上伦敦大学？要好好学习啊，可惜姥爷没等到这一天。

因为觉得亏欠俺老娘，姥爷姥姥总补贴这唯一的女儿，舅舅没结婚的时候还没啥，后来舅舅结婚了，事就多了。舅妈是个没上过几年学的妇女，可是她两个哥哥可不是省油的灯。农民俺家劳力不足，责任制后总是忙不完农活，俺老爹干活就别提了，比老牛还慢，老娘身体不好，力气小，所以夏收最困难。老话说夏收是龙口夺食，就要快，要不然下大雨就惨了。姥姥心疼闺女，总让舅舅来俺家帮忙，年年这样，就引起了矛盾。加上姥姥总补贴俺老娘，矛盾就激化了。俺奶奶在俺初中二年纪就去世了，爷爷一直在外面工作，所以家里终于清静了，是非少了。姥姥能来女儿这儿帮一下。初中三年纪的时候，夏收姥姥和姥爷都来帮忙，忙完后老娘身体不好，姥姥就留下来照顾。姥爷自己回去，出了大事故。姥姥和姥爷的屋子有大炕，姥姥睡，俺们去了都睡姥姥炕上。炕下面支着张床，姥爷谁。姥爷还保持着军人作风，床总是整整齐齐，除了俺们，谁也不会坐在姥爷床上。结果那天姥爷回去，发现舅妈倒在床上睡着了。姥爷很生气，到院子里把舅舅喊过来让他去处理，结果舅舅抽了舅妈一巴掌。舅妈当场跑回了娘家，不知道她是怎么给娘家哥哥说的，结果她哥哥们带了一群堂兄来把舅舅和姥爷打了，而且放出谣言说是姥爷对他妹妹动手脚。姥爷一气，当时倒地，现在估计就是脑溢血。估计姥姥姥爷老补贴俺老娘，舅妈一直有意见，但是姥爷名望那么高，她不敢发言。其实那天舅妈也不见得是故意的，有可能老人的房间一直打扫，以备老人回来方便。因为夏收，人都很累，可能怎么就迷糊过去了，她也不可能知道姥爷那天回来，再说舅舅还在后院挖猪圈呢。结果被打了后，回娘家一抱怨，他哥哥们弄出了这个计策，这样坏了姥爷的名望，她妹妹就能说上话了。不好说舅舅在这个过程中是被害者还是也参与了，反正舅舅也被他们打了。俺表哥后来又找人把舅妈她哥哥们打了。俺姨妈实际是俺老娘的堂姐，因为亲生母亲去世早，后母不喜欢，就养在俺姥姥身边。表哥们不爱念书，所以都怕俺姥爷，但是都很尊敬姥爷。姥姥知道事故回去后，姥爷已经昏迷了一天半，醒过来后很长时间说不了话。舅妈看见事弄这么大，害怕了，她没想到她哥哥这么处理，回来跪着给舅舅姥姥认错。那时侯舅舅第一个孩子都两岁了，姥姥没说什么，毕竟不是亲生的儿子，就让舅舅把院子用砖墙一分为二，不用每日见面。姥爷再也没起得了床，俺进入高中一年纪的第二个月，姥爷去世了。

俺从县城赶回去后，老爷已经不能认人了，俺惊的已经不会哭了。姥姥姥爷是这个世界上最疼俺的人，俺最亲的人。一个老革命军人，就这样离开了人世。为了姥爷的一点离休工资，他们想了这个招，结果害死了姥爷，俺没法原谅。从那个角度，姥爷都算一个很不错的父亲了，结果自己抱养的儿子给自己招了这么一个灾难。所以对舅舅俺的感情很复杂，能记的小时候他疼爱俺，可是姥爷的死俺无法释怀。两年后，舅妈的一个哥哥在生产队小路上竟然被一辆很慢的手扶拖拉机撞死了，他们村里人都说是报应。

后来姥姥常年就住到俺家，直到俺开始上大学。俺们上大学后，俺老爹有些不着四六了，姥姥看不惯就回去了。结果有一天下雨摔了一交，估计颅内出血，两天后去世，俺老娘哭晕了过去。那年俺大三，一天早上去上课，总觉得有人在后面叫俺的小名，俺觉得不好，就给姥姥写了一封信，其实姥姥就是那天去世的，后来舅舅受到信以后给姥姥在坟前烧了。俺宁愿相信有鬼魂，那天，姥姥一定是思念俺，所以魂魄来看俺了。故乡啊，俺最亲的人啊，多年没回去了，估计姥姥姥爷的坟头都长满了青草。

如果没有这些事故，姥爷一定能活到现在，今天的阅兵，姥爷很可能是老兵阵中的一员，毕竟1937年参加革命的老八路没几个了。

姥爷姥姥知道自己最爱的孙子在靠自己的双手踏踏实实的活着，尽自己最大的力量照顾好他们放心不下的女儿，估计在天堂也是高兴的。俺觉得姥爷姥姥一定在天堂看着俺，在俺最困难的时候一定在冥冥之中掺扶着俺，使俺没有倒下去，孙儿一定记住您老人家的教诲，堂堂正正做人。写完，泪如雨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