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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青铜时代的蜗角战争 第七章 血染红桃A 1(修改后的) -- 潇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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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也谈叔孙通

叔孙通在秦二世那里的表现虽然不能说有什么气节,可是秦二世的反应是把所有说实话的人都治了罪。这种情况也并不是从那天才开始的。秦二世积威之下,说出那番话来也并不希奇。叔孙通后来说“我差点逃不出虎口”还是有他的道理的。何况叔孙通回到家里立马就逃,恐怕不能简单的用怕谎言被揭穿来解释吧。赵高天天在指鹿为马,怎么不见他逃?

乱世中“君固择臣,臣亦择君”。叔孙通固然可以说是轻易去就,刘邦手下的大臣又有几个不是“轻易去就”的?如果没有张良、韩信、陈平、叔孙通这些“轻易去就”的大臣,刘邦又哪能那么容易就夺取天下?

一个人总是有各种缺点的。大多数人其实都是“轻易去就”的。一个成功的领导,最重要的是取其所长,去其所短。如果眼睛死盯在人家“轻易去就”上,恐怕就会成了项羽了。

叔孙通虽然好“面谀”,但是对秦二世的“面谀”和对刘邦的“面谀”还是有所不同的。

对秦二世的“面谀”,那是除了满足秦二世的虚荣心就没有下文了。而改穿楚服却是因为刘邦对儒生有成见,为了宣传自己的学说而不得不作的改变。盖要别人接受你的主张,总是要先取得别人的信任才容易进行。衣服之类不过是小节罢了。后世的一些儒生,认为进谏就是要严肃认真,把别人当作儿子来教训,成功的机会有多大,可想而知。就算是魏征,唐太宗又有几个?

叔孙通跟了刘邦之后就再也没有“轻易去就”。即使后来刘邦倒霉的时候,被项羽打得一败涂地的时候也没有改弦易张。为什么会出现这种现象?这是因为和秦二世,项羽这些人不同,刘邦是真正能够让叔孙通施展抱负的领导。

叔孙通跟了刘邦之后除了“面谀”之外,主要做了以下几件事:

战争年代,他推荐勇士给刘邦。他手下的弟子不满意,说跟着老师这么多年,好不容易投降了汉王,老师却胳膊肘往外拐,老是推荐一些不相干的人给汉王。叔孙通听了就说:“汉王现在正在打天下,你们几位能打仗吗?所以我先推荐能斩将搴旗的勇士。你们等着瞧(等天下太平了),我不会忘了你们的。”(汉王方蒙矢石争天下,诸生宁能斗乎?故先言斩将搴旗之士。诸生且待我,我不忘矣。)

从这件事看,叔孙通非常了解事情的轻重缓急。也不是一味的拍马屁。还是推荐了不少人才的。

战争结束,刘邦当了皇帝,可是这帮人大多出身土匪,绿林习气严重,见了皇帝也没规矩,喝醉了拔出剑来乱砍宫中的柱子。刘邦对这种行为头痛的要命(换了我有这么一帮喝醉了就乱砍我房子的主,我也头痛。),可是又不知道用什么方法解决。于是叔孙通就建议由他来制定一套礼仪,规范上下级的关系。这套礼仪参照了前代的礼仪,又照顾到刘邦集团中大多是文盲和流氓地痞出身的情况,简便易行。

不要小看这套礼仪制度。虽然今天的一些“民主派”们可以批评说叔孙通不搞“民主”,可汉朝毕竟不是亚瑟王的圆桌骑士。对于汉朝来讲,一个重大的课题就是皇帝是靠造反起家的。如何才能保证别人不学样子呢?事实上,不少人当时正在有样学样,只不过刘邦能够用武力镇压他们而已。叔孙通及时地提出这套制度,虽然不能够从根本上消灭叛乱,但至少建立了一个规范,使一般人能够遵循,给皇帝和群臣提供了一套参照系统。皇帝通过这个参照系统可以知道臣子至少在表面上是否忠心,而不用成天琢磨“那个家伙又在宴会上拔出剑来了。他到底是准备刺杀我呢?还是真的喝醉了?”

在制定这套礼仪的过程中,叔孙通跑回鲁国招募人手。鲁地有两个儒生不愿走,说:“您所奉事的将近十位君主,都是靠当面阿谀奉承取得亲近、显贵的。如今天下刚刚平定,死去的还来不及埋葬,伤残的还欲动不能,又要制定礼乐法规。从礼乐兴办的根由看,只有积累功德百年以后,才能时兴起来。我们不违心替您办这种事。您办的事不合古法,我们不走。您还是去吧,不要玷辱了我们!”

这两个家伙可以看作后世一切腐儒的鼻祖。如果按照这两个家伙的意见,只有积累功德百年以后才能够兴办礼乐,那这百年当中又怎么办?所以叔孙通笑他们说:“你们真是鄙陋的儒生啊,一点也不懂时世的变化。”这句话真是一点都没有说错。

叔孙通制定的汉朝的典礼制度实施之后,刘邦终于尝到了当皇帝的滋味,非常高兴,于是赐金五百斤。叔孙通把这些钱都分给追随自己的各个儒生,又保荐他们当官。于是他的名声在儒生中间大好。

叔孙通的另一个贡献是劝刘邦不要费长立幼。汉高帝九年(前198),刘邦调叔孙通任太子太傅。汉高帝十二年(前195),刘邦打算让赵王刘如意代替太子,叔孙通向刘邦进谏规劝道:“从前,晋献公因为宠幸骊姬的缘故废掉太子,立了奚齐,使晋国大乱几十年,被天下人耻笑。秦始皇因为不早早确定扶苏当太子,让赵高能够用欺诈伎俩立了胡亥,结果自取灭亡,这是陛下亲眼见到的事实。现在太子仁义忠孝,是天下人都知道的;吕后与陛下同经艰难困苦,同吃粗茶淡饭,是患难与共的夫妻怎么可以背弃她呢!陛下一定要废掉嫡长子而扶立小儿子,我宁愿先受一死,让我的一腔鲜血染红大地。”刘邦说:“您算了吧,我只不过是随便说说罢了。”叔孙通说:“太子是天下的根基,根一动摇,天下就会震荡起来,怎么能拿天下的根基之事作为戏言来说呢?” 刘邦说:“我听从您的意见。”等到皇帝设置酒宴款待宾客时,看到张良招来的四位年长高士都随从太子进宫拜见,刘邦于是再没有更换太子的想法了。

叔孙通的这段进谏可完全是义正词严,完全不见向秦二世拍马屁的那类言辞。是什么让叔孙通改变了呢?如果叔孙通真是一个见风使舵,只会揣摩上意的小人,那么他就应该支持刘邦改换太子的决定。盖他固然是太子太傅,可是不论谁当太子,他还是太子太傅。这个头衔在汉初还不是像后来那么尊贵。所以也不存在叔孙通恋栈的问题。而如果叔孙通站错了队,刘邦竟然不顾一切真的立了太子,叔孙通恐怕就又要逃亡了吧。比较利害之下,他叔孙通难道连闷声发大财也不会么?难道连说一句“此乃陛下家事,外人不得置橼”也不会么?

汉朝初建,如果刘邦的继承人问题处理不好,的确会引起各种问题。而从当时的政治生态看,如果改立太子,刘如意在朝廷中根本没有自己的根基。刘邦要么必须象后世的朱元璋一样进行大清洗,要么就是死后发生严重的政变或是地方割据。不论哪一种情况,都不是刚刚太平没有多久的天下之福。如果叔孙通只不过是个“轻易去就”的人,他给谁当臣子不都一样?说不定新皇帝上台,他还能像五代的冯道一样不但不丢官,还继续升官呢。

儒家固然提倡“退则独善其身”,可是更讲究“进而兼济天下。”从叔孙通的事迹来看,他并不仅仅是“独善其身”而是兼济天下之人。太史公也不是腐儒,在《史记》中给了相当中肯的评价:

“价值千金的皮裘衣,不是一只狐狸的腋皮;楼台亭榭的椽子,不是一棵树上的枝条;夏、商、周三代的当时业绩,也不是一个贤士的才智”。确实如此呀!高祖从低微的平民起事,平定了天下,谋划大计,用兵作战,可以说极尽能事了。然而刘敬摘下拉车的横木去见皇帝一次进言,便建立了万代相传的稳固大业,才能智慧怎么能会少数人专有呀!叔孙通善于看风使舵,度量事务,制定礼仪法规或取或舍,能够随着时世来变化,最终成了汉代儒家的宗师。“最正直的好似弯曲,事理本来就是曲折向前的”,大概说的就是这类事情吧?(“千金之裘,非一狐之腋也;台榭之榱,非一木之枝也;三代之际,非一士之智也”。信哉!夫高祖起微细,定海内,谋计用兵,可谓尽之矣。然而刘敬脱挽辂一说,建万世之安,智岂可专邪!叔孙通希世度务,制礼进退,与时变化,卒为汉家儒宗。“大直若诎,道固委蛇”,盖谓是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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