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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九月九的酒 -- 大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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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九月九的酒

最近我总是在想,为什么我会出来工作?我工作除了养活自己以外,还会做些什么?难道就这样一直生活下去么,把日子边成线段,偶有出格的机会,也会自觉地回到朝九晚五来,并在岌岌可危的恐惧中换取生存的资本和尊严?……

是不是说的有点过了?呵呵,其实我现在的工作强度不大,每天坐在自己的办公格子里享受着二十四小时的冷气和早晚的班车,天天免费上着600多兆带宽的网络……

比起累死累活的建筑工人,我不知道要强多少倍。

我换班车的地方有一片SOHO的板楼,在CBD的中心地段,卖的很火,因为还有一期工程没有完工,所以等车的时候经常会看到很多民工三五成群起结伴走在一起,我上班的时候他们开工,我下班的时候他们也收工,所以经常可以看见几百个饭盒齐发出声响或者是几百个安全帽在便道上攒动的情景。

印象中,民工(确切地说是建筑工人)给我震撼最大的情景有两次。一次是我还在高中的时候,准备汇考的前夜因为高烧看了急诊,在长椅子上量着体温等待医生叫号的时候,一位民工在几个同乡的搀扶下进了急诊室,我因为烧得有些“糨糊”并没有在意他,只是觉得他惨痛的叫声充满了凄厉。

发烧的滋味想必大家都有体会,低烧隔靴搔痒,不解淋漓;高烧惨绝人寰,欲罢不能。偏巧那天我烧的不高不低,处于浑噩尚有知觉,昏眩但分南北的境界,所以才能听出民工叫声中的味道。那晚我身上灼热,最难受的是裤裆里好象埋了两个鸡蛋——真让人坐卧不安啊……正烦闷的时候,后面又近来了一个建筑工人,他庄严地托着某样东西,上台阶的时候表情很是肃穆,宛如古时的异族人在膜拜自己的大神一般——我仔细地瞧了——原来是先前进去的那位的右胳膊,从肩膀下面开始全都在他的手里捧着。

就这样过了约莫半个小时,那个断了臂的工人被他的同伴搀了出来,坐在走廊的另一边,我的对面。我不敢正视他,因为他的脸庞已经疼的近乎扭曲,好象小时侯玩的橡皮泥,已经呈现了不规则的形状。他的肩膀以下已经被封上了石膏,白花花很大的一块,呈现出与肤色截然迥异的颜色,同伴给他点了支烟,他不时地伸嘴向前够着抽上几口,歇一歇的时候,同伴就把那支烟叼在自己嘴里。走廊里来了个清洁工人,估计也是上夜班的,她一边擦地,一边在抱怨——我这才发现原来从进了急诊大厅的门口到抢救室的这一段距离上,已经被用血滴落出了一条航线…… 后来医生叫我号的时候,白了我好几眼,我自己一看体温表,发现烧已经神奇地退掉了,摸一摸身上,原来早已经被汗水侵湿了,医生开了些疏散的中成药,我领完药后顺便去解决内急,放下拉链的时候,才发现已经汗出得连内裤都可以拧出水来了…… 现在想想,那已经是被吓出来的。

总之经过那一次后,我在高考填志愿时,把所有的医科都杠掉了。上了大学,学校经常搞扩建,大一的时候有人传言有个如花似玉的女学生在某个教学楼里被几个民工大汉轮流摧残,学校为了宁事息人给了那女学生一个学位让其提前毕业。

几年后一群游手好闲的纨绔们在苦恼大学黑暗,老师操蛋的同时也不时提及此事,更有甚者大为悲痛:“如果民工喜欢断袖龙阳,当时蹂躏的是我该有多好……”其实,在我的大学里,学生经常和民工产生矛盾,有时民工为了吃宿舍楼前的柿子,用锤子抡柿子,把某男生开了瓢;偷女生的内衣,甚至在食堂里偷偷拿走排队买饭的同学隔在位子上的书包等等……而学生们也因为对民工鄙视等等时而群起攻之,时而上书抗议。所以印象里,我对民工很默然。

去年八月十五的时候,我正在因为钱包的丢失而郁闷,结果有人按着我在校园里贴的寻物启示联系上我,让我在约定的地方去取回自己的钱包。

我一共去了两次,头一次没看到人,回到宿舍后电话又打了进来说你应该自己来取钱包,别带那么多人,我很纳闷,其实跟我去的都是我的哥们,他们得知这事后更要跟我一同前往,我只好把见面的地方安排在篮球场,让他们提前去打篮球——我也害怕是有人故意玩我,那样岂不是很糗?

……

在篮球场上,我遇见的是一帮民工,他们还给我一个空空的钱包,里面没有现金,没有证件,领头的说你要是想拿回证件就再给500块吧……

结果,那天很多人在学校里赏月的时候,我和我的一帮哥们抄着棍子、板砖追打这些民工,最后还是在保卫处的帮助下才取回了我的证件。

你还别说,民工的身体真好,跑得真快,愣是追不上……

我一个学美术的朋友说他们那里画人体的时候都找民工,因为他们的线条好,肌肤的颜色也很健康……最重要的是便宜,比一般的人体模特要经济实惠许多。

另一次让我震撼的事情发生在不久以前,我下班照例要倒一次车,有一辆民工的班车在车站停了下来,我这才看见至少150个民工不知道从什么地方突然冒了出来,但是车门就那么打,很多人堵在那里就是谁都上不去,有点民国时大家哄抢大米的情景。

有几个民工就踩在汽车的轮胎上从车窗里钻进去,有的则是踩在别人的肩膀上从车门上上方的狭窄空间里平着身子挤进车里……车开的时候,门上还夹着民工的衣服。

在那一瞬间,我才发现生存其实对于每个人都一样,只是大家的底限不同:于是孔已己会穿着长衫站着喝酒;于是在我抓到那个漫天要价的民工时,他说老板拖欠了他的工资,他要我的钱只是想和兄弟们吃次酒,然后把剩下的钱寄回老家给读二年级的孩子当学费;于是穿着耐克、阿迪的我们跑不过穿着破口子的布鞋的他们,并眼睁睁地看着他们三两下就翻上了墙头消失在工地里……

入了秋的时候,很多人喜欢唱些背井怀乡的歌曲,我常听民工哼唱《九月九的酒》,虽然会跑调,但那歌者的声音,远比电视上的明星要真切、自然许多。

二○○四十月一日

于门头沟(部分于亦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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