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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红色棉鞋 -- 大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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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红色棉鞋

红色棉鞋

1

差不多二十年前,阿柏就穿着那双红色的棉鞋跟我一起斜穿庄稼地去上学——这样可以比走大路节省不少的时间,大可不必像其他孩子那样为了赶时间在福利社里狼吞早饭,并因为急忙赶路导致胃疼。

2

阿柏在幼儿园的时候就和我一班了,那时候电视里演《阿信的故事》,我们都说他女里女气的,就叫他“阿柏”。我很怀念那段惬意的日子,阿柏和我还有芳芳一起爬到园子里最高的那颗槐树上,芳芳是女孩子,每次都是我和阿柏先爬上树然后再用绳子拉她上来。夏天的时候,树上很凉快,芳芳唱歌也很好听。

从大班升到学前班后,大家唾弃了警察抓小偷的游戏,开始娶起了新娘子,芳芳很喜欢做我的新娘,我也很喜欢芳芳,她白白的脸蛋上透着粉红,天生着自来卷的头发,像个洋娃娃。

阿柏一般是娶不到新娘子的,所以他还在当他的警察,他也很高兴,因为在这以前他一直是当小偷的,他和没人要是新娘子一起玩起了警察抓小偷,现在想想他抓的应该都是女流氓吧。

从幼儿园回来,我们会一起跑到厂区的排污渠玩,我们一起抓癞蛤蟆,然后扔进渠里,看着蛤蟆翻了几翻沉下去,露出惨白的肚皮,每次玩到口渴的时候,我们就一起跑回芳芳家喝水,阿柏每次都很严肃地对我们说,不能喝那个渠里的水,因为蛤蟆都喝没几口就翻肚皮了。芳芳后来偷偷告诉我,阿柏的爸爸就是因为喝了渠里的水才变了疯子的。

那时候,每当小孩子不听话的时候,大人们会用“再不听话,李疯子就来抓你啦!”威慑我们。这个“李疯子”就指的是阿柏的爸爸。

后来听大人们说,阿柏的爸爸是因为受了刺激才疯掉的,可怜了阿柏的妈妈,因为李疯子犯起疯来就谁都不认识了,经常会打人,阿柏妈妈自己吃了不少苦头,她还不能躲,不然灾难会降临到阿柏的头上。

阿柏不聪明,幼儿园里的亮亮带头说是因为阿柏的爸爸是疯子,所以阿柏才是傻子的,阿柏哭了,于是我就楱了亮亮一顿,追得他满园子跑,嘴里还求饶,那样子比阿柏的爸爸看起来还疯。

芳芳也因为这个更愿意当我的新娘了。

3

我们经常在一起玩新娘子的游戏,阿柏和我们一起玩,他演我的仆人,我说,仆人阿柏,你去打亮亮吧。亮亮就跑,阿柏就追,我和芳芳坐在树上看得很开心,并大叫跟阿柏加油。

阿柏追得很起劲,一副饿虎扑食的架势,每次都把亮亮摁在地上,让他求饶。

阿柏的爸爸又出事了,这次工厂的干部去了阿柏家,把他爸爸送进了医院,听说医院好远,他爸爸要很久才会回来。

阿柏家里就变得空了,工厂的幼儿园闭园的时候,阿柏的妈妈晚班还没下,有时候阿柏去我家玩,有时候去芳芳家玩,好等他妈妈回来接他,再后来他脖子上挂了钥匙,这样我们就经常可以去阿柏家玩了。

在阿柏家玩的时候,我们经常玩藏猫猫,我和芳芳躲在大衣柜里让阿柏找,要不就三个人一起躲柜子里看谁先因为怕黑哭出声音来。

芳芳说她特别喜欢和我躲在柜子里,我也喜欢,因为怕黑的芳芳喘气很粗,吹在我的脸上,痒痒的。

4

忽然有一天,在我们还藏在柜子里的时候,阿柏的妈妈回来了。没等我们来得及从柜子里出来,外面响起了一个男人的声音:

“嫂子。”

那天我们吓得在柜子里躲了很久,直到阿柏的妈妈又去上班我们才战战兢兢地爬了出来,我那个年纪还听不懂大人们的谈话,但是那些言语却像装进了脑子里的磁带一样让我铭记至今,现在回想起来,我并不再认为阿柏的妈妈是个“很坏很怀的女人”。

“嫂子。”

“嫂子,我哥这样真是苦了你了。”

“嫂子,你人真好,我要是以后能娶了你一般的媳妇就好了。”

“嫂子,我喜欢你,真的很喜欢你。”

“嫂子……”

……

磁带里还有大人门呻吟的声音,这应该是我第一次听见所谓的暧昧与禁忌。

从柜子里爬出来的时候,阿柏长长地舒了口气:“我以为叔叔也要跟爸爸一样打我妈妈呢……真是吓死我了……”

我们没当回事,接着玩到阿柏妈妈下班回来,我发现阿柏妈妈看上去焕发了些许。

5

在《阿信的故事》快要演完的时候,阿柏问我能不能让芳芳也当回他的新娘子,我开始并不太乐意,但是我忽然发现班里的婷婷也很愿意当我的新娘子,于是便答应了。

婷婷跟芳芳不一样,她能自己怕到那颗高高的槐树上去,所以我再没有让芳芳做过我的新娘了。

芳芳做了阿柏的新娘,阿柏乐开了花,放学后我们四个人在一起玩,但是婷婷说不喜欢跟阿柏玩,于是我不再去阿柏的家里了。

小学的时候我去了北京,三年级的时候又转回到工厂这边,和芳芳在一个班里,阿柏因为数学不及格蹲了班,很多同学不喜欢和他说话,都说他是因为喝过渠里的水,所以坏掉了脑子,变了傻子。

阿柏的妈妈跟他叔叔结了婚,一起搬到三百里外的另一个城市里去了,阿柏的爸爸也出了院,不知道他是不是了解这件事情。

阿柏继续跟着爸爸生活,他爸爸偶尔还是会犯疯,只是不再打人了,而是抱着阿柏妈妈的相片,嚎啕大哭,一嚎就是一整夜,他家周围的狗都习惯了这样的情形,晚上听见这哭声都跟没事似的,从来不吠。

阿柏和我还有芳芳还是很要好的朋友,婷婷因为不喜欢我跟他们在一起,所以即使是和我坐同桌也很少说话,倒是放学的时候经常跟亮亮一起回家。

芳芳家开了个小饭馆,经常拿一些吃的给阿柏,开始阿柏并肯要,后来阿柏的爸爸犯病的勤了,他才开始习惯收下芳芳带来的东西。

我们不常去排污渠了,那里的味道越来越大,路过的时候经常熏的人睁不开眼睛。芳芳发现黄河边有一处浅滩很干净,于是我们经常跑好几里路去那里躺着晒太阳,芳芳躺在我们两个的中间,一会靠在我肩上,一会靠在阿柏的肩上。

阿柏有时候会问我们:“你说我喝了黄河的水以后,会不会就不傻了?我爸爸喝了这水以后会不会就不再犯疯了?”芳芳说别想了,你根本就不是傻子,叫你傻子的人都没你聪明的。我也同意芳芳的说法,因为阿柏已经是我们学校里下套逮兔子的能手了,而且他会采蘑菇,什么样的有毒。什么样的可以吃他都特别的明白。

6

阿柏的爸爸时好时坏,有时候一下子跑出去好几天找不到人影,回来后就抱着照片开始大嚎;有时候又很清醒地给阿柏做饭。天气冷了的时候,阿柏爸爸给他在集市上买了一双棉鞋,红色的棉鞋,殷红的如同血液。

同学们都笑话阿柏的鞋子,说一个大男孩子怎么能穿这样的颜色呢?更有人说这傻子已经开始和他老子一样开始犯疯了。阿柏要上去和那些人打架,芳芳和我拦住了他。在浅滩上,芳芳说你把鞋子给我穿吧,我让我妈买双黑的跟你换。

阿柏摇摇头说,不行,这是我爹给我买的鞋子,我舍不得跟别人换的。再说你们都说我女里女气的,女孩子穿红的也没什么。

于是,每天早上,阿柏都会穿着这双鞋子和我一起斜插到庄稼地里,在庄稼地的尽头,芳芳准备了我们的早点。

7

芳芳很内疚地告诉,她以后不能做的我新娘了,我知道她已经是阿柏的新娘了,心里有说不出的难受,但是又十分的开心,所以在表面上还是一副老样子。只是在浅滩上芳芳很少靠我肩膀的时候,我心里会空泛的要死。

8

我又要转学了,芳芳说你到了北京一定要常常给我们写信,记得找一个好的新娘子,至少她应该能爬上那棵老高的大槐树上去。

我鼻子一酸,哭了。

9

火车开了,阿柏追着车跑,一团红色的火焰在他的脚下舞动,好象是哪吒的风火轮……

大壳子

二○○四年十月二日凌晨

部分于网吧

完成于门头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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