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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冰眼看日本之三十七:连自己都“卫”不了的队伍 -- 冰冷雨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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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认真极处是执着 [转]林子明 (2)

  让我们暂时抑制一下对日本人的愤恨,看看这个民族是不是值得全世界学习。

  说日本人做事认真到“愚蠢”的地步,餐馆洗盘子一定要洗七遍,一个中国留学生取巧只洗三遍,结果这个留学生再也找不到工作,最后只好离开日本。这不稀奇。日本宾馆领班培训中国员工时做保洁示范,他把抽水马桶洗干净后,从中舀了一杯水喝掉,说:“就按这个标准清洗!”那才稀奇。

  说日本人观看体育比赛,几万人离场,地上不留一根烟蒂,一片纸屑,一丝痰迹,这已为世人所熟知。其实这不算什么。首都师大政法教授房宁在日本曾亲历一次堵车,那情景足以使全世界震撼:从伊豆半岛到东京的公路上,几万辆车一辆挨一辆排了一百多公里。(那个时间段)几乎所有的车都是回东京的,道路右侧堵成一条长龙。左侧空出一条无人道,谁要是开到左侧,可以一溜烟直奔东京。可就是没有一辆车插到空荡荡的下行道超行,一百多公里的塞车路上,不见一名交通警察维持秩序。在近十个小时的时间里,车流一步一步地挪,一尺一尺地挪,静悄悄,不闻一声鸣笛。“他们自己竟把这绵延一百多公里的车龙化解了!如此坚忍、守秩序、万众一心的民族,真是可敬又可怕!”〔3〕

  说日本战后几十年,夜里十一时许多办公楼的灯仍然亮着,上班族在无偿加班,这只是小事一桩。比起上个世纪七十年代,发现印尼、东南亚一带深山老林竟还藏着不投降的日本兵(二战结束已快三十年了),那才令人震惊。

  日本人分派,不论是左派、右派、中派、极左派、极右派,它们的共同的特征是不走江湖。“日本没有走江湖这个词!”〔4〕

  2002年4月11日,一个五十四岁的日本男人在东京日比谷公园自焚。三十多年前,他是共产主义的纯真信仰者,那时他崇拜毛泽东。“毛1962年向日本劳动人民发表了重要题词‘只要认真做到马克思、列宁主义的普遍真理与日本革命的具体实践相结合,日本革命的胜利就是毫无疑义的’。”〔5〕那时他与他的同志们跟警察搏斗,高呼“毛主席万岁!”三十多年过去了,生活在富裕中的他感到信念与现实不符,为理想的破灭而悲伤,就自杀了。据统计,自日本的左翼运动陷入低潮以后,左翼分子自杀的事件每年都要发生几起。

  极左派赤军尽管罪行累累,在信念上他们却也是单纯的。1972年尼克松访华,赤军犹如头顶炸了一颗炸弹,他们所崇拜的毛主席“仅在一年前,登上天安门城楼,向全世界人民呼吁誓死进行反美斗争,并对当前革命形势作了严峻的分析:是革命制止战争,还是战争引起革命。但是现在毛本人却与他呼吁打倒的对象——美帝国主义的总头目尼克松秘密接触……百思不得其解”〔6〕。最后他们找出“结论”:该为尼克松访华感到惊慌的不应该是革命人民,而应该是勃列日涅夫叛徒集团和各国反动派。这说明“美国在印支军事上的节节败北,国内美元流失,面临深刻的经济危机”〔7〕。不如此解释,赤军恐怕一天也活不下去。

  赤军骨干坂口宏在狱中咏颂《长征》、《井冈山》和“为有牺牲多壮志,敢叫日月换新天”。1975年重信房子领导赤军武装占领了吉隆坡的美国大使馆和瑞典大使馆,要求日本政府释放坂口等七人出境。日本政府答应了这个条件。然而当牢门打开后,“坂口认为出狱对不起死去的战友,拒绝离开日本。1993年他被最高法院判决死刑,1995年执行”〔8〕。

  左翼分子执着,一般群众也不差。

  他们中有十年如一日,在内蒙古沙漠义务植树两百万株的“中国沙漠日本绿化协力队”;有二十年救助中国留学生的“留学生之父”;有在中东长年冒着炮火拓宽苏伊士运河的工人;有连续十个小时仰头作业(修复金阁寺阁顶),中间不上一次厕所的工匠;有为了研制碗装面,两年里顿顿吃快速面,最后把胃口吃倒的食品研制人员;有连续八年义务为侵华日军受害者打官司,胜诉后瘫倒在法庭的律师;有耻于领救济金,宁愿双双饿死的不止一对老年夫妇……

让我们再来看恶的一面。

  在军国主义制度培养下,日本士兵丧失了人性,二战中对各国人民犯下滔天罪行,欠下累累血债;而当他们败亡时,日本士兵几无一人投降,或自杀或全部战死,亦可悲可悯。

  塞班岛战役,得到强大海空军支持的十二万美军进攻孤军困守的三万日军。日军打到只剩下三千人,而后这三千人向美军发起了冲锋。他们跌跌撞撞,“有的撑着拐杖,有的吊着绷带,除了缺胳膊少腿,有的眼还被打瞎了”;〔9〕他们脱掉钢盔,头上捆起白带,“端着机枪和战刀,有的仅仅拿着绑在竹竿上的刺刀,甚至有的赤手空拳,潮水似的涌向美军阵地”〔10〕。那些没有力气冲锋的重伤员,则引爆了身上的手榴弹。与日军最后冲锋的同时,塞班岛的日本百姓也开始了大规模的自杀,他们或从崖上跳下,或父母抱着孩子,一家一家走向海里……“整个海面漂满了日本人的尸体。”美军将坦克车改装成宣传车,到处呼叫:“我们不会伤害你们的!”然而这些呼叫基本无效果,塞班岛总共有一万多日本百姓死于自杀。塞班之战,美军“作战部队起初十分害怕,继而使他们迷惑不解,后来又使他们憎恶,最后却使许多美国士兵表露出真诚的怜悯。日本士兵在洞穴内遭到的惨不忍睹的痛苦以及他们凄然绝望的敢死进攻,使得美国兵要牢记‘勿忘珍珠港’的格言越来越困难”〔11〕。一些士兵泣不成声:“日本人……他们为什么……要这样自杀?”〔12〕

  让我们去可怜欠下中国人民累累血债的日军(不论其死如何“壮烈”)是很难的事,但其中神风突击队确实值得世人悲悯。“神风”全是十七八岁至二十多岁的大中学生,大多数未婚甚至未谈过恋爱。他们刚入伍就“樱花般飘落”,对各国人民还未及犯下罪过。

  1993年,日本为死于“神风特攻”的一千多名学生兵飞行员举办了题为“学徒出阵五十年——苏醒的殉国学生的真情”的展览。一个前往参观的中国人久久停在一个叫植村真久的神风队员遗像前,心情很复杂:

  这些年轻、聪慧的生命过早地消失了,像花蕾尚未绽放便在风雨中凋落。说他们是英雄,不如说他们是日本军国主义的牺牲品。……将东条英机的牌位与他们的牌位并列在一起,其实是对他们的嘲弄。〔13〕

  植村真久是立教大学学生,战争末期入伍,昭和十九(1944)年十月作为“第一神风特别攻击队”从长崎飞往菲律宾,战死海上,年仅二十五岁。出击前夜,队友理解他的心情,用军用电话接通了他远在东京的家,使他能够通过话筒最后一次听到襁褓中的女儿素子的啼哭声。在致女儿的遗书中他写道:

 素子这个名字是爸爸给你取的,爸爸希望你成为一个素朴善良、富有同情心的人;等你长大了,想念爸爸的时候,就到靖国神社来吧。你在心里默念爸爸,爸爸就会出现在你的心头……

  二十年后,在植村的灵位前,长大成人的素子伴着《樱变奏曲》,为亡父跳起安魂舞……〔14〕

  读着植村真久的遗书,看到他怀抱婴儿的照片,这位中国人“几欲泪下”。展览还感动了一位俄罗斯人。望着遗像上那一张张稚气的脸,一位来参观的俄罗斯女编辑凄然落泪。“当年是苏联红军扫荡了日本关东军,但来自苏联红军故乡的莫斯科某杂志社副主编卡列娜·德陶卡娜却被日本学生兵征服了。在《莫斯科女儿东京印象记》中卡列娜写道:‘青年学生面对死亡时的表情豪迈坦荡’;‘我理解了什么是大和魂。我又一次深刻认识到拥有那种表情神圣的青年人的日本民族是一个具有强大精神力量的民族。’”〔15〕

  抗日战争结束时,国民党三十二集团军总司令李默庵上将担任中国战区(国民党战区)日军的受降工作。作为一名参加过抗战,对日军血腥暴行仍记忆犹新的中国军人,李默庵的心情是复杂的。一方面是切齿痛恨,另一方面伴随着受降过程,李默庵渐渐增添了感叹:

  被俘日军回国途中始终以正规军人队列行走,毫无紊乱现象,也无事故发生。在缴械之时,日军将所有武器包括重机枪、车辆及自佩武器都擦拭得干干净净,并将其人员、马匹、武器、弹药、被服、袋具、车辆等物资登记造册,数字清楚,让人感到与其说是缴械投降,还不如说是在办移交手续。

  李默庵后来在回忆录中写道:“对当时的这一切我至今印象深刻,并颇有感受。透过日军交缴武器这个细节,可以看到日军平素的军队管理和训练是严格的,由此也可以看到一个民族的精神面貌。当时我就想,他们的纪律如此严整,行动如此一致,将来如果领导正确,必是一个可以发挥无限潜力的国家。”〔16〕

日本民族的优秀品质来自何方?日本民间流传一种说法,称日本民族是中国田横五百士的后裔。

  两千多年前,中国人也是一个执着、坚忍、忠贞的民族。其高风亮节、舍生取义、杀身成仁、一诺千金事之多,几可称社会主旋律。说日本人是田横五百士的后裔这当然不可信,然而中国是日本精神文化的母国却是千真万确的。

  赵盾的门客程婴、公子杵臼舍命救护赵氏孤儿,前者牺牲了自己的儿子,后者牺牲了自己的生命。程婴十几年忍辱偷生,直至将赵氏孤儿抚养成人为赵家复仇之后,自尽而死。

  田光向燕太子丹举荐荆轲后,为了使太子丹无泄密之忧,自刎而死。

  豫让因感激智伯的知遇之恩,在智伯死后,毁了容,弄哑了嗓子,一次又一次为智伯报仇。三次失败后终被处死,临刑时豫让要求砍赵襄子的衣服,以了心愿。

  伍子胥亡命之前对妻子割舍不下,妻子毅然而言:“子可速行,勿以妾为念!”遂入户自缢。伍子胥逃亡途中,一浣纱女同情他,赠其饭食。只因伍子胥交待了一句“倘遇他人,愿夫人勿言”,回头一看,那女子已抱石投河了。伍再逃亡,途中又遇一老渔夫救助渡其过江,也是因为交待“倘追兵来临,勿泄吾机”,老翁毅然叹道:“吾以子含冤负屈,故渡汝过江。子犹见疑,请以一死绝君之疑!”说完,沉江而死。

  ……

  这一切同日本的民族性是何其相似?

  然而日本人学习中国的精神文化,最终遗漏了什么?

  他们继承学习了古中国的“春秋人格”,畸形发展了坚毅、执着、坚忍、忠贞,却缺乏中国文化的另一重要成分——善。

  同样在春秋,卫灵公的两个儿子(太子急子与其异母弟公子寿)“兄弟争死”,奏响了一曲人性的颂歌。

  更早,商末的伯夷、叔齐提出“以暴易暴,不知其非!”其“不以暴力抗恶”的观念比托尔斯泰、甘地早了三千年,为信守自己的原则,伯夷、叔齐“不食周粟”而饿死。

  ……

  中国的这部分文化基因,没有在日本发扬光大。

  他们近代学西方文化,也遗漏了西方基督教文化的爱。

  愿他们继续反省!

注释:

  〔1〕根据《杂文报》(2003年8月)文章(评述季羡林《留德十年》)改写。

  〔2〕金雁:《新饿乡之旅》,新华出版社1998年版,第79页。

  〔3〕房宁:《我在日本受到三次文化震撼》,2000年3月9日《青年参考》。

  〔4〕〔5〕〔6〕〔7〕〔8〕燕子:《北田们:日本“68年世代”》,《天涯》2003年第2期,第33、29、32、33、33页。

  〔9〕宋宜昌:《太平洋大血战》,北岳文艺出版社1993年版,第562页。

  〔10〕王书君:《太平洋海空战》,海洋出版社1987年版,第482~483页。

  〔11〕(美)戴维·贝尔加米尼著:《日本天皇的阴谋》,华幼中、朱蓉瑛译,商务印书馆1986年版,第1305页。

  〔12〕(美)约翰·托兰著:《日本帝国的衰亡》,郭伟强译,新华出版社1982年版,第682页。

  〔13〕〔14〕〔15〕董炳月:《靖国神社与日本人》,《读书》1999年第四期,第8页。

  〔16〕樊建川:《一个人的抗战》,中国对外翻译出版公司2000年版,第53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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