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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钱塘一战1 -- 慕容无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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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钱塘一战7完

  张寅生看看时辰,招呼众人下楼。行到堤头,张寅生停步从岸上摘下一个包裹,双手捧给杜秋兰道:"二小姐,里面是八百四十三两银子,"又拉过自己的五花马,将缰绳塞进杜秋兰手里道:"我这马是在当年在包头马市上亲选的好马,虽说不上日行千里夜走八百,却也是百里挑一的良驹。它随我多年,走遍了黄河两岸,市价决不会低于二百两官银,今日就用它冲帐了吧!" 张寅生交了缰绳心中却有些不忍,叹口气道:"这马与我张寅生十年来形影不离,如今分开,也有些难割难舍。"那马颇通人性,见张寅生如此交付,明白是将与主人分别,竟将四蹄一曲,卧在地上,伸出口来咬住张寅生的衣襟,不住摆头,两眼中莹光闪闪,似有泪流出来。杜秋兰手捏缰绳转头去,已不忍再看。张寅生道:"账清礼尽,就请杜家各位上路吧。"他竟要让众人上路!杜秋兰却拉着戴大成说什么也不走。任张寅生劝解半天杜秋兰仍不肯离开,张寅生无奈笑笑道:"也好,有人给我张某人收尸了!"说着摘下双刀,向众人抱拳拱手,转身向堤中走去。

  涛声渐响,一浪接一浪汹涌而至,远处浪黑如墨、潮涌如雪,潮头高立起数尺,行进中带着风雷之声,如同万马奔来,前浪扑打在堤岸上尚未退下,就已经被接踵而至的后浪打的粉碎,溅起的白色浪花纷飞如雪。远远望去,竟似张寅生孤身一人站在数丈高的潮前一般。

  这时从众人身后堤道上拐过来一个挑灯笼的行人,这人身高腰细,一身的短衣襟打扮,正是易木林左手挑灯右手倒提大枪健步而来。

  杜秋兰咬咬牙鼓足勇气拦住去路,柔声道:"易大侠,人死不能复生,大丈夫生来顶天立地要做治国平天下的大事,岂能着眼于私仇。况且张大侠这十年来无时无刻不在悔过,你们又曾有兄弟之缘,这件事其实不必用生死来解决,我们杜家有银子,你要多少都行!"

  易木林冷冷一笑:"杜小姐好口才、好口气,站着说话不腰疼吧。可死的不是你爹!父仇不共戴天,大丈夫连杀父的仇都不能报,还谈什么顶天立地治国平天下!他张寅生悔过,我父母双亲就能复生么?他行侠救的是别人,他作恶害的是我家!你们杜家有银子,我含恨而去的父亲值多少银子?我饥寒交迫抱病身亡的母钱值多少银子?我要把他们二老都卖给你们杜家么?你的银子堆成山,我双亲能活过来么!"易木林说道后来越发激动,脸上涨得通红"你们这些人,平时就会人模狗样讲仁义忠孝的大道理,洋枪一响趴在车里不敢动的还是你们,到头来就靠我们这些不识字的大老粗们上去拼命!什么仁义、什么恩仇,到头来都是你们有理!今天就算你口吐莲花,我就有一条:杀人偿命、欠债还钱!他张寅生有本事就象当年暗算先父一样接着暗算我,这样就能斩草除根,他就能太平舒服的过日子。要是我父母在天有灵,今天就保佑我取了他的人头祭奠家父!总之今天不是他砍死我就是我扎死他!"

  易木林说完解下枪套,露出鹤喙枪的枪锋寒光四射,他横枪在手扫了众人一眼,众人被他的杀气与戾气所震惊,都不由得倒退几步。易木林紧握大枪,绕开杜秋兰大步朝张寅生走过去。杜秋兰站在后面一肚子的道理却被易木林几句话噎住,她急得拉住戴大成的袖子道:"老戴快!快想办法!"戴大成面色死灰,整个人盯在易木林身上,似是神游物外,对杜秋兰的拉扯全然不觉。

  张寅生看着易木林步步走来,心头却出奇的平静。人生如欠债,少时欠父母,老来欠儿孙;借债时前思后想、还债时殚精竭虑,只有销账的那一刻最舒服。想到这里张寅生心中竟然轻松一笑,十年前自己本就该死,若不是神枪杨手下留情,自己哪能活到今天,如今把这借了十年的命还给易木林,这一辈子真是赤条条来去无牵挂了。

  易木林走到张寅生身前放下灯笼横枪在手,高声问道:"张寅生,你可认得这枪!"

  张寅生缓缓点头:"认得,鹤喙枪,当年江浙第一高手,神枪杨恕悯的兵刃。当年令尊……是一代宗师,大家风范……"

  易木林虎目含泪,喝道:"住口!张寅生,当年我父亲杨恕悯就用这条大枪,败在你的手里。没说的,今天不是你死就是我亡!"说完左腿向前一跨,横扎马步,右臂抬枪横架肩膀,伸左臂戟指张寅生道:"自古杀人偿命,今天若是我侥幸得胜,便杀了你为我父母报仇;如果我学艺不精死在你的手下,你正好大可斩草除根。张寅生,看枪!"

  易木林不等张寅生说话,右手一送大枪从他肩头探出,直刺张寅生的咽喉。张寅生此时心中如被海潮拍撞,阵阵酸苦。上次他看易木林擂台演枪,就看出了易木林习的竟然是正宗八极枪法,当时心中就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往事如烟,十年前在此时此地的那一战,就在这易木林出手的瞬间潮涌般闪现在张寅生眼前。那一战虽然最后是自己生还,但也让自己悔恨自责了十年。十年来,自己经常半夜中惊醒就再也难以睡去,因为即使在梦中,那明亮的三菱枪尖也会在流星过野般的迅急刺来,正指在他的眉心上。他自问一生光明磊落,唯独那一战,那三发钢镖,他发的确不该。

  张寅生横步斜身向左闪,双刀合交左手外拨易木林刺来的长枪。这一招名叫轻启柴扉,就是当年张寅生招架易木林的父亲杨恕悯所用的招式。易木林三枪刺完收回大枪,他右腿上步拧腰横抡,枪杆挂着劲风砸向张寅生的脖颈。张寅生左手刀伸到背后,翻刀身护住脖颈,同时身子下伏,一招苏秦背剑避开易木林的一击。当年易木林的父亲从长堤一头走过来时,根本毫不起眼,一身的装束既简单又陈旧,完全不象一个绝技在身的武师的样子,张寅生当时也根本没有把他放在眼里,可当神枪杨亮出大枪的时候,他的神色和气度就完全变了,根本完全就不象一个靠教徒为生的普通武师,分明象一位两军阵前横枪叫阵的急先锋,当时在气势上就完全压制住了张寅生。

  张寅生心中感叹,到底是老而弥坚呀,神枪杨当年这一招霸王挥鞭使得角度要比眼前的易木林低多了,那一招才真叫老到,逼得自己既难于上跃又难于下伏躲闪。易木林的枪法,还是欠火候。

  易木林眼见张寅生俯身心中大喜,左手前接握住枪身,前手发力下压枪尖,长抢划个弧线指向地面,虚点张寅生的双腿;紧跟着易木林左腿上步后手发力,大枪向上猛然直刺张寅生中路,挑向他的咽喉。这两招前虚后实,前招虚刺铺垫,为的就是后一招冲刺穿喉!

  张寅生左手刀下摆护住小腹,上身后仰右手刀平伸面前,一招醉仰莲台躲过易木林这一枪。张寅生所用招式招招都同当年与杨恕悯交手时一模一样,就在这闪躲瞬间,张寅生想起八极枪法从此招开始应该就是锁喉九连环了,一共连环九招枪枪锁喉。当年交手时神枪杨出手极快,六招刚过就把自己逼到了长堤护拦边上,第七招李广穿石的锁喉一枪明显是神枪杨手下留情,枪势缓了一缓,自己才能够腾空跃出双刀分手,在后来交手时才挽回了一点窘势。可是自己身子跃在半空的时候,神枪杨还是一招白马回头,大枪在半空中追上了自己,用枪头在自己小腿上轻拍了一下。当年那神枪杨分明是有意容让呀,不然他张寅生早就成瘸腿了!

  易木林牙关紧咬双臂展动,横山拦虎、乌龙穿塔、将军控弩、一连三招把张寅生逼到长堤护栏边,眼见对方已经无路可退,易木林大枪平胸端起后手较劲,一个碗大的枪花抖出,三棱枪尖如同蛟龙出渊一般从枪花中间穿出,直刺张寅生的咽喉。张寅生双脚跺地长身跃出,半空中他横分双腿,大枪在他胯间刺空,冲出堤外。张寅生心中感叹,易木林终究是个孩子,枪势还达不到收发自如的境地,可惜虽然招法依旧,却见不得当年他父亲神枪杨出手时的风采。张寅生半空中翻身抱膝,一个跟头从易木林头上飞过。易木林从拉回大枪扭腰转身,右手握枪根一招白马回头全力刺出,大枪急追半空中跃过的张寅生,却晚了半拍。

  张寅生稳稳落地双刀分握,两刀左高右低,一护身前一护背后,摆了个夜战八方的刀势。当年张寅生也是用此套刀法接架杨恕悯的大枪,他原想双刀招式多变,左右手可同时施展,再加上自己身法灵活,只要能抢进对方的中路,缠住对方的枪杆就有机会。可是没想到杨恕悯不仅枪术极好,脚下的步法更是灵动,出招时脚下或前或后,带动大枪罩住他的全身,而他的双刀却根本没有能触及对方的机会。

  易木林打的发了性,他撕掉上衣小褂,催动大枪连连进攻,张寅生摆开双刀招招架架,守的滴水不漏。二人从堤坝护栏缠斗到长堤中心,易木林一脚把地上的灯笼向张寅生踢了过去,跟着大枪一抖,上步划向张寅生的脸部。张寅生抬左腿踢飞板灯笼,举手中的双刀十字接架大枪。易木林大枪被架,连忙上步翻枪纂砸打张寅生的头顶,张寅生后退一步左手刀横摆,右手刀虚刺易木林,躲开了这一招。易木林枪纂回收右手,猛地一个翻身大枪从腋下突然刺出。刚才易木林连上两步,二人距离较近,现在他垫步旋腰一招苍龙转身,后手握大枪枪根,长枪尽出,眨眼间刺到了张寅生的眼前。

  张寅生举刀上架身子后仰,横双刀把易木林的大枪架住。十年前在这长堤上,神枪杨就是用这一招苍龙转身压住了张寅生的双刀,然后杨恕悯双手一转,大枪运转抽撤劲,一招黑云压城就粘飞了他手中双刀,再后来就是令他至今难忘的那一招催枪问谁。张寅生在十年前从没有听说过八极大枪有刚猛如斯那一招,他至今都想不出那一招普天之下还有何种兵刃、何种功夫还能招架的住。长堤上那惊世一枪,张寅生直至现在仍然清楚的记得,当时他双刀脱手后借势向后一跃丈许,距离那神枪杨已有两丈远的距离了,为了以防万一,他在半空中伸手从皮囊里捏了三支钢镖在手。虽然当时经过激斗他已经被对方的枪术所折服,但是他心中依旧还有所持,他发出的暗器快的可以从后面追的上抄水得燕子,他不相信一杆笨重的大枪可以快的过他手中的暗器。

  张寅生轻敌了,年少轻狂的自信会变成自傲,但自傲往往会在某一瞬间被突然击的粉碎。当年一战张寅生脚尖刚刚落地,对面的杨恕悯还单手持枪站在两丈开外,张寅生脚跟落地时,那柄大枪已经带着呼啸穿过将近两丈的距离刺到了他的面前!尽管他手捏钢镖却根本来不及反应,因为他根本没有看到对方的动作。他只听到了长枪发出的如同鹤鸣一般的啸叫声,那一尺长的精钢三棱枪尖就只一闪,便穿过了他们之间的距离,刺到他的面门。那一招真如天外流星般迅捷,大枪以无法形容的速度呼啸而至,抵在了他的眉心上。白亮的枪尖没有刺进他的体内,也没有悬在空中,就冰冷的贴在他的眉心上,六条血槽仿若巨兽张开的牙齿,闪烁在他的眼前。每一次张寅生想起这段经历时,觉得只有两句话勉强可以形容当时神枪杨的那一刺,就是:迅捷无当,收发自如。

  十年前的钱塘一战,到这一枪刺出时,就已经接近尾声。当时神枪杨见张寅生不肯知难而退,无奈之下,就使出了那一招催枪问谁。那一招是张寅生平生仅见的刚猛枪术,他自诩暗器高手,却根本看不清神枪杨的出枪动作,那一杆大枪居然在两丈以外霎那间就刺到了他的面前,枪尖就停在他眉心上,神枪杨他当时念他学艺不易又前途无量,大枪并没有刺下去。可是张寅生面对枪尖内心百转,他怕观战众人耻笑他技不如人、他怕日后行走江湖遭人耻笑、他怕自己少年英侠的名声一败涂地、他怕在武林道上称为别人笑柄!。就是这一瞬间的龌龊念头,他打出了三枚钢镖,成就了一个阴狠恶毒的张寅生、结下了父子两代的十年恩仇。

  当时神枪杨哈哈大笑单手握枪缓缓收回,张寅生则面目狰狞的打出了藏在手中的暗器。张寅生打中的正是神枪杨身上的要害,神枪杨躲开两只,咽喉那一只没有躲开。

  那一战之后,张寅生羞愧难当,寒夜中总被那带着鹤鸣声的绝世一枪惊醒,继而惭愧悔恨的难易入眠,张寅生才知道自己不仅在武技上如同井底之蛙,心胸上更是狭窄、自私的很,从那时起,张寅生就扔掉了所有的暗器远走西北,再没有脸面南渡长江。果然,长堤易木林大枪向下一撤,枪头拢起张寅生手中那双刀一旋,张寅生的双手虽有些拿捏不住,却还牢牢的捏在自己的手上,他奋力后跃,一纵丈余,敛气凝神的等着那一枪的到来。

  易木林两臂较力,大枪平端朝张寅生的咽喉猛刺,却又是一招李广穿石,而不是张寅生期待的那一招催枪问谁。这一次,张寅生突然进招,他手中双刀招法一变,右手刀"啪"的一声用刀背在易木林的大枪上,震开他的大枪,紧跟着扭腰上步举左臂,左手刀也重重的砸在枪杆之上,这一下震的易木林两臂发麻。张寅生招法不停,一个转身欺近易木林,右手刀砸向易木林握枪的手肘。这两招却不是刀法,是山东秦家锏法中进身破长兵刃的一招。如果是生死较量,这左手锏第一打一击便可打断对手的枪头,右手锏转身第二下就可打断对方的手臂,逼得对方非撒手扔枪不可。

  易木林眼神一乱,横大枪遮护胸腹。长枪之利在于枪锋,以其长攻敌之短,故借敌之守而无须守;所以长枪招式,都是只攻不守,因为它根本不用防守,需要防守招架的是对方!可易木林此时横枪招架,长枪锋芒在外,面对敌人的只有双手间一段数尺长的枪杆,便犹如十万雄兵在外,却被人杀进了中军宝帐!张寅生双刀翻飞急如车轮,连攻十余刀,终于趁机抢进易木林的中门,他双刀按住枪杆左右一分,横切易木林双手,易木林大惊之下抽手躲闪,鹤喙枪跌落在地,砸在石板上碰出一声悲鸣。伴着这一声,是数丈外杜秋兰兴奋的一生尖叫!

  张寅生恍然明了,易木林根本不会用当年他父亲神枪杨的那一招催枪问谁。杨家神枪,已然失传!张寅生双刀合拢,看着赤手空拳的易木林,想要笑笑,却笑不出来,心中一阵悲痛犹如潮涌,因为当年自己一时的卑鄙,竟害了一条人命、毁了一个年青人十年的幸福、还失传了一招绝世的枪法。张寅生只见易木林眼中闪过一丝怪异的神色,低头看时,易木林竟然右手握着一只短洋枪,抵在了自己胸前。易木林哈哈大笑,笑生中却有掩饰不住的凄惨;"我练枪十年,到底还是赢不了你。不过我手里虽然没有了大枪,却还有洋枪,一样可以要你的性命!"

  张寅生低头看着枪机张开的洋枪,心里忽然有一种说不出的疲惫,手中双刀变得重若千斤,张寅生松开手任双刀掉落在地,砸落在鹤喙枪上。张寅生明白,十年愧疚,到如今才算是解脱,不管他易木林是否开枪,自己都是解脱了,每夜里不会再被噩梦惊醒,回忆往事也不会再心怀愧疚。张寅生转头望去,堤下正是海潮汹涌时,浪头一个高过一个,后浪把前浪击的粉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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