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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遥远的敦煌 -- 江上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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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遥远的敦煌2

两千多年后,放眼黄沙漫漫,古道音尘已绝,当年与大汉争夺西域的匈奴帝国也已烟消云散,已经在中国的史籍中失落了上千年。

生活在这里的人们,没几个还记得这条道路曾经有过的辉煌,只是庸庸碌碌地打发着日子,在频繁的战乱中苟延残喘。

西元1879年,也就是垂暮的中华帝国刚刚从外族手里夺回新疆之际,一群装束异样的人来到这里。这帮人高鼻深目而多髯,一望而知不是汉人,然而在敦煌,红胡子绿眼睛大鼻子的回回正多着呢,只这一点,也引不起老百姓的注意——这帮人与众不同的是,他们扛着画板,到处写写画画。

他们自称来自泰西欧罗巴之地,但祖上却是自东方迁徙过去的,虽已历经若干世代,然而思乡念祖之情未泯。他们这次回来,是想寻找祖先的坟茔,为邦国祈求福祉。在此之前,他们已经拜会过了总理各国事务衙门的恭亲王奕訢等人,取得了总理衙门和顺天府盖了印信的旅行护照,还曾经与北洋大臣李鸿章、陕甘总督左宗棠会晤,所以是非常合法的的探险队。

地方上并没有为难这些虔诚的洋鬼子,由他们去了。他们画了些素描,采集了一些标本,但似乎并没有找到他们想望中的祖宗坟茔,充其量,也就是膜拜了那些古道遗迹。

这个探险队游历了他们的祖先曾经盘马弯弓与卫青、霍去病、陈汤、班超等人竞逐的旧地,发其怀古之思咏,还经过敦煌,参观了千佛洞——照例又画了些素描。

又过了十年,这个探险队的所见所闻被编撰成厚达两千余页的《塞切尼.贝拉伯爵东亚科学考察成果,1877-1880》。书名是以探险队的领队,匈牙利伯爵塞切尼.贝拉的名字命名的。传说匈牙利人是匈奴人的后裔,所以这个民族对于神秘的东方有着特殊的感情,塞切尼伯爵东亚之行,也正是企图借助当时的科学手段,来揭示自己民族的初始历程。无独有偶,以雅利安人的优越性相标榜的希特勒,也曾于二十世纪三十年代,准备由戈倍尔组织一个探险队,前往雅利安人曾经活动过的喜马拉雅山考察,但最终未能成行。

塞切尼探险队离开后,又过了十八年,这已经是光绪二十三年,西历的1897年了。

这一年,一个四十八岁的邋遢道士来到了敦煌,据后人回忆说,他是湖北麻城人,姓王,名元箓,早年避乱乞食,背井离乡。二十出头的时候,他来到甘肃,在肃州巡防营当了一段时间的兵,退役后,又当了道士,道号“法真”。这位法真道长曾经远游新疆,但我们今天不知道,他这次远行到底是为了信仰,还是为了生计——那时候,有许许多多的人,在被命运驱使着,做着各种莫名其妙的事。数十年过去了,青春就这样虚耗了,在大清朝的夕阳中,法真道长也老了。

他回到自己熟悉的甘肃地面,在风华已逝,日渐寂寥的敦煌落下脚来,准备迎接那个人人难逃的大限。可是在大限到来之前,人还得过日子不是?法真道长在当地人的默许下,住进了最为破败的千佛洞下寺里。上寺和中寺里都是些藏族喇嘛,浑不把这些破败的洞窟放在心上,所以也懒得管他。

法真道长很费了些功夫,才把荒废破败的古窟从深深的黄沙中清理出来,再把那些妖艳的壁画用石灰涂掉,用泥塑几座道家的神像,一个简单的道观就建立起来了,他所选的地方,就在今莫高窟第十六窟旁边。他没啥文化,也没有产业,更没有家室,年纪也不小了,只能靠供奉香火,收受布施过日子。

虽然敦煌已经不再辉煌,然而残存的那点香火生意,也足够法真道长过上安闲的生活。道长还雇了个帮手杨先生做文案,在冬春农闲时帮忙抄写道家经文,再在夏秋间游人多时,把这些经文卖出去换些现钱。

法真道长虽然是道家弟子,却懵懵懂懂地找来画工,画上了满墙的唐僧西天取经壁画——不知是画技不佳还是洋鬼子秉性刁钻,反正后来据一个来自印度的洋鬼子说,他看到的的唐僧徒弟,一个是牛脸,一个是马脸。

那年头,大家都很艰难。今天的我们,与其去谴责他的无知与愚昧,还不如去怜悯他的无知与愚昧,他没什么坏心眼,只是碰巧出生在那么一个糟糕的时代,被命运所捉弄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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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相关回复 上下关系4
      • 🙂霍去病+常书鸿 浮云 字70 2007-03-31 04:42:39

      • 🙂4 7 江上苇 字9191 2007-03-31 03:03:05

      • 🙂3 5 江上苇 字2497 2007-03-31 03:01:33

      • 🙂遥远的敦煌2 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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