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西河

主题:【原创】遥远的敦煌 -- 江上苇

共:💬23 🌺64 🌵1 新:
全看分页树展 · 主题 跟帖
家园 6

1906年,当年东郊民巷里那个勇敢的候补士官生Paul. Pelliot,已经是法兰西远东学院的汉语教授了。他的祖国,浪漫的法兰西,突然发现自己在中国新疆的探索与发现,居然远远落后于英国、德国、俄国、日本甚至瑞典!为此,不甘心的法国人准备进行一次和自己国家地位相称的探险,深入地考察中国新疆。

法国地理学会主席埃米尔.塞纳尔推荐这个Paul. Pelliot去领导探险队。这个Pelliot,中文名就译做“伯希和”。他在敦煌学的研究中,是一位里程碑式的人物。

6月15日,刚满过二十八周岁伯希和,率领他的探险队,从巴黎出发,经由俄国,前往中国新疆。俄国人为法国朋友准备了一支哥萨克卫队,领队是个挂上校军衔的芬兰裔男爵,参加过日俄战争,名叫Emil.Mannerheim,后来他又站在俄国人一方参加了第一次世界大战,站在芬兰人一方参加了苏芬战争和第二次世界大战,苏芬战争中,那条让斯大林格勒英雄崔可夫蒙羞的曼纳海姆防线,就是以他的名字命名的——那时候他已经是芬军统帅,挂元帅衔了。再后来,他还当过芬兰总统,是二次世界大战中有名的人物。

然而这位曼纳海姆男爵的护卫是假,俄国人的意思,不过是借着法国人的名义蒙混过境去刺探军情和搜集文物罢了。

那也算是一支“探险队”,在世界列强对新疆虎视眈眈的背景下,一支特殊的“探险队”。

那时候的迪化(今乌鲁木齐),是流放者的世界,和沙俄时代的西伯利亚一样,虽然蛮荒却充斥着人文气息。伯希和在这里碰上了一些老朋友,比如说,在安南边境上和法国人打过很多交道的前广西提督苏元春,“庚子拳变”中极力支持义和团的辅国公载澜等人。

当年,伯希和在东交民巷夺取义和团军旗时,站在他对面的,正是这位澜国公阁下。七年过去了,那种排外的狂热,如今在载澜身上一点都看不出来了,他和法国人成了好朋友,隔三岔五地把探险队中的摄影师努埃特召去讨论摄影技巧。

从这些文化名流口中,伯希和听说了敦煌藏经洞,载澜甚至还送了他一卷出自那里的《金刚经》写本,从题款上看,那是大唐贞元二年的作品了。

于是,1908年3月3日,伯希和来到了藏经洞。即便已经被斯坦因取走了许多经卷,留下的卷子,仍旧让见多识广的伯希和惊诧不已。

伯希和回忆道:“我简直被惊呆了。自从人们从这一藏经洞中淘金的8年来,我曾认为该洞中的藏经已大大减少。当我置身于一个在各个方向都只有约2.5米、三侧均布满了一人多高、两层或有时是三层厚的卷子的龛中时,您可以想象我的惊讶。”

无论是二十一岁上便获得博士学位的斯坦因,还是同样二十多岁便成为法国东方学院教授,通晓多门语言的伯希和,在面对敦煌石室藏经时,在惊讶和震撼之余,都不约而同地发现,自己的知识竟是那么的匮乏。斯坦因也就罢了,伯希和可是欧洲汉学界数一数二的人物呢。连这样这两个博学的知识分子都自叹“浅薄”,那该是怎样丰富的宝藏啊!

为了尽可能挑出有价值的经卷,伯希和将藏经洞中所剩的一万五千到两万卷写本全部浏览了一遍。在前十天中,在摇曳的烛光下,他每天打开一千捆经卷,平均每小时一百捆。在藏经洞里,伯希和看到的是中原文明在敦煌地区的衰落,看到的是这种伟大的文明在无情流逝的岁月中苦苦支撑的往事。

最后,伯希和精心选取了六千余种,约相当于剩余藏经量三分之一的卷子,此外还有两百多幅幡、画、织物及其他物品。虽然法国人来得晚,但作为第一流的汉学家,伯希和在西域的考察,远比他的同行成果显著。可以说,他的发现在此后引导了整个法国汉学界的研究方向。我国史学界中鼎鼎有名的元史大家韩儒林先生,便是这个文化“强盗”的及门高弟。知识是没有国界的。

然而法国人是很有意思的。伯希和从西域带回那么多瑰宝,但除了学术界,大多数人都认为他是在糟蹋政府的钱,不怎么瞧得上那些中世纪的废纸和破铜烂铁,甚至连整理和发表它们的经费都难以筹措。

和斯坦因的大肆宣扬不同的是,虽然伯希和取得了大得多的成绩,但他与敦煌的故事,却于史寥寥。一方面是他成名之后,爱惜羽毛,也知道骗东西说起来不好听,能不提则不提。但另一方面,讲起来则让人忍俊不忍。

原来伯希和生前人缘奇差,学术上的仇家遍天下都有,欧洲就更多些。这家伙少年成名,虽才高八斗,学富五车,然而有个坏毛病,恃才傲物,学术眼光贼刁,批评起人来尖酸刻薄,甚至是吹毛求疵,落在他手里简直生不如死——偏偏他老先生最大的爱好还是写书评,人家想“敬鬼神而远之”都难。对后生晚辈,自不待言,即便是同年甚至前辈,也同样不假辞色,加之他又是世界汉学界权威,一言九鼎,自然杀伤力惊人,据说有些人被他批评得从此不敢研究汉学。几十年中,伯学霸不知得罪了多少人!人家做学问数十载,是桃李满天下,他是埋怨满天下。所以直到他死掉,也没有人肯替他说好话,除了他任会长的法国亚细亚学会不得不然外,整个欧洲学界居然一片寂寥,既没有什么纪念文章也没有什么追悼活动。这也叫做“失声”,不过不是哭的,而是乐的。

伯希和平生刻薄,难得与人为善,自然也最怕人家挑刺,做论文非四平八稳,绝不敢轻易出手。所以他先生学问虽深,著述却不多,平生心血,都在那几本藏书上——字里行间,全是他的小楷批注。

等到伯先生去世后,他的白俄夫人,继承了他的藏书。大概是物以类聚,这位伯夫人也是个极有意思的妙人儿。

同样是东方学家,人家马伯乐、沙畹、葛兰言、戴密微死掉后,家人都大公无私,大大方方地把先人藏书奉献给了社会。什么亚细亚学会哪,汉学研究所哪,法兰西学院哪,远东学院哪,巴黎国家图书馆哪什么的,每家都送几本书。既显得先人修齐臻治,又便宜了后生晚辈——想为先生们树碑立传也容易些——拔一毛而公私兼顾,何乐而不为呢?

伯夫人却偏偏不干。她干什么呢?卖旧书。还嫌伯先生在书上乱涂画,卖相不好看,索性亲历亲为,拿块橡皮一本一本地把所有铅笔字全部擦掉……然后,再卖。

所以伯先生,虽然名高于世,但身前身后,始终都是个低调人物。坊间的伯批铅笔本,那更是绝对的珍品。

全看分页树展 · 主题 跟帖


有趣有益,互惠互利;开阔视野,博采众长。
虚拟的网络,真实的人。天南地北客,相逢皆朋友

Copyright © cchere 西西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