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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也说候风和候风地动仪 -- 和履虎尾兄

也说候风和候风地动仪 -- 和履虎尾兄

看了履虎尾兄的【原创】十,候风与候气也来就什么是“候风”和“候风地动仪”说两句。

先说说“候风地动仪”。

张衡制造候风地动仪的经过在《后汉书》中的记载如下:

阳嘉元年夏造候风地动仪。以精铜铸成,员径八尺,合盖隆起,形似酒尊,饰以篆文山龟鸟兽之形。中有都柱,傍行八道,施关发机。外有八龙,首衔铜丸,下有蟾蜍,张口承之。其牙机巧制,皆隐在尊中,覆盖周密无际。如有地动,尊则振龙机发吐丸,而蟾蜍衔之。振声激扬,伺者因此觉知。虽一龙发机,而七首不动,寻其方面,乃知震之所在。验之以事,合契若神。自书典所记,未之有也。尝一龙机发而地不觉动,京师学者咸怪其无征,后数日驿至,果地震陇西,于是皆服其妙。自此以后,乃令史官记地动所从方起。

单从这个记载来看,候风地动仪是一件仪器,而不是候风仪和地动仪两件仪器。而这件仪器的作用类似于现代的地震仪,用于探测地震方位。

过去有些文章说这件仪器能够预报地震。这是不对的。那么如果仅仅是探测地震又有何实用价值呢?如果一龙吐珠,则地震已经发生,这又有什么值得惊奇的呢?

古代通讯手段落后。汉代又是地震多发的时代。如果某处地震,等到地方上的呈报上来,则朝廷的应对措施就要慢好几拍。大震之后必有大灾。如果应对不当,轻则饿殍遍地,重则人民可能起来造反。 所以应对措施也并不仅限于赈济救灾,更主要的是要调动军队防范万一。这都要求能够准确地测量何处地震。从《后汉书》记载的这个例子来看,甘肃地震能够及时测到,则应对效率提高了不少。

那么为什么会有人认为候风地动仪是候风仪和地动仪两件仪器呢?这是因为张衡生活的时代的确有测量风向的仪器。《三辅黄图》引用郭延生《述征记》说:“长安宫南有灵台,高十五仞,上有浑仪,张衡所造。又有相风铜乌,遇风乃动。”

这个记载虽然并没有说张衡造了相风铜乌,但由于紧接“张衡所造”四字,很多人就想当然得把这个相风铜乌归功于张衡了。进而认为“相风铜乌”就是“候风仪”。

其实相风铜乌并非张衡的发明而是早就存在的。周迁《古今舆服杂事》中说:“相风,周公所造,即鸣鸢之象,后改为乌。”这里周迁把“相风铜乌”的发明权给了周公。这大概是不怎么可靠的。无他,周公同志发明的东西实在太多了点,让人怀疑其是否为某穿越小说的主角。不过这也从侧面证明类似今天的风信鸡是早就存在了。而且时代是在先秦时期。

那么,张衡的候风地动仪中“候风”就是如履虎尾兄的文章里说的“候风”是“候气”的别称吗?这却也未必。

《史记》中的确记载了“八风”。但是“候风”和虎兄文章中说的“候气”还是有很大的区别的。“候气”是个总称。虎兄文章中说的“候气”法却只是其中的一种观测方式而已,而且还是看上去挺有“科学道理”其实却是“伪科学”的东西。而“候风”的仪式道具与之大不相同。

顺便说一句,张衡本人曾为太史令,这个职务本身除了是史官,也同时是皇家天文台长和御用算命先生。《后汉书》里说张衡精于算命,在本传里介绍他的时候说:

“衡善机巧,尤致思于天文、阴阳、历算。常耽好《玄经》,谓崔瑷曰:“吾观《太玄》,方知子云妙极道数,乃与《五经》相拟,非徒传记之属,使人难论阴阳之事,汉家得天下二百岁之书也。复二百岁,殆将终乎?所以作者之数,必显一世,常然之符也。汉四百岁,《玄》其兴矣。”

这个“汉四百岁”的预言即使不是范晔的原创,也是汉后某人的假托。张衡的形象在《后汉书》成书的年代,犹如后世俗人看诸葛亮、李淳风、刘伯温。大多把他们看成能掐会算的一代神棍。很多莫名其妙的迷信预言例如《推背图》、《烧饼歌》之类都假托李淳风、刘伯温等人的名义。范晔在史书里这么写,自有为改朝换代找理论根据的原因在内。

古代的天文学和气象学以及算命学常常混为一谈。不论是司马迁还是张衡后来的李淳风,他们的职责之一就是观测天象以卜流年,吉凶。这种占卜的方法之一就是“决八风”。

《史记 天官书》中明确记载了如何观测“八风”的方法:

“汉魏鲜集腊明正月旦决八风。

风从南方来,大旱;

西南,小旱;

西方,有兵;

西北,戎菽为,小雨,趣兵;

北方,为中岁;

东北,为上岁;

东方,大水;

东南,民有疾疫,岁恶。

故八风各与其冲对,课多者为胜。多胜少,久胜亟,疾胜徐。

旦至食,为麦;

食至日昳,为稷;

昳至餔,为黍;

餔至下餔,为菽;

下餔至日入,为麻。

欲终日有云,有风,有日。日当其时者,深而多实;

无云有风日,当其时,浅而多实;

有云风,无日,当其时,深而少实;

有日,无云,不风,当其时者稼有败。如食顷,小败;

熟五斗米顷,大败。则风复起,有云,其稼复起。

各以其时用云色占种所宜。

其雨雪若寒岁恶。

是日光明,听都邑人民之声。

声宫,则岁善,吉;

商,则有兵;

徵,旱;

羽,水;

角,岁恶。

或从正月旦比数雨。率日食一升,至七升而极;

过之,不占。

数至十二日,日直其月,占水旱。为其环域千里内占,则为天下候,竟正月。

月所离列宿,日、风、云,占其国。

然必察太岁所在。在金,穰;水,毁;木,饥;火,旱。此其大经也。

正月上甲,风从东方,宜蚕;

风从西方,若旦黄云,恶。

冬至短极,县土炭,炭动,鹿解角,兰根出,泉水跃,略以知日至,要决晷景。

岁星所在,五穀逢昌。其对为冲,岁乃有殃。”

太史公在这里洋洋洒洒得写了一大堆。其实无非是朴素的天气预报观测加上古代神秘主义的占卜罢了。

“决八风”要知道风向,风向却不是算命先生随便拿手指在嘴里沾点唾沫举起手来就能测的。其中要用到的道具不少。最主要的是就是前面说到过的古代风信鸡,和另一种风向标 “候风”。

李淳风在《乙巳占》中专门有《候风法》一节:

“凡候风者,必于高迥平原,立五丈长竿,以鸡羽八两为葆,属于竿上,以候风,风吹羽葆,平直则占。

亦可于竿首作盘,盘上作木乌三足,两足连上而外立,一足系羽下而内转,风来乌转,回首向之,乌口衔花,花旋则占之。

淳风曰:羽必用鸡,取其属巽,巽者号令之象。鸡有知时之效。羽重八两,以仿八风。竿长五丈,以仿五音。乌象日中之精,故巢居而知风,乌为先首。《淮南子》曰:天欲风,巢居先翔。古书云:立三丈五尺竿于西方,以鸡羽五两系其端,羽平应占。然则知长短轻重,取于合宜。竿不必过长,但以出众中不被隐蔽为限,有风即动,便可占候。羽毛必五两已上,八两已下。但以羽轻则易平,重则难举。常住安居,宜用乌候;军旅权设,宜用羽占。羽葆之法:先取鸡羽中破之,取其多毛处,以细绳遂紧夹之,长短三四尺许,属于竿上,其扶尧、独鹿、四转、五复之风,各以形状占之。”

从李淳风的描述来看,使用道具的原因是要把握占卜的时机。羽毛制的风向标和现代航空所用的圆筒式风向标类似。而三足乌基本就是风信鸡的式样。而占卜的时机就是风力平稳,风向稳定下来的时候。

这两类风向标在张衡的时代就早已存在了。《淮南子 齐俗训》说:“不通于道者若迷惑,告以东西南北,所居聆聆,一曲而辟,然忽不得,复迷惑也。故终身隶于人,辟若伣之见风也,无须臾之间定矣。”

东汉高诱注解说:“伣,候风者也,世所谓五两”。唐朝的李善进一步解释说:“兵书曰:‘凡候风法,以鸡羽重八两,建五丈旗,取羽系其颠,立军营中。’”也就是李淳风《候风法》中的羽毛风向标。

这种用羽毛制成的风向标,自汉唐以下极为普遍,而且多入文学作品。例如《文选》郭璞《江赋》云:“觇五两之动静。”李白诗云:“扁舟敬亭下, 五两先飘扬。”等等。

由于这种风向标的制作极为简单,远远比不上地动仪的精巧(地动仪现代虽有复制品,但是零件却是用了现代工艺才能造出来。就不知道汉代如何制作这类零件,让其达到必需的精度了。),所以史书不提也并不稀奇。盖史书作者认为人人都知道这是什么东西,没必要专门提起。所以张衡的地动仪上是不是有个风向标也不一定。呵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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