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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伶人往事及其他(下) -- 陈郢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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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伶人往事及其他(下)

chapter B:猫有猫道,鼠有鼠道

N年前去湖广会馆,见过一幅旦角合照,旁有一行介绍,大意倒还记得,王瑶卿,初,众以为天赋第一。孰知照片最边角的梅兰芳一马绝尘。我很是生了些似看旧同学照的感慨,当初和日后,往往有戏剧化的演绎,“同学少年都不贱”,本就像一声叹息。梅兰芳后来说,是按王的路子完成了他未竟之功。人生本就有不同的磨难,梅兰芳熬过灰暗的青春期,同样,天赋卓越物华早现对人别有一番考验。窃以为越剧王君安天赋尤胜茅威涛,却自省纠缠于热爱与否,一番兜转,留给看客扼腕和想象。太早拥有,一是不易珍惜,二是易生困惑计较。聪明人自不免会有些生活别处的眺望。天分未明被人骂笨,却有一种好处,哪个少年不反叛?否定极易催生倔强的专一热爱。天赋有如小鸟,来去莫名,等梅换了嗓,迤逦媚人;王人到中年却坏了嗓。运命看似残酷,亦有诸般公平。《伶人往事》中王瑶卿草蛇灰线,恰成全了我的相关想象。程砚秋是酒嗓,他因材施教,让程晚间开嗓,为他特别设计了唱法,和其他青衣迥乎不同;杨宝忠嗓音失润想转文场(伴奏),他的建议是“做文场永无回头之日”,胡琴再好,也得傍人。后杨宝忠深味悲凉,立志捧红自家兄弟杨宝森,此是后话。这就是“通天教主”王瑶卿。聪明、广博,深切人情世故;嗜鸦片,他没程、梅节制,爱惜天分,可创造力和眼界到底非同一般。他最终成了行业专家,而非行业明星。命运又何尝不合乎天性?

章君云:梅兰芳如鸦片,程砚秋如吗啡。渐入渐深。此时我便笑。一个粉丝对另一个粉丝贴切语的共鸣。梅家终成梨园世家,而程终践己愿,子孙不入梨园,求仁得仁,前尘后事,亦堪玩味。他们都死得其时,最好的传奇不过如此。此时的章,好粉丝一枚,好说书一束。

有些细节把玩,全出私心体验。马连良盛宴亲近,中有招牌菜,“素炸羊尾”,章颇赞盛名,不由我不笑。(J君必知我因何而笑)。我们曾慕文人饕餮文字,入口不禁大叫唐鲁孙误我!那一大碟子白糖,牙甚惧也,我纳闷的是,这油炸的庞然大物入口怎么会那般轻飘虚无呢?生命不可承受之轻,再不想经历如斯恐怖。

书可以正着读,亦可以倒着读,斜着读,字缝里嚼着读;这是一个读者当仁不让的自由。

正着读,《伶人往事》不失为好演义。讲故事,西人讲究recount的层次逻辑,中国人自有中国人的抒情意气和助场锣鼓。少时喜听评书,爱煞罗成、高宠这般英武恣意的白袍小将,渐愈习惯将英雄下酒,这浸淫就深了。《碧血剑》中李岩大好儿郎,折于无谓,“今日的一缕英魂,昨日的万里长城”,中国向来有“国破山河在,英雄亦不过如是”的不仁气度,尝恨之叹之,长成方知此固为大国之资本。英雄末路,自有戏台小说里人心掬泪作陪;如此壮阔河山,无数英雄竞折腰,好汉任谁都要称帝成王,百姓却是折腾不起的。戏梦人生,梦里不知西东,话本者擅长套路,章君显见也用得娴熟,马相良文革赋闲心中彷徨,她用王韶之(马连良饰)在《春秋笔》中的唱词参差作比,“离店房逃至在天涯路外,我好比丧家犬好不悲哀”,“身在家中却成了丧家之犬”,这是抒情升华,愠英雄泪的绝佳手势,读者孰可忍情?

倒着读,章君恰是以“戏子”倒写“英雄”,用情处尚佳,用力处却薄,见胸怀处更下。梅、程艺术争竞势如对垒,礼数面子进退有据,章赞艺人规矩风度忍不住捎带领袖,“戏曲舞台上的艺人多高明,哪像政治舞台上毛主席把个对手加战友的刘主席往死里卡,直到卡死”。以艺人强解豪杰枭雄,境界失之小矣。章父伯钧公所言甚是,“当一个乱世儿女,自要有些胸襟气魄。毛泽东政治的玄奥,连我们这样的人都望不透。更不要说什么马连良了。这样声势的运动,不要说参加,吓都能吓死。”伯钧公亦失之“赏玩”气太重,61年马连良和溥仪近座,他叹息“亦荣亦辱,非荣非辱”,革命行动派哪有如此细腻咏叹调的?怪不得在野。人家秋风扫落叶,做便做了,大不了再改,若没党派之雷厉风行、残酷无情,中国由农转工,初生现代制度,恐也要延宕多时的。历史学家唐德刚,说毛公比陈独秀“坚定”,比瞿秋白“扎实”,比李立三“稳重”,比王明“实际”,比周恩来“毒辣”,比张国焘“狡猾”,比刘少奇“自私”,比林彪“奸诈”,比朱德有“政治头脑”,比邓小平“高大”,遂有文人立国之始皇创举。唐德刚道破“我失骄杨君失柳”的矫情,可他深知,领袖一角,“自私心”何尝不是“责任感”;当以其制度功业定其是非,而非道德干戈其人品私行。政治所“争”,“公”事也,且“众”事矣。上位者想维持,下位者要翻身,领袖如何调停取舍?毛公遗产是与非,至今众口喋喋而无定见,恰证明历史比我们想象得复杂。

章君“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名伶传的边角,亦闪现着一些影影幢幢的灵魂。戏院国营改革,马连良、言慧珠这些大腕自不情愿,二三流伶人却极欢迎,他们得到更多的保障和利益,还有了更高的地位诉求。旧戏台中心人物和龙套配角畔若天壤,那些灰色的身影,如今借党撑腰,摆脱了对于名角们的低眉驯服,谁不想获得自由和尊严呢,“也只有毛主席的领导,我们才能在这里说说你的错。解放前我们有理也不敢说。”这些情绪在“政治第一,艺术第二”的时代荒诞中,真实得令人眼晕。党借他们获得绝对威权,他们也宁要一个远些的抽象的或自己可能跻身其中的党老大,而不愿屈身于旧时父子师徒严格门规的日常束缚中。秦始皇远游,刘邦艳羡,做人如此便好,项羽兄更按耐不住,当取而代之……当沉默者被赋予了“狂欢颠倒”的许可,遂有名伶难堪之落魄伤魂。章君惋惜、愤懑、哀怨,擦拭被历史尘埋的高贵,然而这“高贵”,在政治空间中,剪不断,理还乱,颇可商榷。

话说“阶级”这名词,有时抽象空洞如书中死物,有时却如暗暗的一根刺,切肤之感,永志难忘。章小姐被舞台上言慧珠的美震慑,想当她的使唤丫头,章老先生大笑,“那还得给你雇一个使唤丫头”。我辈小康,略生诧异,旋即一笑而过;而使唤丫头们,读到此处,忽生难过,也是人情之常。中国制度不像印度,他们下层人民彻底被扼杀了关于自身的幻想,而我们史书里彰显的却是“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的冲动传奇。刘老三、赵棍汉,出于草根,造反作乱,子孙遂天皇贵胄。就这点说,文革暗合传统,传统中的某些因子在现代情势下失去原有的制衡,演变出这番豪戏;我们绝不能将之草率视为“反传统”不堪回首遂绝不反顾的。

在章君所有文章里,写张庚的一篇最为特别。(《人生不朽是文章——怀想张庚兼论张庚之色》)。章君怀人,一向是旧朝风流,张庚却是老延安的学者;章君此篇用情也最微妙复杂。“不错,张庚是共产主义的追随者,但他更是一个文化的信奉者。”哈,此中语气,可博敏感读者一笑。张庚身涉学术、政治两圈,“表面看去,他两头获益”;“其实,张庚这辈子是两头不吃香”。学术评奖,有人不屑张庚出身延安,章君竟有几分惆怅,“曾几何时,延安还是个多么闪光的字眼,怎么一下子,“来自延安”就成了一个不入档次的案底?”这简直不像我们所习惯的章君了。张庚正直、宽容、坚持原则,甘于愚拙;最重要的是,“原来”对艺术如此在行,章君何尝不是因为一次次的出乎意料终于服膺这位老延安的。这位有信仰懂艺术也懂政治的人,说出了中国历史的关键,“中国现代化的关键是对农民的改造。农民造反的理想是什么?就是——我要坐了金銮殿,就干他娘娘。”高贵者对底层的盘剥一旦突破了底层忍耐的极限(国人忍耐力好是出名的),民遂为匪,强势反弹,杀戮旧贵,生成新的高贵者。一治一乱的历史循环,实因大传统和小传统沟通不力的无奈之举;没有新的模式生成,“后人复哀后人”几乎是注定的。黄炎培问毛泽东可否摆脱历史因袭,毛泽东真正的答案却在别处。一贯和他抬杠的粱漱溟晚年赞其功业,中国最缺团体组织和科学技术,毛泽东恰恰为此奠定了基础,“团体组织、科学技术这两方面,他从开头初级合作社、高级合作社,最后人民公社,这是往组织里头去,不可避免,中国想要进步,一定要散漫的农民要组织起来,组织起来才好引用进步的科学技术。”走工业化道路解放农民,才是上位者真正的救赎。蛋糕大了,讲究规则,逐步过渡为欧美“乏味”“平淡”之中产社会,确为华夏之幸。

就此打望,今上“和谐社会”,实默认上位权益,给底层以安慰,小资小康们,吃力负重,在所难免。蛋糕尚不够大时,这是最安全最便捷最“和谐”的对策;作为卧薪尝胆过渡计策,算得上高明。一旦定格为长久制度,上位者不知节制,小康小资们被抽空压垮,重归二元社会,恐怕就不甚妙了。

God Bless China。章君旧人。在今日未成往事之前,我们善于聆听,更要奋力前行。

(伶人禁书公案,只能指望有空了再写篇(外)了)

关键词(Tags): #文革#阶级#伶人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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