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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文摘】转贴一篇怪文 -- 渡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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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文摘】续三

当然,从理论上说,报务员用手发报,就跟我们用嘴说话一样,不同的人有不同的口音,每个人有每个人细微的差别。但实际上这种差别微乎其微,是很难分辨出彼此的。可以这么说,世上没有比福尔斯电码更简单的语言,组建这门语言的只有“滴”和“哒”两样东西。因为它过于简单,再说又是一门绝对专业的语言,使用者都经过专业培训,所以一般人都会标准掌握。大家都在一个标准之上,差别自然就难以形成,即使形成也往往细微得会被人粗糙的感知忽略不计。在我近五年的侦听时间里,我只能听出对方一个报务员,这个人发报很油,而且有个明显的冷僻动作:常常把5个“滴”的“5”发作6个“滴”,即“滴滴滴滴滴滴”。在福尔斯电码没有6个“滴”的字,这是个别字,好在这个别字不会产生什么歧义,一般肯定就想到是“5”。我就这样“认识”了这个报务员,每次听到出现6个“滴”,就知道是这家伙在当班。不过,这样出格的报务员很少,尤其在高层电台,你要这样油条早给赶下去了。所以,我话是那么说,但心里也明白,要想叫谁把对方每个报务员发报的特点分门别类,给予一一区分,这简直比登天还难,即使悟透了世上最高级或最低级的谜也不行。

  然而,阿炳似乎决计要跟我们神奇到底。第二天早晨,我还在睡觉,招待所长给我打来电话,说陈科长喊我过去。我过去后,陈科长递给我几页纸,说:

  “阿炳已经把8大箱录音带都听了(当然是走马观花的,但阿炳需要仔细听吗),结果都在这几页纸上,你看看吧。”

  我一边看着,他在一边又感叹道:“简直难以相信,简直太神奇了,这个阿炳!我敢说,要不了几天,我们就可以把对方所有电台全部找完!”

  说真的,我看到的跟陈科长完全是一种感觉,阿炳不但听出了8箱录音带里窝有79个报务员,而且对每个报务员的“手迹”特征都一一作了“注册”,比如――

  1号:“3/7一起时喜欢连发。”

  2号:“5/4相连时经常会发错码,要更正。”

  3号:“发1时‘滴’音尤为短促。”

  4号:“手法最为熟稔、流利。”

  15号:“再见时有个冷僻动作,喜欢把‘GB’发成‘GP’。”

  等等,等等。总之,1―79号无一幸免,都被阿炳抓住了出格的“辫子”或者“尾巴”。我们无法考证阿炳抓住的“辫子”或“尾巴”是真是假,但有一点是可以确认的,就是:12部电台出现79位报务员,这个数字是可信的。因为一般一部电台昼夜开通,起码需要6个报务员,6×12(部)=72。然后加上有人休假临时顶替的,在一定时间内出现79个报务员,这是非常合情合理的。而阿炳是不了解这些常识的,这也就排除了他瞎猜的可能。

  完了,我对阿炳说:“现在我们去吃早饭,等吃过早饭,阿炳,我们就去机房,去把这些报务员找出来!”

  我说的是“去找报务员”,目的就是要让他明白,这次找台和以前有所不同,以前主要是“辨音质”,而现在主要是“识手迹”。然而,辨音质也好,识手迹也罢,殊途同归,找到的都是敌台。

比魔鬼还高一丈

  大家知道,上次找台阿炳成功采用“快进”手法,使人大为震惊,这次快进显然是不可能的。因为听“手迹”和听“音质”完全是两回事,后者加快速度并不改变音质本身,前者速度一快,以至完整的电码都不见了,还谈何“手迹”?所以,这次必须慢慢转。这一慢阿炳又觉得不过瘾,提出要再添一套设备,两套一起听。

  两套还不行。

  三套也不够!

  就这样,设备和*作手一套套添加,直至增加到六套时,他才觉得“差不多”。此时的阿炳,已被六套机器和*作手团团围住,机器转出的电波声和噪声杂音,此起彼伏,彼起此伏,前后左右地包抄着他,回绕着他。而他依然纹丝不动地稳坐在沙发上,默默吸着烟,聆听八方,泰然自若。9点1刻时,他突然“呼”地站起来,转过身,对他背后的一位*作手说:

  “你找到了!你们听,这人老是把‘0’字的‘哒’音发得特别重,这是33号报务员。不会错的,就是他(她)。”

  对方正在发报。

  把电报抄下来,虽然只抢抄了个尾巴,但对破译人员来说这已足够破译并做出判断:这确实是对方高层的一部电台!

  然而要没有破译人员的证明,谁也不敢相信这就是我们要找的电台,因为这部电台发出的电波声太破烂、太老式了,任何人听它的声音都会没什么犹豫地肯定,这绝对是几十年前甚至是上个世纪的设备在忙乎。这种设备早已被淘汰,可以说没有哪个国家,哪怕是最贫穷的国家,也不会使用这种老掉牙的通讯设备。什么人或组织可能用?一些个人无线电爱好者,或者相应的协会,或者一些穷国家的私人社团,比如海上打捞队、远洋公司、渔业公司、森林守护队、野外动物园、旅游公司,等等。正因如此,侦听员听到这些电波声一般根本不予理睬就放过去了,而现在居然成了对方高层联络设备,这显然是诡计,目的就是要麻痹侦察人员,让你永远与它“擦肩而过”。这就跟有人故意把你想偷的东西专门放在你身边一样,你找上寻下,挖地三尺地找,就想不到在自己身边看看。一个道理,大家玩的都是魔鬼的那套,以疯狂、大胆和怪诞著称。

  然而,神人阿炳比魔鬼还道高一丈!

  魔鬼的这套诡计一旦被破,等于机关被打开,剩下的都是指日可待的。

  3天后,对方高层15部电台(比原来增加了三部)全部“浮出水面”。

  10天后,对方军事系统107部秘密电台、共1861套频率,全部被我方侦获并死死监控。

破格提拔

  阿炳不费吹灰之力解决了701乃至国家安危的燃眉之急,他在短短一个月里所做的,比701全体侦听员捆在一起所做的一切还要多得多,还要好得多。所以,他理应得到701所有人的敬仰和爱戴,也理应得到属于701人的所有荣誉和勋章。可以这么说,如果不是因为701工作的秘密性,荣誉等身的阿炳早已成为家喻户晓的英雄人物,他神奇又光辉的事迹将被人们兴奋又不知疲倦地颂扬。然而,由于701特定的工作性质使然,知道他的除了我们这些人外,恐怕只有陆家堰的村民们了。不过,这有什么关系呢?对阿炳,真正有关系的始终只有两样

东西:一是他母亲的“柴火问题”,他一直念念不忘的;二是他耳朵的“权威问题”,任何人在任何情况下都不能对他质疑。

  不用说,这两个问题现在早已不成其为问题。

  大功告成后的阿炳生活得很轻松闲逸,除偶尔被兄弟单位借去“解决问题”,其他时间他都在山沟里度过。组织上专门给他配有一个勤务员,那人曾经是我们局长的勤务员,管他的吃住行和安全。每天吃过早饭,勤务员就带他来到高墙深筑的院门前,然后由值班侦听员带他去机房。到了机房,他的工作就是坐在那里等同事们出险,他来排险。但这种情况并不多,大部分时间他都在学盲文和听广播。不过,总的说,他不太坐得住,到了下午他一般不爱呆在机房,喜欢去院子里一些公共场所打发时间。他去得最多的是卫兵队,坐在*场边,听年轻士兵*练、唱歌、比武、打闹,有时也跟他们玩玩老一套的“听力游戏”。当时我因为发现阿炳并且“调教有方”有功,被破格提拔为监听局副局长,而卫兵队恰好是我分管的一部分。在这里,每一个士兵心里都装着我的忠告:不能对阿炳失敬,也不能随便跟他开玩笑。

  事实上,我的忠告是多余的,在我们局里,乃至在701,没有一个人不把阿炳当作首长一样敬重,也没有一个人敢跟他开什么玩笑。我很容易就注意到,凡是阿炳出现的地方,不管在哪里,所有见到他的人都会主动停下来,对他行注目礼,需要的话,给他让道,对他微笑――虽然他看不见。如此崇敬一个人,在监听局历史上是从未有过的,恐怕也不会再有第二个。

婚礼

  日子一天天在山谷上空流逝。

  冬天来了,阿炳被一场突如其来的阑尾炎送进了医院。医院在一号山谷里的家属区,从我们这里过去有点路程,但有车也快。在他住院期间,我经常搭车去医院看他。有一次,我走进病房,看见护士林小芳正在给阿炳换药。这个人我是认识的,家在农村,她哥哥原来是我们卫队队长,在一次实弹训练中以身殉职。她也正是作为烈士的妹妹被701破格招来的,

来了后又被保送到护校学习,回来就提了干,在医院当护士。因为是烈士的妹妹,她对自己要求一向很严格,对701则有一种农村人朴素的感恩心情。看着她那么细心又热情地料理阿炳的情形,我突发奇想,并回头向局长汇报了我的想法。局长说我的想法不错,但医院那边的人事,我们这边管不了,让我向院长汇报,看院长的态度。于是,我又专门去机关,向首长汇报我的想法。

  首长听罢,干脆地回答我:

  “嗯,这个想法不错,是这样的,与其给他配勤务员,不如给他安个家。这是件好事,就看你能不能促成。”

  我问:“如果不呢,我能不能以组织的名义出面?”

  首长没有正面回答我,只是这样沉吟道:“如果我有个女儿,只要阿炳看中,我会以父亲的名义让女儿嫁给他的。”

  我想也是。从某种意义上说,是阿炳再造了701,只要他需要,我们是没有什么理由拒绝的。这就是说,我已经想好了,如果林小芳有什么顾忌,我将以组织的名义干扰她的意志,促成这门婚姻。这在现在说来是无知的,可笑的。但在当时,起码在我们701,这样的事并不出格。坦率说,我的前妻就是组织上安排的,我们后来感情很好,只是她过早病故了,去世前她还把自己的一个表妹介绍给我,做了我现在的妻子。我讲这些想说明什么?我是说,在当时,在701,我们把婚姻更多的看做是革命和事业的一部分,而且正是这种信念让我们拥有了无比真切的爱情和生活的甜蜜。

  作为701的外勤人员,林小芳并不知晓阿炳真正的工作性质,她一直以为阿炳的荣誉都是因为他发明了什么保家卫国的秘密武器。但这并不影响我张罗一场完美的婚姻。说真的,林小芳一听我的想法,几乎没任何犹豫就答应下来了。她说,如果她哥哥活着,一定会支持她这么做的――嫁给一位为我们国家研制出先进秘密武器的大英雄。至于阿炳看得到的缺陷,她认为这正是她要嫁他的理由:英雄需要她去关爱。

  我为小芳表现出的坚定意志和高风亮节深受鼓舞,然后我又找到阿炳,把同样的想法告诉他。我敢说,这是阿炳有生以来第一次对自己的耳朵发生怀疑,于是我不得不把说过的话再说一遍。完了,我听到阿炳这样自言自语道:

  “谁愿意嫁给我一个瞎子?在我们陆家堰,只有瞎子才愿意嫁给瞎子,可两个瞎子在一起不是更瞎了吗?”

  当我确凿无疑地告诉他小芳绝对愿意嫁给他后,他似乎很想抑制内心涌动的兴奋和激动,却又似乎怎么也抑制不住,“啊啊”地问我:

  “这是真的?”

  “真的。”

  “真的?”

  “真的。”

  我们就这样反复地问答了好几遍。

  这年春节,阿炳和林小芳在701大礼堂举行了隆重的婚礼。701的人,上至一号首长钱院长,下至一个炊事员,都由衷地赶来祝贺,各式各样的小礼物堆满了舞台,以至最后不得不出动一辆卡车才把它们拉走,拉到他们的新家(在一号山谷),又把他们的新居塞得满满当当的。他们的新居是一幢两层小楼,本来住着我和吴局长两家人,为安排阿炳跟“他最信任的人”住在一起,吴局长主动让出房子,给阿炳住。可以这么说,对这场现在看来有点什么的婚姻,当时的701人真正有一种说不出的喜悦和满足,大家似乎都觉得阿炳为701做了那么多,现在701终于为他做了一件实实在在的事情,为了使这场婚姻尽可能的完美,大家似乎也都乐意尽可能地奉献自己的一点热情与爱心。

  

阿炳之死

  就像我在陆家堰发现了阿炳并改变了他的人生一样,我成功的做媒再次改变了阿炳的生活和命运。老实说,林小芳并不漂亮,待人接物也谈不上贤惠,但她有足够的爱心和耐心。在她无怨无悔、日复一日的关爱下,人们明显注意到阿炳的穿戴越来越整洁,面色越来越干净而有活力。阿炳正在享受他一生中最惬意的岁月。两年后,小芳又让他幸福地做了父亲。

  考虑到阿炳特殊的情况,组织上根据小芳的意见,特批她两年假期,让她回娘家去生

养孩子,期间工资分文不少,还另加每个月10块钱育婴费。

  小芳回家后不久,701邮局就迎来这样一封电报:“喜得贵子。母子平安。小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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