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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我????他??的事情 -- 犀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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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我爷爷他们的事(续1)

刚刚说了我祖奶奶,现在说说我大爷爷。

我大爷爷据说年轻时非常能干,经常和家里长工打成一片。那个时候家里还没多少钱,大爷爷就非常节俭,干活的时候不穿鞋,光着脚丫子拉地,和长工标着干。那时候如果有一家有个牲口,那是非常有钱了。我们家刚开始没有牲口,所以就用人,没办法耕地,就用铁锹拉(家乡话)。我爷爷说,用铁锹拉的地,比较深,容易蓄水。所以即便后来有了牲口,每年入了暑,还要拉地。可见中国农民对土地的精耕细作。那时候我二爷爷腿不合适,没法干重活,就学了织布(这个我在后面会说),我爷爷又太小,(不知道怎么搞得,我爷爷和我大爷爷差了18岁),干不了什么活。所以家里的重活都是大爷爷干,干不过来,就雇了一个长工,农忙时还会雇一些短工。这些后来都成了剥削人的证据。

我大爷爷还有一个特点就是胆子特大。日本人侵略的时候,山西的情况比较乱,有老县府,是阎锡山的老政府,还有二战区,估计也是阎锡山的部队,我爷爷搞不清楚,中央军,土匪,八路军,,还有日本鬼子。那一年,不知道是那一路部队来要差事,村里规定,有钱的人家出牲口出车,没钱的人家出人。我们家刚买了一个骡子,那个年头,马最贵,牛其次,骡子最便宜。所以我家就先买了一个小骡驹子。我大爷爷舍不得,所以出了骡子还出人,跟着就支差去了,到了路上,就打起来了,炮声一响,大家就四散逃命。过了好几天,村里的别人都回来了,就唯独不见我大爷爷。我祖奶奶就以为他已经被打死了,在家里哭。正哭的时候,我大爷爷牵着骡子回来了,原来别人扔下东西就跑的时候,他还念着自己的骡子,千方百计的把骡子给牵回来了。我听这话的时候就不知道该高兴还是该难过,那个时候的人,穷怕了,所以看一个骡子的命好像比自己还重。后来我爷爷也是,穷怕了,特别节俭,看见晚辈浪费就痛心。在我三叔那儿住,经常叨叨,我三婶在城里长大,所以大大咧咧,两人经常为了一个蒜皮鸡毛的事,争个不停,放假我一去他家,三婶就像我抱怨,你爷爷就像个监工,油多了盐少了,叨叨个不停。花我的钱呢,又不用你操心诸如此类的话。我就觉得,有时候生活背景不同,真得很难沟通,三婶是一个性格开朗的人,很容易与人相处,但是她却不能理解爷爷那一代人的苦。

话扯远了,我大爷爷胆子奇大的另一个事是他和日本人抗争的事,这个事在村里久传不衰,至少我小的时候如此,现在世风日下,人心向钱,这些陈年故事估计没人关心了。

不知道出于什么心理,我大爷爷在抗日战争的时候当了村长,那个时候叫里长,刚开始是当的阎锡山的官,后来日本人打了过来就成了日本人的官。我后来问我大爷爷,世道那么乱,你当时当那个里长干什么,大爷爷旱烟袋锅子吧嗒吧嗒的打着地面,说,竟然说我是汉奸,不是我,鼓楼,大庙的牌楼,都让日本人拆了,竟然说我是汉奸,不停的重复。

在我大爷爷当“汉奸”的时候,发生了这么一件事。冬天来了,日本人没柴烧,就派了一对兵,来我们村拆鼓楼。我给大家说过,我们家曾经有一段时间比较有钱,所以村里的祠堂,村东的大庙,村中心的鼓楼,村外的古塔,建得非常好,在四周的村里都很有名。后来,解放后,鼓楼拆了建了学校,大庙的牌楼和过亭拆了给村里安了电线;古塔下场更惨,在大跃进的时候,在沟里搞了好多井,说要搞什么井串联,所有的井水用水泵抽到一个水库,然后再用水泵抽到沟上面浇地,因为没有砖头修井,就把古塔给拆了,我爷爷说,那个塔,样式非常特殊,上面大,下面小,上面是椭圆,下面是八角的,有八个铜铃,风一吹,就咣当咣当得响。塔拆了修了一溜井,但是那些个井修好以后,就赶上发洪水,一咕咚全给灌了田鼠。估计那些个毛泽东的拥护者所谓的经济发展成果里,修了多少水库,打了多少井,肯定就有这几个井。文革的时候,就有人冲进去,砸了佛像,拆了庙门,还拆了东殿,所以大庙就剩下北殿和西殿,还有南边唱戏的台子。这几年,大庙拆剩下的一些破烂,竟然成了省级文物,然人觉得好笑又好气。

话扯远了,当时我大爷爷是里长,听说要拆鼓楼,非常着急,赶过来和日本人交涉。日本人刚开始根本就不听,我大爷爷就把他的梯子给搬走,日本人就用鞭子抽他,抽得浑身流血。我大爷爷也不反抗,也不叫。日本人心说,这下你该服了吧,就把梯子搭上,我大爷爷就又上去把梯子搬开。日本人就火了,又抽,又搬,如此反复,后来日本人没办法,又不能把他给打死,好歹还是个里长呢。我大爷爷就说了,你要柴烧,我给你解决,但是你不能拆鼓楼。后来日本人走了后,全村人想办法,给日本人送了一车柴,才算了事。

后来,解放后村委会要拆鼓楼的时候,就有上了年纪的人骂,不是人家谁谁谁,还能轮到你们这些狗崽子。

再加一句,我祖奶奶是地主婆,大爷爷是日本人和国民党的村官,我爷爷是阎锡山的兵,但是土改,文革的时候都没怎么受罪,我爷爷说,积德积的,平时的人缘在哪儿呢,有这么一段插曲,说,土改时斗我祖奶奶,就有贫委会,不是贫嘴委员会,是贫农委员会,的一个老太太说,不要斗人家老太太,我刚从河南逃过来的时候,不是人家接济我半袋子粮食,我们一家早饿死了。那个时候,贫委会的一句话很管用,所以就没怎么受罪。

我大爷爷的去世也富有戏剧性,白天响午的时候到我家串门,对我爸说,人啊,过了六十,就一年不如一年;过了七十,就一月不如一月;过了八十,就一日不如一日了。回去后,晚上就得病去世了,那年老人八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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