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西河

主题:【文摘】班禅大师的仪仗兵(上)——代王外马甲兄贴大作 -- 花大饼

共:💬101 🌺858 新:
全看分页树展 · 主题 跟帖
家园 班禅大师的仪仗兵(八+补)

37年6月10日,专使行署到达玉树。蔡智明和自己的伙伴们聚在了一起。半年不见,仪仗队的官兵们消瘦了许多,面容憔悴,好些人的嘴角都起了泡。

军需官与书记官再度重逢,余展鹏十分高兴。

前段时间,大队的文书工作是由军需官兼任的,现在他赶紧把公文包还给蔡智明,如释重负地说:“正好正好,你来起草汇报,我可不愿意写这个”

蔡智明知道,这是个整肃军纪的报告。

结古镇只有百余户人家,加上寺院的喇嘛,日常居民也不过三千人。可自从去年12月份以来,这里的人口激增,远远超出了集镇的供应能力,当地的生活状况也随之发生了变化。

行辕、行署以及仪仗队的总数不过一千左右,可是,受九世班禅鼓动而来的信徒却有三万之多,如此庞大的群体聚集在偏远贫瘠的小镇里,粮食价格立刻上涨了五六倍。班禅行辕可以享受寺院的供应,照样有吃有喝,但其他人的日子就过得十分艰难,一些贫穷的信徒只有四处乞讨、靠施舍度日。

班禅活佛显然没有太考虑人间的烟火,他能在雪山顶上变出大肥羊,在这里却一粒青稞也变不出来。

以往,玉树的粮食是从四川、西康运来的,可现在藏军阻断了南边的道路,川康方向的马帮过不来,仪仗队只好向西宁求援。

青海本来就是个缺粮食的地方,而且马步芳正忙着和红军打仗,哪里顾得上结古镇的吃饭问题。接到玉树方面的告急电文,回复总是“由宁购粮运玉,实感困难重重”……

仪仗队的军粮紧张,但曾铁衷大队长很重视纪律的约束。不但不许强征粮草,甚至规定在采购粮食的时候不能讨价还价,因此半年来,部队和居民没有发生过纷争。

可是百密一疏,就在行署到达玉树的头几天,终于还是出事了。

结古镇这里的山高石头多,却没有几棵树。

距离镇子五里远的地方有一片巨大的石头堆(嘉那玛尼),那里堆满了刻着“唵嘛呢叭咪吽”的石头。这种石头叫做“玛尼石”,据说可以通灵性、能够积累功德,是个很神圣的东西——只可惜,它只对下辈子的命运有好处,对目前的肚皮却没帮助,因此在炊事兵火头军的眼里,这玩意还不如牛粪管用。

结古附近缺乏柴草,烧火做饭只能指望干牛粪。镇子里的人多了,燃料也和粮食一样的紧张,仪仗队的炊事班每天都要到周围的村落去收购牛粪,“嘉那玛尼”(现在叫新寨村)也是火头军们常去的地方。

6月5日上午,炊事兵在“嘉那玛尼”路口等来了一驾牛粪车,大家正准备迎上前去谈买卖,赶车的藏民却把鞭子一丢、跑去摸石头了。

这一摸就摸了两个时辰,牛粪车边围满了买主,可卖牛粪的却还在石头堆里积累功德。炊事兵们急了,要知道,“嘉那玛尼”号称世界上最大的玛尼堆,有二十多亿块石头,要想摸过瘾,八辈子也摸不完。再说了,粪车边上聚集着这么多“竞争对手”,卖牛粪的也不一定能把宝贝燃料卖给汉人军队。

情急之下,几个火头军就把钞票塞在车辕上,自己动手搬牛粪。

这么一来,其他人不干了,纷纷上来阻拦,七推八推,双方就打了起来。

炊事兵人少,拳头挡不住、就拣石头砸。藏民们不敢用“玛尼石”打架,可汉人丘八却不在乎这些,抓起刻有佛经的石头就象甩手榴弹一样。于是突出重围,满载而归。

这当然是违犯军纪的行为,但似乎并不严重,按常规处理,最多关几天禁闭就过去了。考虑到这件事发生在“嘉那玛尼”圣地,曾大队长就向班禅行辕做了汇报。

没想到,行辕秘书长刘家驹的训令是:将肇事者处以死刑!

按照“安多”的法律,打死人都可以赔钱了事,而仪仗兵只是砸伤了三个人,何至于要枪毙呢?曾铁衷当即表示异议。可刘家驹(藏名“格桑群觉”,原是巴塘小学校长,“康人治康”运动的领袖)的态度却很强硬,坚决要用喇嘛教的戒律来处罚汉族士兵。

嘉那玛尼是“嘉那活佛”营造的石头堆。

这位“一世嘉那”是两百年前的活佛,往远里说,他是海选进决赛的“达赖灵童”(参加“金瓶掣签”的三名候选人,冠军当达赖、其他两个也能当别的活佛);往近里说,他是班禅大师的房东(九世班禅暂住的“甲拉颇章宫”,就是嘉那的寝宫)。

因此,炊事兵用嘉那活佛的石头打架,属于糟践圣物的行为,必须严惩!

训令下达,仪仗队顿时就炸了。

炊事兵不肯再做饭,士兵们也牢骚满腹:“抢牛粪是为了大家,犯了什么死罪?”

“走了几千里路,到这里为牛粪送命,想起来真冤枉”

“扛枪打仗、为国效力,到头来连喇嘛的石头都不如,老子不干了……”

当天夜里,二中队的一个排(四十六人)擅自离开营地,准备开拔回家。

逃兵刚上路,排长就报告了大队部。曾铁衷明白,如果不及时刹住这个风气,今后的局面将不堪收拾,于是立刻命令部队追击。

一中队队长谢雨禄和二中队队长沈剑波请示:“天黑路险,不容易追上,怎么办?”,

曾大队长不留任何余地:“追不上就开枪,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一个也不能放走”。

于是,十三名逃兵被打死,其余的都被抓了回来。

肇事的“祸首”也被枪毙了。

行刑之前,大队部请犯人们吃“上路饭”。几个火头军没哭没闹,只是提出把刑场设在河边,他们的魂魄要顺着通天河、金沙江,顺着长江回江西老家去。

曾铁衷照办了,他也是江西人。

九世班禅指派喇嘛给“不幸身亡”的士兵念经超度,还给仪仗队送来了大米白面。从大队长到马夫,没有人去经堂答谢,也没有人吃那些米和面。

蔡智明回到队里的时候,事情已过去好几天了。

这些天,曾铁衷大队长一直在给大家做“精神讲话”:

“我知道大家心里有委屈。弟兄们护送班禅大师进藏,吃了很多苦,可现在却有人讨厌我们、刁难我们,他们克扣粮草、告黑状、暗中使坏,想把我们赶走。大家自然会想不通,觉得给班禅当仪仗兵是吃力不讨好。

但是,弟兄们要明白,我们不是班禅的跟班,仪仗队也不是活佛请来的吹鼓手,我们是国家权利的象征。自古以来,边疆的政教首领都是由中央政权送回辖区的,这是政治传统、是达赖和班禅个人的荣誉、更是中央政府的权力!这个传统关系到国家声威,今天不能被破坏,要靠我们军人来完成。

某些人和仪仗队作对,挤兑我们,他们是别有用心。但是,弟兄们受不了委屈,想逃跑,这就是政治上的幼稚、也是品质上的软弱!我们必须记住,仪仗队的行为不仅是针对某个人的礼貌,而是代表中央政府向西陲边疆行使主权,这是我们军人必须履行的责任。

有人说,我们只有三百人,无足轻重,解决不了大问题。这句话错了!三百宪兵,不仅是班禅行辕的仪仗,更是国家法统的标志,我们三百人在此,代表了国家的三百万军队。这是仪仗队的职责、也是我们的光荣!身为军人,既接受了任务,就要努力完成,哪怕断粮、断头也要干到底,谁也不能当逃兵!”

官兵们纷纷表示:“队长,咱们以前不懂事、现在明白了。今后哪怕吃尽千难万苦,也要坚持着把班禅送回去”。

班禅大师也很想回去,可事情却并不那么容易。

很多人把九世班禅返藏受阻的原因归结到仪仗队的身上,这有些片面,但也不是没有道理。因为,至少在相当一段时间里,仪仗大队确实是拉萨与中央政府争执的焦点。

刚开始的时候,仪仗队的问题并没有引起争议。

“国师返藏、中央礼送”是自古以来的惯例,以前的达赖喇嘛也被清朝皇帝送过两次,从没有谁觉得不合适。再说,三百名仪仗兵在军事上的作用微乎其微,不可能对西藏形成威胁。因此,36年12月,当得知班禅行辕到达玉树结古寺以后,噶厦府只是提出“仪仗队随班禅径赴后藏”。除了不愿意班禅的仪仗在拉萨耍威风,并没有更强烈的意见。

可一个月后,也就是37年1月,英国驻西藏办事处负责人(兼锡金行政长官)古德爵士突然发表讲话,“反对中国政府派遣军队进入西藏”;藏军总顾问威廉(印度东方旅的旅长)也立刻表示将给噶厦府“在军事上提供协助”;英国驻华大使许阁森随即提交照会,抗议南京国民政府违反了“西拉姆协议”。

( 注:“西拉姆协议”是英国人和西藏政府订立的条约,这个协定中的“麦克马洪线”十分有名,但其实还有一条:它认定中国对西藏只享有宗主国权、而不是完全主权……这是历届中国政府都不能承认的)

在英国人的支持下,噶厦政府也变得强硬起来,“摄政王”随即通知班禅:欢迎大师本人返藏,但仪仗队不许进藏,行辕和行署中的汉人和蒙人也一律不得进入西藏。否则将以武力阻拦。

英国人的态度为何如此霸道?细说起来,可以从殖民主义讲到帝国主义,原因多了去。

这里,只讲个直接的诱因:

1936年12月,英王爱德华八世(也就是“不爱江山爱美人”的那位)辞职不干了,由他的弟弟乔治六世(伊丽萨白的爹)继位。新国王的加冕仪式定于37年的5月中旬举行,世界各国都派代表参加盛典,西藏也是受邀朝贺的一“国”。

消息传到大英帝国“拉萨办事处”,古德爵士屈指一算,按照国民政府的计划,37年5月,班禅行辕和仪仗队正好开进西藏,拉萨的街头届时将挂满青天白日旗。这么一来,西藏就不象是“一个国家”了,大英帝国和印度总督的脸上肯定挂不住。

因此,必须立即采取行动,阻止中国官兵进藏……

蔡智明他们当然想不到,仪仗大队进西藏,居然能与英国国王和美国女人的爱情扯上关系。

班禅活佛虽然法力高深,估计也想不到这个。

达赖死了以后,摄政的“热振活佛”只有二十多岁,班禅就以为自己的声望在西藏无人能够抵挡。按行辕的说法:班禅进藏如同佛光普照,百姓必将顶礼膜拜、倾心相随;黑河(今“那曲”)的藏军更不用担心,他们都是后藏的子弟,只要听说班禅大师回来了,定会倾巢投诚、竞相易帜……

于是乎,九世班禅就就在结古寺等待冰雪消融。

春天来了,可美好的愿望却没有实现。

南边三十九个部落的土官来信说:对不起,奉噶厦之命,不能给班禅大师提供“乌拉”;黑河的藏军倒是来了几个“投诚”的,可职务最高的只是个“甲本”,相当于排长,其他的士兵还在据点里端着枪,严阵以待。

班禅顿时傻眼了,他没想到那个“热振活佛”居然这么厉害。

五世热振呼图克图,法名“土登江白益西,丹巴坚赞”,1912年出身于西藏的加查宗。

一般情况下,大活佛很少跑到贫民家庭投胎,可五世热振却是个例外。十三世达赖亲自把他从奴隶的家里找了出来,并且在他刚满二十岁的时候就授予他黄教最高学位“拉让巴格西”,让他主持热振寺。这样,五世热振对十三世达赖当然绝对的感激、绝对的忠诚(这一点,只要看看他为十三世达赖修建的灵塔就知道了)。

根据达赖的遗愿,二十三岁的五世热振被尊为“摄政王”。他对待班禅的态度继承了十三世达赖的理念,而这个政策又得到了英国人和拉萨高级僧侣集团的支持。

九世班禅在与他的交锋中,完全处于下风。

南京中央政府的态度很明确:别的可以谈,但专使行署和仪仗队一定要进藏。这个意见,蒙藏委员会通知了拉萨政府、外交部照会了英国大使、孔祥熙去英国期间也做了说明——没有更改的余地。

这下子,九世班禅坐了蜡。他不能反对中央政府的意见,因为中央是他唯一的靠山;可遵循中央意见他就进不了藏,因为他的宗教号召力比不过拉萨政治的权力。

“政教合一”,当政教不能“合一”的时候,政治是第一位的,宗教只不过是陪衬罢了。

于是,班禅着急了、生病了,他生的是肝病,气急伤肝。但他生病的时候吃的是西药,治病的医师也不是喇嘛,这让蔡智明觉得很奇怪。

班禅行辕的人也急了,他们觉得是仪仗队坏了进藏的事。

从四月份起,行辕就不再向仪仗队发放军粮,军需官余展鹏顿时抓了瞎,仪仗兵们也开始饿肚子。大家成天看冷脸、听闲话,还要愁着买粮食、找牛粪,这才引出了前面的一系列事件。

班禅本人没有埋怨过仪仗队。有趣的是,就在专使行署到达玉树的头几天,他突然带着随从到两百里外的拉秀乡泡温泉去了,那意思是让“护送专使” 在结古镇吃个闭门羹。

赵守钰反应很快,立刻改道“青南警备司令部”、找马彪商量军粮补给的事情,这才算是没丢面子。

赵守钰果然面子大,很快就从青马骑兵那里借来粮食,解决了仪仗队的吃饭问题。

可是,这时候,班禅大师却住在拉秀乡不肯回来了。

拉秀有个“拉休寺”(本名“龙西寺”),是座黄教的寺院,那里有男喇嘛学院、还有女喇嘛学院。九世班禅说他要在庙里闭关修炼,不让仪仗队去打扰他。

不让去只好不去。仪仗兵原地待命,蔡智明无所事事,于是又开始四处乱转、凑热闹看稀奇。

全看分页树展 · 主题 跟帖


有趣有益,互惠互利;开阔视野,博采众长。
虚拟的网络,真实的人。天南地北客,相逢皆朋友

Copyright © cchere 西西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