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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文摘】李仲轩论形意--- 一 跟贴方式再发一遍 -- 功不唐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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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文摘】李仲轩论形意--- 六

追 忆 “ 象 形 术 ”

李仲轩讲述 徐皓峰撰文

本文所讲述的薛颠事迹,是我当年听到的武林传闻,也许与薛颠的内心不符,只是让现今的人了解一下关于薛颠有如此说法,不管传闻如何,他的拳法是形意的瑰宝。

近来见到了旧版拳谱重新刻印的一套丛书,其中有薛颠师叔在1933年的一本老书,名为《象形拳法真铨》,不由得顿生感慨,忆想起60年前的一些往事。

李存义的传人中,我拜师了三位,第一位是唐维禄,第二位是尚云祥。我几十年前学拳时,正是薛颠名声最响的时代,他继承了李存义公开比武的作风,担任国术馆馆长期间,缔造了形意拳的隆盛声势,在我们晚辈的形意拳子弟心目中,是天神般的大人物。

我的两位师父唐维禄、尚云祥与薛颠的关系极为密切,尚云祥对薛颠当上国术馆馆长起了关键作用,一直在背后支持他,唐维禄甚至几次在薛颠不便比武的情况下,代薛颠比武。

我跟随尚云祥在北京学艺期间,一度觉得功夫有了长进,体能很强,有了股天不怕地不怕的豪迈,其实只是进入了形意拳“明劲、暗劲、化劲”三阶段的明劲,是练武的必然,只能算是入门后的第一阶段,可是心里真觉得自己可以当英雄了,当时有一念,想找薛颠比武。

我把自己的想法跟尚云祥讲了,尚师什么也没说,但过了几天,我的启蒙老师唐维禄就从宁河到了北京,将我狠狠批了一顿。唐师说薛颠身法快如鬼魅,深得变幻之奇,平时像个教书先生,可脸色一沉便令人胆寒,煞气非常重,他那份心理强度,别人一照面就弱了。

唐师训我是在尚云祥家的院子里,尚云祥在屋里歇息。院子里摆着几个南瓜,唐师用脚钩过个南瓜,对我说:“你要能把这南瓜打碎了,你就去比吧。”他的眼神一下就将我震住了。南瓜很软,一个小孩也能打碎,我却无法伸出手来打碎那个南瓜。

见我的狂心没了,唐师又对我说:“薛颠是你的师叔,找他比武,别人会笑话咱们的。他是在风头上为咱们挣名声的人,要懂得维护他。”

我对这位师叔的了解还是从别处听闻的。李存义生前有一个好友,略通形意,会铁裆功。铁裆功不是像一般人想象的,练得裆部如铁,不怕比武受伤,而是一种健身术,属于秘传。他七十多岁依然体能健硕,爱表演功夫,甚至在洗澡堂子里也表演,喜欢听人夸他“身上跟小伙子似的”,是个奇人。结果招惹了一伙流氓找他麻烦,他托人给唐维禄捎来口信,要唐师帮他解决。

唐师为了砺练我,让我去办这件事。我去了一看,这伙人玩弹弓,奇准,知道不是一般的流氓,而是武林朋友在捉弄人。我就跟他们讲理,估计是见有人来出头,更要找别扭,他们在言辞上没完没了地纠缠。我便将手握在茶壶上,在桌面上猛地一磕,茶壶就碎了,又说了几句,他们就答应不再找麻烦了。

其实他们原本就不是真要伤人,见我动怒,自然不闹了。这老人对我很感激,为了报答我,他说:“我指点一下你的武功吧!”他是李存义生前的好友,从李存义那里听了些拳理,他把他想明白的想不明白的都说给我了。

我在他家住了一晚,他很善聊,说着说着就说到了薛颠。他说我这位师叔是李存义晚期收的弟子,天赋极高,李存义平时总是在人前捧他。这种师父捧徒弟的事,在武林中也常见,使得徒弟很容易打开局面。

后来薛颠和师兄傅昌荣在一座二层的酒楼比武,薛颠说:“这不是一个比武的地方。”傅昌荣说:“打你不用多大地方。”--这是激将法,薛颠仓促出手,傅昌荣一记“回身掌”把薛颠打下了酒楼,他是从二楼栏杆上摔下去的,摔得很结实,看热闹的人都以为他摔坏了,不料他马上就站了起来,对酒楼上的傅昌荣说了句:“以后我找你。”便一步步走了。(后来唐维禄师父告诉我,薛傅比武是在东北营口市的一家粮店里)

薛颠一走就不知了去向,直到李存义逝世后,薛颠才重又出现,自称一直隐居在五台山。薛颠复出后很少提自己是李存义的徒弟,说是一个五台山老和尚教的他,叫“虚无上人灵空长老”,有120岁--对于这个神秘的人物,许多人觉得蹊跷。难道是薛颠将自己参悟出的武功委托在一个根本就不存在的人名下?所谓的“虚无上人灵空长老”,隐含着“虚无此人,凌空出世,前后无凭,原本假有”的意思?所谓的“120岁”,古代60年为一甲子为一轮回,隐含着自己“再世为人”的意思?

可能因为多年前的比武失败,令心高气傲的薛颠自己将自己逐出了师门,觉得丢了师父的面子,所以自造了一个虚无飘渺的师承--这只是想当然的猜测,其实真有这位老和尚,只不过不是这个法号,真法号我已经忘记了。

此番复出,薛颠显得很是知书达理,接人待物客客套套,可是又令人有点捉摸不透。他在一次有许多武林人士的集会上,突然表演了一手功夫,不是打拳,只是在挪步,跟跳舞似的在大厅逛了一圈,但将所有人惊住了,因为他的身体展示出了野兽般的协调敏锐、异常旺盛的精气神,当时就有人议论薛颠的武功达到神变的程度。薛颠表演完了,便宣布向傅昌荣挑战。

以上便是那位前辈给我讲述的故事,至于与傅昌荣二次比武,惊动了尚云祥,尚师说:“咱们师兄弟,比不上亲兄弟,总是比叔伯兄弟要亲吧,怎么能斗命呢!”这场比武就给劝开了。尚云祥很赏识薛颠,就让薛颠接了李存义的班,当上了天津国术馆馆长。

薛颠成为国术馆馆长后,以尚云祥为首(当时李存义的弟子中尚云祥年龄最长),所有的师兄弟都颂扬他,凭着这极高的名望,他终于令形意拳进入了大都市,闯开一片天地,在此之前拳术多在乡野,拳师为文人所轻。

当时社会上有“强国强种”的口号,所谓强种要用练武来强,普传拳术是当时武林人士视为己任的爱国大事,流行出版武术书。可是由于形意拳自古的规矩,拳术心诀不能普传,所以许多形意拳的书都是在展示架势和一些练拳达到一定水准后方能看懂的口诀,对于读者并不能直接受用。

当时民族危机极其严重,薛颠想让国民迅速强悍,手把手地授徒觉得来不及,开始思索写一本真正可以自学的书,就有了这本《象形拳法真铨》。只要是得形意拳真传的人,一看这本书便会发觉,所谓的“象形术”就是形意拳。难道为避开旧规矩,薛颠委托了一个“象形拳”的名目,将形意拳的大部分奥妙公布了出来?这是一种猜测,其实象形术是与形意拳渊源很深的一种拳法,古来有之。薛颠泄漏秘诀,想让人照书自学,也不过是个美好愿望,因为武术是身体动作,必须得有人教,学会后可以自修,是无法直接自学的,不管公布了多少秘密,光有书本,也还是不够。

虽然如此,但这本《象形拳法真铨》到了练形意拳的人手中,却有画龙点睛的妙用,多亏了薛颠当年利益全国国民的想法,才能使我们这些形意拳后辈得益,可以想象,如果不逢民族危机,一个只在武林中讨生活的拳师,又怎能舍得将秘诀公开?

薛颠早年的比武失败,烙印终生,逆转了他的命运,后来虽享有很高名望,但没有得到善终,可以说是暴死。所以有很长时间,人们对于薛颠都是避而不谈,也没有人自称是薛颠的传人。

我后来在唐维禄师父的介绍下,正式在天津拜师薛颠,但学习的时间短暂,当时有薛颠侄子薛广信在场。一恍已60年过去,不知薛门的师兄弟们是否安好?

此本《象形拳法真铨》,用词精美,文法简洁,是形意拳书中不可多得的上乘文字,便于读者心领神会,所写功法寥寥数语便交待干净,毫不含糊,都是真体会,现仅摘出三处加以评说,显示一下深浅,书中其余部分,读者自可据书再究。

一、《象》书总纲第一章第四节“桩法慢练入道”  

许多人都知道形意拳站桩,长功夫的关键也在桩功,但如何站法却很含糊,有的书谱上只是讲解了眼耳鼻舌的内敛要领,似乎站桩便是站着不动了,附会上佛道的“入定”之说,好像一动不动得越久越好--这是误导。站着一动不动,只能令肌肉苦楚,精神挫折。

这一小节便将形意拳桩法的秘密公布出来,桩法是活动的,不是静功而是“慢练”。薛颠原话为“此桩法之慢练,增力之妙法也,慢慢以神意运动,舒展四肢--”桩法是动的,只不过动得极慢,外人看不出来,这“慢慢以神意运动”七字真可价值万金,而且说明桩法的功效为“脏腑清虚、经络舒畅、骨健髓满、精气充足”,特别标示“而且神经敏锐”,不如此,便是练错了。

二、《象》书总纲第十一章第十二节“体呼吸”

许多人都知道形意拳是内家拳,此拳是可以通“道”的,但拳谱上往往只有拳法,简单陈列出从道经摘抄的语句,至于如何由拳通“道”,便含糊了。薛颠所言的“体呼吸”正是形意拳通“道”的法门,薛颠原句为“从全体八万四千毛孔云蒸雾起而为呼吸,此节功夫,乃是精神真正呼吸,非有真传难入其道,非有恒心难达其境,学道者,勉力为之。”

三、《象》书上编第六章第一节“五法合一连珠”

形意拳古传有一个名为“圈手”的动作,又称“风摆柳”,可以健身可以技击,据说涵概五行十二形的精华,没得传授的人猜测是一个类似于太极拳“云手”的两臂画圆运动。

其实圈手开始时的确类似于太极云手的两臂画圆,幅度小运动慢,是为了调周身的气血,等真正练起来,不是两臂画圆,而要用整个身体上下左右地画圆,至于具体的运动轨迹为怎样,大约是薛颠的“五法合一连珠”那样。

形意拳讲究五行,对应金、木、水、火、土的是劈、崩、钻、炮、横五拳;薛颠的象形术对应金、木、水、土的是飞、云、摇、晃、旋五法(其中“飞、云”二字是借用剑法用词),有人想当然地认为这五法就是形意拳五行拳的变形,是换汤不换药。

其实不然,薛颠的五法不是从五形拳来的,倒是和圈手有渊源,所以略过他对五法的分别讲述,对五法连贯演练的“连珠”却要好好参究。

象 形 术 提 要

李仲轩讲述 徐皓峰整理

象形术是一种别样的形意拳。发之于外谓之形,含之于内谓之意--这是对形、意二字的解释,如何成为拳呢?含之于内的意,可发之于外,发之于外的形,可含之于内--如此方为形意拳。

形意拳站桩时,目光要远大,眼神放出去。打拳时,目光盯着指尖或拳根,随着拳势而盼顾,但余光仍要照着远方--这都是将意发之于外的训练法。

如何将形含之于内?这是老辈拳师不轻传的东西。以炮拳为例,炮拳总是两臂一磕,顶杠而进,有出手没有收手,其实杠出去后,还有个身子向后一耸的动作,这就是炮拳隐蔽的收手。

说是个动作,便错了,很微,甚至不必作出来,心领神会地一下,即可。有此一耸,就出了功夫。

象形术的摇法也如此,摇法似向身后划桨,还有水荡桨的向前一荡,这一荡不是实作,也是心领神会,而且不是揣摩体会,一刹那灵光一闪,想慢了就不管用了。

这两例便是含之于内的形,比武时,真正厉害的,是这种打拳时不打出来的东西。

形意拳简单,象形术更简单,但内含的形丰富,如此方能善变,不是打拳时变,变在比武时。不必我一一举例,读者自可从《象形术》一书中找消息。

形意拳先教“行劲”,行对了劲,也就找着了身法。象形术先教身法,晃对了身法也就找着了,象形术晃法是在找劲,能找着自己的劲,也就能找着别人的劲,碰上就倒。

不管从何入手,都是要从一个东西里教出两个东西来。身法与行劲,一有全有,一个没有,两个都没有。这是教法的不同,不是本质的不同。不是薛颠法眼高,是有人只应薛颠的机关,在薛颠手里才成就了武功。

比如学书法,总要先从楷书里学出来,学出笔力才算书法。而宋代米芾横平竖直地写了几年,却写不出笔力,结果一看王羲之的行书,笔锋盼顾多变, 一下就悟了,笔锋一变也就有了笔力。书法上有米芾的先例,拳法上有薛颠的教法。

年轻时,唐维禄的徒弟中,丁志涛是“津东大侠”,我是“二先生’,有老前辈们戏称我为“小李二爷”。我从小不爱吃干饭,走到哪都要粥喝,当年有“小李二爷爱喝粥”的说法。还有就是说我字好,有一度,走到哪儿,哪儿的人都让我留字。

张鸿庆留过我的字,他是我未磕头的老师。我求教他时,他在天津陈家沟子一个店里做事,常年住店,也不知他有没有家人。见不到他练武,只见着他赌钱。他非常聪明,这份聪明是练武修出来的。

形意拳练神不练力,有了神也就有了力。如何生神?要三顶三扣,张鸿庆坐在赌桌前也能养住神。前面说了,打拳时有不打出来的拳,练法是一闪念,在平时生活中也要时不时这么闪闪----张鸿庆就这样,但一般人不能学他,赌博乱性伤神,是习武者的-戒。

记得以前有篇文章说,形意拳讲求悟性。如果说形意拳是岳飞传下的,那么祖师是三国姜维。姜维传人周侗教出了岳飞,卢俊义,姜维后代教出了罗成的罗家枪。姜维文武双全,对诸葛亮说:“丞相,文我不如你,武你不如我。”诸葛亮就与他比大枪,结果姜维败了。诸葛亮是智慧的化身,贤者无所不能,一看就会,一会就精,若论三国武功,吕布、姜维都要次之,头牌是诸葛亮--这是二十年前,<<北京晚报》上的文章,依我看,它说对了,比武比的是悟性。

不能自悟自修,只会跟着师傅,今天听个好东西,明天听个好东西,好东西是听不完的,这样没出路。大部分佛经都是阿难写的,他跟着释伽牟尼,今天听个好东西,明天听个好东西,结果释伽一死,释伽的徒弟里,只有他一个人没能成就。孔子夸他一个徒弟能举一反三,不是夸夸就完,而是说:“举一反三”是学会一个东西的唯一方法。

我已经老朽,望有悟性者能参此《象形术》,以书为师,便认识了薛颠

象 形 术 飞 摇 二 法

李仲轩讲述 徐皓峰整理

云是绕,飞是挑,而绕挑并不能概括云飞。象形术与形意拳在练法外观上的区别是,形意拳是一条直线打下去,而象形术走一二步便转身了,练转身就是在练身法。此次讲飞摇二法,讲飞必讲摇,在飞云摇晃旋中,飞摇是一体相续的。

说拳先说武德。武德是练武人的救命草,没武德伤害他人是一方面,更糟糕的是,会把自己弄得家破人亡。唐维禄逐出的徒弟有一位姓田另一位姓李,姓田的一拳能把土墙掏个窟隆,说要到外地行侠仗义去,把儿子托给自己父亲,他父亲不管,他就把儿子给活埋了,那位姓李的是在唐师教他时,对唐师突然袭击。如果习武而不修武德是不会有好收场的。

我是由袁彬介绍给唐师的。袁彬一次和媳妇吵嘴,一怒之下把媳妇的脚腕子给掰断了,他媳妇几日后上吊自杀了。我为此登门把袁彬骂了一顿,说:“你把嫂子逼死了,嫂子多好的人,你出手,怎么那么狠!”他很痛苦,说:“我在气头上。我不想这样呀。”,他和唐师都在“清礼”(一个民社,不抽烟不喝酒),虽然唐师没把他逐出唐门,但师兄弟们都不再理他,他后来找过我好几次,也没能恢复往日的情谊,因为我对他反感了。

不能为富不仁,也不能为武不仁,只有功夫没有德行,人会丧心病狂,练武的该是仁者。袁彬还等于我半个师傅呢,他当年给祁家大院看庙,问我想不想学拳。宁河小南庄子的人练小神拳,是少林拳一种,我上宁河小学高小时学校请小南庄子人来教过,就此种下我习武的兴趣。

我把母亲家祠堂里的人打发走,让袁彬在那里教我。王家祠堂清静、地方大,袁彬的师兄弟也来练功,最多能有十几个,其中有唐师的得意之徒张鹏瑞,王振国、阎锡坤,王殿。王殿是个六十一岁的人,会打火炕。唐师这么多徒弟都在我那儿练武,唐师自然会总来,后来王殿在祠堂里打了个火炕;唐师就住下来了。一年后,唐师的徒弟们对我说:“你给唐师傅磕个头吧!”我就向唐师求拜师,唐师说:“你为人痛快,我喜欢。”收下了我。

形意门规矩大,拜师要有引荐师,我的引荐师叫杨树田,他是开茶馆的。供桌上供有刘奇兰,李存义的名号,还从街上买来达摩画像,都一一磕了头。武林中管形意拳的秘诀叫“达摩老祖一张金”,就是因为形意门拜师拜达摩的原因。

练武的人不迷信,说话讲信用,说出来就算话,还不能有脾气,武艺要教给不使性子的人。练武人都不生气,尚云祥便一点脾气没有,只是有时练武人了迷,他用脑子练拳,吃饭走路都是这个,别人从背后走来,他一返身就是打人的气势,但他一下能醒过来,从没伤过人。

拜尚师的引荐师是唐师,行礼后请尚师到前门外的萃华楼吃饭,加上尚门的师兄们有十来人,赵师母没去。当时用的是日本人在中国造的钱,纸币上有孔子有天坛,民谚讲:“孔子拜天坛,五百变一元。”说这种钱贬值快,此宴用去我一百佘元。

尚师功力纯,薛颠变化多,唐师腿快。唐师学了李存义的全套,包括兵器,医药,有人问唐师:“形意拳的内功是什么?’唐师回答得特别好,他说:“形意拳就是内功”就是这个,不再别有什么内功。所以,习者不要对“三抱,三顶”等古谱说词轻易放过,不要以为只是用来校正拳架的。唐师与薛颠缘渊深,唐传形意中串有薛颠的东西。

我第一次见薛颠,一见他的状态,就知道是个跟尚师一样的人,一天到晚身上走着拳意。他轻易不说话,一说就是大实话。比如他送我一对护手钢钩作见面礼,见我很喜欢,就说:“使双钩的窦尔敦也就是在戏台上厉害,能赢人的是剑棍刀枪,这东西没用。”我觉得特逗,哪有这么送人东西的?但只有这种人才能练到武功的极处。

国术馆在天津河北区,当时天津分河北,河东,西头,下边(租界以南)。国术馆是三间正房,两间耳房,院子很大。李存义作馆长的时代,李振东做李存义的搭档。关于李振东,闲话多,有人说他是沾李存义的光,有人说是他护着李存义。练拳的人面子薄,一输就一辈子抬不起头,同时又话多,知道有这种习气,什么话一听就过,最好。

练武的人不讲钱,国术馆背后有财团支持,来学拳交不交学费都可以。国术馆在薛颠时代,吸纳了许多文化人,薛颠把《象形术》一书写出来后,请他徒弟、朋友中的文化人斟酌词句,此书用语极其准确,既有境界又实在,千锤百炼,的确是国术馆的经典。薛颠写书准确,武功也是求准确。他气质老成,有股令人不得不服的劲,干什么都显得很有耐心。形意拳是“久养丹田为根本,五形四梢气攻人”,首重神气,所以眼神不对就什么都不对了。他教徒弟管眼神,身子步法要跟着眼神走,他说,比武是一刹那就出事,一刹那手脚搁的都是地方,就赢了。所以他校正学员拳架极其严格,不能有分毫之差,说:“平时找不着毛病,动手找不着空隙。”

他是河北省束鹿人,有着浓重的口音,他爱说:“搁对地方。”他一张口,我就想笑。李存义说:“形意拳,只杀敌,不表演。”形意拳难看,因为拳架既不是用于表演也不是用于实战,它是用来出功夫的。拳架出功夫可以举一例,练形意拳总是挤着两个膝盖,磨着两个胫骨轴,一蹲一蹲地前进,用此打人就太糟了,两腿总并在一块,只有挨打的份。其实挤膝磨胫的目的,是练大腿根,大腿根有爆力,比武时方能快人一筹,这是功夫。

形意拳专有打法,那是另一种分寸。薛颠的打法,在“占先手”方面有独到之处。示范时,做徒弟的防不住他,他的手到徒弟身上,就变打为摔了,把人摔出去,又一下捞起来,在他手里不会受伤。做徒弟的被他吓几次,反应能力都有所提高。 飞法便是练这份敏捷。飞不是鸟拍翅膀的飞,是另一个(想不起来,暂以飞字为准)。飞法中含着猴形的精要,薛颠的猴形中有一式名“猴捅马蜂窝”,猴子捅马蜂窝,一捅就跑,它怕蜇着。所以猴形的发力就是一发即缩,飞法就是练习瞬间收力,收得快,发出去就更快了。以飞法可以窥见薛颠比武速度的一丝奥秘。就像形意拳劈拳叫“劈抓”,不但要劈出去,还要抓回来,能抓回采的拳才叫劈拳,因为有个回旋劲,一去不回头的拳打不了人。

象形术飞法是八字诀,大拇指和食指张开,后三指握着,像比划数字“八”。八字诀上挑,猴捅马蜂窝般挑敌眼。但握八字不这么简单,拳头也能封眼嘛。主要是挑着八字练功,能把手臂的筋挑通了,比武时方能有灵动,有奇速。云法握剑诀也是此理,与形意的“挤膝磨胫”一样,练的时候多练点,比武时方能高人一筹。

飞法练收劲,一挑即撤,顺这股撤势便是摇。所以飞法与摇法是一体的,摇不是左右平摇,而是划桨式,就像用一只浆划舢板一样,左划一浆,扭身再右划一浆,力向后下方,要深入。摇法沉厚,贴身摔人,与飞法相续,由极轻灵变极粘重,习者玩味日久,遍体皆活。读者修习“象形术”,要以书为本,那是大体,

我只是举了点例证,勿止于我言,断了追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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