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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坚冰在须 第六章 大官人嗯嗯连声 老鸦自聒噪不休 -- 风中菜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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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坚冰在须 第九章 返营覆命受盘诘 凄凉身世引怜惜

众人出了密林,天已初晓。皆走出一头脸的油汗,俱是有些疲惫了,怎奈刘三顾虑倘或再有安南斥候出来哨探,万一被撵上,却是把这到手的前程给弄没了。只是喝了众人赶路,众人愈是不耐烦,王二狗亦兀自在嘟囔:“哪有恁地巧的事,怎也不信偏生那等倒运的腌臜鸟事都要撞了我等头上来。”

刘三便又学了那枭雄惑人的伎俩:“我等须得速去取了先前就乱尸堆里刨来的浮财,虽是荒山野岭,或是没人拿得走,但怎知没那禽兽闻了血腥,把那些衣衫等一众物事给糟践败坏了。” 众人听得这话,却是脚程又快了不少。刘三心下鄙夷,果真无利不起早,莫管他草莽村夫,又或高门大户,想来概莫能外。正自且行且赶中,又有人嘀咕埋怨刘三初时不让众人拿了背篓赶路。刘三自是听得入耳,委实有些叹息,若一早背了那些破烂物事,眼下赶路岂不更是累赘。可惜名不正言不顺,终究只是个野氓中的头目,若是有了那军中法度,……。

一面浮想联翩,脚下只是不慢反快。怎知一脚踩滑,只是望前扑倒,便只又作了个狗抢屎,爬起来却是灰头土脑,几根狗尾巴草吊在刘三头发上,兀自随风晃动。一干人见得,皆呵呵笑了,怨气却是去了不少。刘三倒不懊恼,反自对个人颇有几分赞许,御下之术,千变万化,虽是无心之失;只惋惜料来这般手段却入不得现下正统法眼。

想来禽兽万物对于利之所在,总可迅捷觅其踪迹。刘三甚是惊讶众人如此长于辨识方位,待到赶至先前歇息的草坡,刘三尚自未见得背篓藏于何处,众人早往了一处飞也似踊跃而去。扛了敌兵那人面色很是焦躁,手脚没了放处,屡屡望向刘三。

刘三只当没见着,待到众人在那方你争我夺分配停当了,见得王横宝与王二狗两个,各自一手拿了个背篓走了过来。恩,两人还是会事之人,毕竟俱是吃糟糠没鞋穿的弟兄。刘三终有了些微欣慰,把手一抚,却才省起自己还未生出飘然长须来,就已学了那嗯嗯老爷的毛病。

取了浮财,士气更是旺盛不少,从脚力即可得见。一番急走,尚未到得寨门前,几声厉响,数支羽箭就应声而至,插在刘三面前地上犹自尾羽抖个不止。“你等何人,所为何来,速速报来?”刘三先自心惊,旋即料到这是示警之意,便高声喊道:“小人刘三,先前奉大人之命,外出查探,现掳了敌兵一人,回营复命。还烦劳众位军爷开了寨门,放我等入去禀报军情。”

听得里面一阵聒噪,又有先前那引路军汉在寨墙上探头看了,寨门方才吱吱哑哑地开了,刘三当先率了众村汉鱼贯而入。先前那引路军汉吩咐其余人等先行去还了背篓,便自回营,只让刘三与王二狗带了那敌兵跟了自己,便往大人营帐行去。

那帐前军士自仍是那般黑口黑面,待到听得大人亲兵喝令众人入去,刘三与王二狗也都各自晓得了分寸,一俟入得帐来,两人便与那军汉一起,低头扑通跪了。又是待那军汉禀报了,照例听得那大人嗯了一声,只是仿佛中有惊喜之意:“你二人抬起头来说话,把其中备细一一道来。”

刘三赶紧正色禀报了:“昨日得大人之命,小人等即刻前去察探。幸蒙大人福泽,我等伏击安南斥候一队,又于敌寨前掳得敌兵一名,更有搜得令牌一块。现呈与大人过目。”说罢把探手入怀,把那块贴肉放了的令牌拽出来,双手捧上。

一旁有军士过来拿了,呈上给了那大人。见得那大人拿了令牌,端详一阵,又递给坐于下首的一位黑面皮后生,俯身与他悄声讲了阵话,却见那黑皮后生一眼望过来,再又举手附耳与那大人说了些甚么。大人回头却盯了刘三,沉声问道:“你等本是廉州治下差来的民伕,离此甚远,却是从何得知那是安南斥候?”

盖缘前番背心受了重重一脚,今次自是不敢多想,刘三即时回禀:“因常年有拐子有贩了那外乡妇人来村里卖与众人,有次贩来的不少妇人原籍安南,又甚是便宜,小人乡党中多有买了的。乡里乡亲,处得日久,自是有不少乡党识得听懂一些那安南话。小人等隐匿行迹时听得那伙敌兵聒噪,故此方知彼等为安南蛮夷。”

又顷刻补了句“小人自是不识得,今番多亏了同去的众乡党。”

大人微微颔首,拈了长髯,又看了刘三再问:“你且把你家中情形备细说来。”

“禀大人,小人家贫,兄第姊妹或有早夭,又或有卖与旁人,父母亡后,独存小人一个。小人闲常靠与人放牛耕田做短工为生。”刘三早将从王二狗那处听来的身世暗记于心,现下却是派上了用场,只是略有惶急,幸甚不是个没来由的人。

“嗯” 那大人长吁一声, “原来如此。” 颇似有些悻悻然模样。“依你身世料来,你必是私塾也未曾入得,但看你又颇知书识礼,却是为何啊?”听得大人缓缓相询,刘三揣度,眼下情形,只怕愈是凄苦愈好,信口就拣了那贫家田舍郎凿壁借光一类胡诌悲情。“平日里,小人放牛时或有得便,就系了那牛任其自顾吃草,便去私塾外听先生讲经,虽因此没少了挨东家打骂,但也略微识得些人伦纲常。”

“嗯——!”那大人更是一声长吁,只手抚桌,直如要把满胸闷气出尽一般。

停了半晌,大人方才又问到:“你等窥得那安南营寨如何?”

“那营寨有如我营寨一般大小,当其时,却是不曾见得有马军及石炮冲车。又恐或有遗漏,便冒死掳了这敌兵来,交由大人再行盘问。”

“恩,你若是把那伙安南斥候留多一二活口,却是更为妥当了。不过虽有此疏漏,你等仍是忠勇可嘉。本官便先行赐酒肉与你等,以彰尔等之功。”

刘三赶紧抱拳大声喊了:“小人代一众兄弟谢大人赏赐!我等不敢贪功,只求未有寸过。”却见王二狗低了头,想是没得开口,甚是憋闷,竟如睡去一般,又赶忙用肘碰了,王二狗却也晓得,也抱拳喝道:“小人代一众兄弟谢大人赏赐!我等不敢贪功,只求有,有,酒肉。”只让刘三讶异十分。

那大人只是哈哈大笑便罢,也没怪罪王二狗胡乱讲话,想是前次已知其是浑人罢了。说罢见得大人伏案手书一封,即把一张手谕交由侍卫军士,一面命道:“你二人且随军士去领了赏赐,便自回营吧。”

“谢过大人赏赐!”两人又一抱拳,方爬起来跟了那军士,自去领酒肉了。

“仲云啦,你看此人如何?”刘三两人方出营帐,那大人就问了立于一侧的黑面皮后生。

黑面后生低声说道:“小生观此人宽额面方,浓眉大眼,确有几分貌似忠诚之人。只是见他年纪不过十四五六,说话间却言辞谨慎,甚是周详,只怕其人心思也颇为灵动了。不过倒是可造之材。假以时日,多番历练,必为一员智勇悍将。”

“呵呵。”那大人手抚长须笑道,“仲云到少有这般赞誉人的了。”那大人笑毕,却是沉声嗟叹:“此等贫家之子,独存于世,闲常劳作之余,靠那隔墙听书,却也有这般见识,甚是不易啊。”

“却是如此。小生方才见此人,却如见得当年自己一般。”黑面皮后生亦点头附和。那大人慨叹罢了,便吩咐军士去传那一众相干军官入来盘问蛮夷,商议军机。

刘三与王二狗跟了军士,凭大人手谕在伙房里领出了酒肉,刘三乖巧,赶紧面色谄媚,与那军士讲有劳军爷了,还烦赏脸分些酒肉去,也好同飨。那军士才面露喜色,分了酒肉自转身去了。一背转身,刘三自是鄙夷不已,一点酒肉就让你欢喜了,真个没见识的浅薄之徒,想你家老爷我,平日里连咸菜都未有得吃,每日尚且仅有一餐夹泥带沙的糙米饭,却也不屑这区区酒食。自然又转念,意气终归是意气,充不得饥,须叟开席自当还是停不得箸了。

恰才定下开席方略,却听得王二狗喃喃讷讷地怨怅:“为何要分与那厮?他又未曾开口向我等讨要。”见得刘三瞪过来,又添了一句,“若是开了口也还罢了。”刘三怒道:“昨夜去掳那敌兵,你也是恁地在意那几块散碎银子。眼下又着紧这些微酒肉,总是没有长进。若如你恁地做派,何时才是出头之日。须知只这般零碎甜头,非是我等之所愿了。”王二狗想起昨夜之事,心下自有些愧疚,也不敢驳嘴,只跟了刘三,两人往个人营帐去休。

入得来,见一干人等都如烂泥般瘫在地铺上,日前受伤不起的几个,却是不得见了。刘三暗道,早死早升天,只便把我等护佑了,来日发迹也与你等做个水陆道场。

便与王二狗放下酒肉,一面呼喝踢踹,叫众人起来用酒馔。一众民夫都饿死鬼缠身,往日里做死做活,一点油腥都难见得,现下酒肉味道直入口鼻,真个是挡都挡不住。不用多喊,一干人立时翻身坐起,就各自去寻了饭盆筷子来开席。霎时间,只用饭盆斟了酒,竹枝夹肉,稀沥呼噜吃开来,却皆是无话,只顾埋头张大口猛吃。不多时,肉罄坛空,一众人摸了肚皮,只是觉着不饱。

刘三笑骂道:“你这班入娘撮鸟,最是贪心。没肉吃时吃水也过得,适才吃了酒肉却又来抱怨。”王横宝赧颜笑道:“只是没吃肉久了,恰才吃得快了些,味道还没觉出来呢。”众人又是一阵哄笑,自是就各自聚拢说话。刘三微有酒意,自个坐于铺上,想自己也经了大小两场战阵,也杀了几条人命,虽是熬得甚是艰难,但此番掳了这蛮夷,又缴交了一块令牌,便不成真个是拨开祲氛见明月的吉兆。

待到晚间又吃回一餐糙米饭,众人挨次淅淅沥沥一阵便溺,便各自睡去,或有人将于梦里再细细品了那酒肉的滋味。

关键词(Tags): #坚冰在须#刘三#王二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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