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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我深深地误解着我的世界 -- 大懒虫1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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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我深深地误解着我的世界

可能别人都会觉得我是一个很有思想很有主见很有个性的很特别的人。其实也不是可能,基本上算是吧。甚至连我自己也逐渐地认同了这个看法,慢慢地觉得自己就是那样的人了。

可是今天早上猛然醒来,我却发觉自己原来对司空见惯的世界充满了持久的误解。别人和我自己对我的认同,基本上都建立在误解的基础上的。略一检查,狂汗~~~睡意顿时消失,也不管昨晚发完帖子其实已经是凌晨一点的事实,赶紧爬起来打字,因为这些年只有打字的时候我才能知道我在想什么,我真的已经失控了,思想被键盘和手指的组合所控制,其他时间,我只能想到几个词语或单词。现在,我就把醒来后脑子里围绕误解这个词语所检查出来的其他几个词语打出来吧。

还是举例说明吧,例子总归比抽象的词语概括更能接近点事实。

发音和拼音

到大学后好久,我才陆续搞清了自己普通话发音中存在的错误。关键是这些错误一直以来被我当做正确的来接受的。其他是没问题的,一说就改正了,比如r和l的区别,开学第一天我是把热水瓶说成乐随瓶的,不过经过纠正,立即就能说热水瓶了。主要卷舌音和翘舌音,前鼻音和后鼻音这两组发音,顽固了好长时间,在我的发音系统里,那就只有两个:平舌音和带g的那个音(究竟算前还是后我至今没搞清过,不过我之前一率g结尾所有的前后鼻音)。后来翘舌音能正常发了,只不过舌头比平舌的要费点劲儿罢了。而且最关键的是,我听别人的标准发音,不管是现实中还是电视电影里,我觉得他们说的跟我一样。

当然,最绝的是,拼音我都能写对的。比如“品”这个字,我会发成“平”,他们纠正来纠正去,我还是带着g,但是他们让我单独发g音发n音,我是能发出来的,就是说,我的发音系统的正常的,五音俱全。于是他们让我写一写拼音,我一写就对,于是他们就很奇怪。而我觉得这有什么好奇怪的,发音谁不会,写拼音谁不会~~~最后他们全部放弃对我的纠正,我说什么他们就听什么了,这导致我越来越为所欲为。

后来,我极其偶然研究了一下文字学方面的东东,才诧异地发现自己的问题所在了,就是说,一直以来,我把拼音看成是字的装饰品,拼音和文字和发音在我的理解系统里,它们分别是独立的,而不是联系在一起的整体,我把自己对某些字的错误发音理解为这些都是同音字,即有相同发音不同拼音的字!!!!很强吧!哪个老师都没教过的,我是自己根据的理解推导出来的。

这就是我对发音和拼音的理解,持续了整个读书时代。

阅读理解

我很后来才发现,就是一直以来同龄人当中大概只有我一个人在阅读文章写文章时候的内部语言系统是方言!!!只有在很简单的比如儿歌那样的文章中,我才启动其他人那样的普通话阅读系统,其实是朗诵系统。如果阅读比较学术比较复杂的文章,我只能用方言,否则,我无法做阅读理解。现在写文章的时候,我用的也是方言,当然是能打出字来的是经过我内部直接翻译成普通话的方言(就是念起来跟普通话发音有点接近的那种书面话)。所以,如果你觉得我的句子有的时候很奇怪,那大概是我没翻译好,方言的痕迹多了些。但是如果让我用普通话直接打字,那么,对不起,我打不出那么流畅的了,使用普通话打字对我来说,跟使用外语打字一样,生疏。

由于我的方言是众所周知外人理解起来有相对难度的宁波土话,所以,我想,我这个习惯,足以令人震惊了,即使是跟我一起长大的老同学,也会觉得很奇怪的,怎么会这么固执呢?

这个理解能力导致我对几乎所有的词语都有自己独到的“见解”。多得不胜枚举,比如说,这两年我才理解了“倒数第一”=“末脚一名”=“最后一名”。之前我一直以为“倒数第一”=“第一”,“末脚一名”才是最后一名。

字帖

大学里我当过的唯一的官就是学校的民间社团,书画学社的社长,这个在我的当官记那篇老文章里有写到过。那文章里没好意思说这个官职,觉得难为情。现在脸皮厚实多了,说出来也无妨。有一次,我硬着头皮鼓足勇气去邀请一个牛人来给我们讲座,而且妄想邀请他当我们常务顾问,即,经常给社员们讲课开小灶(当然不仅免费而且他还得提供场地甚至纸墨啥的,那时候狠单纯的)。记得当时我去的是他的工作室,满屋子的墨香啊~~知道我的来意后,他居然立即就答应了一有时间就会给我们讲(那时候才知道他是这个学社成立时候的顾问啥的,有渊源,否则才懒得答理我呢~),然后让我写几个字给他看。我当时头皮就麻了~~~~毛笔字我是小学时候才练过啊!我赶紧说我不会写。他说别谦虚了,不会写你还能当社长,以前你们历任社长那都字写得好画画得好。。。。我顿时全身都流汗了,大冷秋的,全身发热。

于是我麻着头皮满脸通红地写了两个字,都记不得是写什么了。可以说,根本毫无章法毫无笔法,把毛笔当钢笔来写就是那效果。

他看了一眼说:没学会走就要跑了。

现在想起来,我都羞愧。

虽然说小学时候就练写字了,而且那时候学校很重视的,很重视就是经常写的意思。我呢,一直把字帖当作课本一样来看的,描红的时候我觉得好无聊啊,干吗把红色的填成黑色啊,黑色多难看啊。于是,我经常会留点红色的边~~~~临摹的时候老师反复唠叨让我们照字帖写,看好了再写。我理解为:不要写别字,不要写错字,要按照字帖的顺序把字写对,于是就跟抄生字一样地抄写一遍又一遍。老师有的时候看不过去,会在我的本子上写上一个字,让我跟他学。我一看,感动啊,那再好好抄写几遍。

被牛人教训培训后,我才彻底搞清了原来字帖就是让你照着里面的字的形状弄出来,越像越好,最好的就是能以假乱真。。。。

考试

考试是贯穿我们大多数生活内容的。对于考试的误解,我可以说达到了走火入魔的级别。

概括一下,至今为止,我把考试理解为:在规定时间内,回答完从没出现过的问题。

这个理解有很全面的推论的。

比如,这可以推导出为什么我从来不做老师布置的作业以外的复习题,事实上我极少自己去找习题,即使找了,也不做。为什么?因为如果在考试卷子上见到以前老师布置过的题目,我会觉得老师脑子肯定出了问题了,怎么把做过的题目来给我们做呢。这会让我觉得这次考试成绩是无效的。如果考试卷子上我见到自己课外做过的题目,我会觉得自己作弊了。作弊让我觉得这次考试成绩是无效的。

回答完,而不是回答对,就是说,我觉得考试总归是有自己回答不出的问题的,而能不能把所有问题都回答到,这才是考试的关键。如果有同学一出考场说:天哪,有些题目我来不及做!我会想:这真失败。就是说,我把能答完所有的考试题目作为自己考试成功的衡量标准。至于答对多少,那是另一个问题,那是证明这个人聪明程度的问题。

这就是我多年来一直到现在所持有的对考试的深刻“理解”。而今天我发现,可能只有我一个人这么想的。而且最不可思议的是,我大学时候在上某些课程的业余时间是去查阅过大量关于科举考试的资料的,就是说,我曾经研究过考试这个话题。而那种曾经,也没有更新我多年来对考试本身的理解方式。汗~~~

提问和回答

这个跟上面这个考试也是有点相关的。

我不爱提问跟我妈的教育方式有关系,她不允许我问问题,多问一句就被一句“你搂(挖的意思)根丝啊”(即你干吗这么刨根究底?!)。所以,打小我就觉得提问是让人烦的举动,而连续不断地提一些很次的问题更是一种对他人的骚扰,不仅骚扰被提问的人而且骚扰周围的人。上学以后我也发觉是这样的,爱提问的人都不是讨人喜欢的人,所以,更坚定了不提问题的立场。

不提问题,并不表明我自己在那里暗地里琢磨别人研究别人,不是的,因为对我来说提问背后是对现象的探究,不提问,表明不探究现象。所以,我不爱自己琢磨,不提问我就自己发呆,思维停止运动的状态,至少我自己觉得我什么也没有想。

那么对于别人的提问,比如课堂上老师的提问呢?这个我倒不反感,我觉得老师是有资格提问的,老师提问的目的是考我们的回答能力。

所以,对于课堂提问,喊我起来我就回答,回答的同时才到脑子里去找答案,这跟我现在打字有点像,就是打字的时候才知道会打什么。不打是不知道的。有的时候,回答不出,我就说不知道。不过有的老师不管你知道不知道,都要你说个答案,这样的老师就比较吓倒一些胆子小的同学,我有大学同学到大四了才告诉我每次站起来回答问题腿都会发抖的,估计就是被以前的老师给吓的。还有的老师喜欢让知道答案的同学举手,然后他们就在举满手的环境中得到满足感,随便点一个同学起来回答,个别还喜欢点那没举手的起来回答,那样的老师是最令人郁闷的,他们会培养出一群虚伪的学生。我喜欢那种不用你举手就能点到能回答准确的同学的老师,还有就是那种谁想回答就自己起来回答的那样。那都是属于最聪明的老师。

打羽毛球

这个比较搞笑了。我想很多人看了以后会这么认为的。

那是我大学毕业后的第三年。我当时蹭住在学校的一个研究生宿舍里。当时她们的时间是很清闲的,我跟她们经常有很丰富的娱乐活动。有一天跟她们去打羽毛球。是双打,两女的打两男的。大概打了十多分钟吧,我的搭档突然对我说了一句:“阿虫你不能这么打,我们打过去的球不能让他们都接住!”

顿时,我就晕了。站在那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们问怎么了,我说:“我一直以为,我打过去的球让对方接住打回来,才算打好了!”哈哈~~~~~~~~~~~~~~~不用说,他们狂乐不已。

可是,我一直是这么认为的。真的是。初中时候就打羽毛球了,跟我搭档对打的同学经常让我来回地跑,我跑得很开心地接,不过那时候同学也是温柔的,不论怎么打,多数是能让我接住的,偶尔打偏了,我会说不能打那么远,我跑不过来啦,于是她就打得离我近点了~~~当时我们班里还有一对搭档最让我佩服,因为她俩能站在原地动也不动地对打一两个小时球都不会落下来。高中时候也是那样的,我只跟能跟我来回不停地接住的同学打球,其他的,比如让我接不住的,我就不跟他们打,我觉得他们不会打球!!!!

当然,我知道打球就是让对方接不住这个道理之后,我就再也没打过羽毛球了。那样太坏了,我居然这么认为。

至于运动员,不论打羽毛球还是打排球,我自然是知道比赛分数是怎么计算的,但是我没有去多想,我只是觉得那是比赛,比赛是比赛,玩是玩。

下棋

我理解的道理跟打球差不多。

我自然是知道如果你几下就把他弄败了,那就说明你水平高他水平底。既然你水平比他高,就不需要下了。我一直认为,不能跟比自己水平低的人下棋,下棋只能跟自己水平差不多的人下,所以,要下的话一盘棋就要下很久,最好的棋友就是怎么下都是平手,或者是两人之间输赢的总体次数持平。

这个似乎没什么误解,可能是有误解的,不过我现在觉得大体上还可以理解为我对棋逢对手这次词语的解释,只不过我把它解释为对所有的下棋情况了。当然,还能引申到所有的牌什么的。

称呼

这也是个问题。

比如小时候,我就对同学、伙伴、朋友这几个词语很困惑。同学就是同学,最多就是关系很好的同学,关系不好的同学,关系一般的同学吧。关系很好的同学,我把它升华为伙伴,小伙伴。至于把关系很好的同学升华到好朋友或死党,我是费了好长好长好长的时间的,其实即使到现在我还没能很好的区分开来,我只在打字的时候随意更换,更换的时候我经常有一丝困惑。

上面的困惑,只是一个现象。

这个现象所掩盖的真相,就是我对人与人之间只有一种关系称谓的坚定。

是的,我觉得一个人与另一个人之间,只能有一种关系,一种称谓。当然,一个人在不同场合是可以有不同身份不同称呼的,但是与某个特定的人之间只能是一种称谓。

所以,我的世界里很难接受一种变化,就是突然某个称呼突然改变了。比如我小姑父,在我喊他小姑父之前,我是不认识他的,但是我没见过他之前知道我只需要喊他哥哥(当然是没有任何亲缘关系,他只是我妈妈家的街坊),而他突然就变成姑父了,我就难以接受,不过还好,年数长了,我也就接受了。

这个解释也不是真相,可能是接近真相的一种表达,或者真相就是我对某种叫秩序的东西有种固执的认同感吧~我解释不了。但是这已经能帮助解释为什么我和周围的那么多人的关系是那么的简单又明确,再绕的关系,我也能给说得清清楚楚:这个人是我高中同学的大学同学的第一个工作的同事的领导的妹妹的研究生同学。呵呵不就是多加几个定语嘛~~

不说了,再说下去,我要痛苦死了,因为发觉自己这个改革者对现状的颠覆达到了几乎把所有使用的词语都以自己的方式理解过了,而理解的结果构成了我对自己存在的世界的全面的误解,趁着我还能自得起乐的在误解中保持平衡,就此打住吧!

再追一句,难怪别人总是能在不同场合引用我曾经说过的某些话呢。。。过去是得意自己总是不小心就讲得很对很好,现在是想,恐怕多数是对误解的误解,刚好凑成误误得正了。。。。

真的不能多讲了,谢谢这大周末的你能耐心阅读我的胡话~~~

关键词(Tags): #爆料#词汇#误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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