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静言西游:白龙马 -- 李靖岩

白龙马，蹄儿朝西，驮着唐三藏，跟着仨徒弟。西天取经不容易，一走就是几万里……

　　暮霭苍茫之中，师徒五众在天边留下黑的剪影。虽然八戒和沙僧都是穿衣费布的大汉，但我们千万要记住，最高的那个身影是唐僧。因为他骑着马。曾经的西海龙王子而今的白龙马同志，就是这样默默的凸显着他龙生的意义。

　　龙族的形成可能比昊天上帝的神界还早，但要次于始神界。因为神界建立伊始，必然与先期存在的始神界发生冲突。哪个集团做大，哪个集团做嫁，三板斧就要见红。于是我们在《诗经》《楚辞》《山海经》等等古老文献里看见过的那些很原始的神们基本被消灭掉了。比如说，前雷神丰隆要不埋骨昆仑，现雷神闻仲先生怎么能出头？

　　龙族在这次大整风中挨了个边儿，损失了两个初代龙王，也就是四海龙王的父母。这个事情专门有一本书，名叫《八仙东游传》。里边的时间虽然乱七八糟，然而在中国的神话谱系里倒也见怪不怪。我们粗疏的整理一下该书的思路，就是两个初代龙王应时而生，跟天庭不对付。然而当时天庭人员还不齐备，打不赢两条古龙。于是只好象昆仑求援。昆仑因而召集并培养了一个特殊作战群体“八仙”来抗衡双龙护卫天庭。后来一场恶战，两条古龙不敌，双双败死，一条还被八仙搬起泰山镇到了海底。泰山本是五岳之中最高，因为搬去搬来颇有损耗——原本也不是给八仙当番天印用的——所以搬回来的时候，高度减了很多。

　　虽然两条初代龙王已被镇压，但龙的数量之多，江湖河海，莫不有之。尽数斩草是不现实的，不如宽慰之以为已用，还能赢得对方的敬畏。这种事情做的好，就叫舜殛鲧用禹。做不好，就叫流氓都当城管了。天庭做的不错。

　　于是有二代的所谓四海龙王。这四海龙王之中，敖广较深沉，敖钦颇暴躁，敖顺和敖润则没面目。天庭神将被猴子打怕了，龙族被天庭神将打怕了。宁可窝在海里闷头当水财主。其实从种种蛛丝马迹我们可以看出，龙族的战斗力并不低。初代龙王能令天庭颇为头疼，三代龙王之中，出过手的摩昂太子并不下于猪，沙。旁门龙王之中，比如钱塘君，柳毅传里写道：“……“钱塘，何人也？”曰：“寡人之爱弟，昔为钱塘长，今则致政化矣。”“何故不使知？”曰：“以其勇过人耳。昔尧遭洪水九年者，乃此子一怒也。近与天将失意，塞其五山。上帝以寡人有薄德于古今，遂宽其同气之罪。然犹縻系于此，故钱塘之人日日候焉。”语未毕，而大声忽发，天拆地裂。宫殿摆簸，云烟沸涌。俄有赤龙长千余尺，电目血舌，朱鳞火鬣—，项掣金锁，锁牵玉柱。千雷万霆，激绕其身，霰雪雨雹，一时皆下。乃擘政青天而飞去。其自云：“向者，晨发灵虚，已至泾阳，午战于彼，未还于此。中间驰至九天以告上帝。帝知其冤而看其失。前所遣责，因而获免。然而刚肠激发，不遑辞候，惊扰宫中，复忤宾客。愧惕惭惧，不知所失。”因退而再拜。君曰：“所杀几何？”曰：“六十万。”“伤稼乎？”曰：“八百里。”无情郎安在？”曰：“食之矣。”也是一个很威猛的家伙。而且龙族除本身战力外，经营多年，人情通透，宝物充盈。初唐大将李靖少年时，便曾受过龙族的恩惠，因此长于武事。

　　至于为什么不嫌麻烦引这么多字，以后还有故事。

　　但龙族的修炼方式显然并非玄门正宗，有很多依赖天赋的成分。因此龙族之间不大可能有超越辈分或种族的天才出现。初代龙王颇受昆仑的恩惠，二代龙王即使被哪吒杀了儿子，也不敢直接去找太乙的麻烦。三代这些小龙王更不足数，充其量一群八戒沙僧。单拎出来是不成的，但要在水里领些虾兵蟹将，就是辟寒、辟暑、辟尘这些打败过孙悟空的犀牛也不是对手，自保还绰绰有余。

　　在这里顺便说说龙王间的排序。初代龙王既没，二代中四海龙王最大。前文引洞庭君为钱塘君之兄，洞庭在湖南，钱塘则远在浙江入海口，风马牛不相及。但此二君比照辈分，均应是第二代龙王。洞庭既为五湖之一，则三江五湖龙王照理说都该是二代龙。此外龙王之尊卑颇由其掌管水系强弱，如长江、黄河龙王位望必然甚高，年齿也应颇长。除此之外，另一个特殊情况就是国都所在附近水系必有一个大龙王，好比北京市市长级别权力均远大于一般市长一样。

　　唐朝时候，长安附近的这个大龙王，就是著名的泾河龙王。泾河龙王与袁守诚打赌，私改天旨克扣雨数，触犯天条，为人曹官魏徵所斩。太宗答应而不能救，于是才有阴曹对案以至唐僧取经事。是为泾河龙王公案。

　　写到这里，翻回前边的柳毅传，“妾，洞庭龙君小女也。父母配嫁泾川次子，而夫婿乐逸，为婢仆所惑，日以厌薄。既而将诉于舅姑，舅姑爱其子，不能御。迨诉频切，又得罪舅姑。舅姑毁黜以至此。”“向者，晨发灵虚，已至泾阳，午战于彼，未还于此。”却也是泾河的事。

　　搬句老话说，这泾河的龙王真算是惹祸的根苗了。

　　然而事情还不只如此，泾河龙王固然是八河都总管（所谓“八水绕长安”是也），首都市长，位份不低。然而他老婆更非凡俗。泾河龙王夫人，就是西海龙王敖顺之妹，小白龙的姑姑。泾河龙王是小白龙姑父。

　　再推一步。泾河龙王能与西海龙王相婚配，于辈分上应相似，均为第二代，洞庭龙王与泾河龙王相婚配，则门第也应相若。然而这三个龙王辈分虽相同，却不可能均为初代龙王后裔，否则泾河龙王夫妻便是亲兄妹的关系。为尊者讳，我们认为这是不好的。而且洞庭君只认钱塘为其弟，钱塘对泾河如此绝情，怎么看也不象互为兄弟。所以推知初代龙王之外一定还有其余初代的龙，而且可能依然存活着。若以此推论，钱塘导致尧时的大旱而尚为弟，洞庭、钱塘龙兄弟甚至可能是初代的古龙。泾河可能是二代的龙。然而即使泾河也是初代古龙，仍然解释不了以下的一个问题。

　　“龙王道：‘舍妹有九个儿子。那八个都是好的。第一个小黄龙，见居淮渎；第二个小骊龙，见住济渎；第三个青背龙，占了江渎；第四个赤髯龙，镇守河渎；第五个徒劳龙，与佛祖司钟；第六个稳兽龙，与神宫镇脊；第七个敬仲龙，与玉帝守擎天华表；第八个蜃龙，在大家兄处砥据太岳。此乃第九个鼍龙，因年幼无甚执事，自旧年才着他居黑水河养性，待成名，别迁调用’……”

　　那八个究竟是不是好的，尚且两说，然而即便再好，一个泾河龙王的儿子，资历本事如何便做得江、河、淮、济这四水大龙王？从级别来说，这四水龙王哪一个也不比泾河龙王低。要说泾河龙王死的冤，因而子孙多被优容，即使算上西海龙王外甥的身份，也不至于优容到这种程度。龙族的寿命是极长的，见有四海龙王、洞庭，钱塘这些大龙放在那里，江河淮济原本岂无镇守龙王？要将原先的四条龙王撤回来，换上泾河龙王的四个儿子，原先那四个龙王岂肯善罢甘休。九州之内，江河淮济这样的水系不过寥寥，这个位子让出来，拿什么安置原先这四个龙王？难道要把西海的位子让给他们？总不能说砍头砍出理了。

　　疑点之二，则是柳毅传中所说的时间跟人物不对。仪凤年柳毅传书，距贞观十三年魏徵梦斩泾河龙王，屈指算已去三十余年，老龙早已死的不能再死，甚至连老龙之妻也死掉了，而洞庭龙女犹受舅姑之苦。泾河龙王自是肥缺，三十余年之内，从别地补来一个，倒也入情入理。然而泾河老龙本身有九个儿子，不接革命的班而四处乱跑，将泾河水府拱手让人，也是很奇怪。继任泾河龙王三十年内娶了洞庭君的幼女为儿媳，然后闹家务，然后被钱塘跑来一顿猛切，而后钱塘驰奔天庭，不但得到天帝的宽恕，并且连前罪一起免了。继任的泾河龙王怎么就这么倒霉？估计那时候在龙族里“泾河”和“三太子”基本相当于西方人的“13”和“星期五”。

　　夫龙寿万岁，一般人的寿命也就是两万来天，折过来我们两天相当他们一年，则从贞观十三年到仪凤中这三十余年，对龙来说，也不过就是人生中的六十来天而已。倘若与洞庭结亲的泾河龙王是新任泾河龙王，则要在“六十来天”里完成接班，迎娶，儿子喜新厌旧，儿媳被虐待，亲家打上门来种种烦琐事宜，对龙族来说，未免太紧迫了些。而且泾河龙君并非寻常职位，就任这等关键部门，必要经过天庭审批。天庭比龙族时间过的还慢，三十余年，在天上不过三十余天。换到今天，组织上刚核准一个干部上任，过一个月就出了这么大的事，岂不是说组织无知人之名？钱塘君打架固然是猛，说到告状，倘若他有两下子，也不会因为尧时的错误给软禁到唐朝。所以洞庭驰奔上天而天帝原宥，绝非他有理而泾阳无理，而是泾河龙王已因罪死，其子孙余部自然正处于墙倒众人推的尴尬境地。坦诚刚烈的钱塘君，无意中也打了回死狗。

　　所以老龙还是早死了。这足证柳毅传部分描写失实。贞观十三年老龙之死经历了天曹、人界，菩萨、阎罗诸方见证，而且还有龙头为证据。老龙要想诈死偷生，除非将这些关节全部打通，休说他是西海龙王的妹夫，就是西海龙王的舅舅不能够。老龙死的确凿。

　　老龙死的仓促，泾河一时无主，于公于私，西海龙王当去照拂。家长不幸，小辈自应全部到齐，检点龙数，二儿媳还在喀什米尔放羊。老龙母细说端详，西海龙王是了解龙情的，想起钱塘君在龙族中要算个狠人，脸当时做了西方庚辛之色。看看这些外甥，心说亲家打过来，你们都得变点心。唯今之计只有两个办法，一是哄。把媳妇找回来，细言宽慰。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二是躲，家底不要，让你没处寻根。照理说办法一比办法二要优越的多的多，但是泾河龙王夫妻护短护惯了的，为了几条鱼就能拎剑去找袁守诚，为了自己儿子也不见得会怕钱塘君。看泾河诸龙中垫底的鼋龙，就是一副惯坏了的衙内嘴脸。于是老太太一拍桌子：家是我的家，要走到哪里去。我就不走，看谁能把我娘儿俩咋地。

　　要说这老龙母不九个儿子么？怎么变娘俩了？这里边就涉及到一个关键人物。

　　消失的第十条龙：白龙！

　　前边引过龙生九子。后五条是特殊品种，长的就没什么龙模样。前四条可是正儿八经的龙，色按青黄红黑，就是没白龙。

　　白龙呢？

　　被钱塘君吃掉了。

　　洞庭龙女的无义夫君，是泾河龙王的第二子。补回龙生九子里，前五龙正好凑齐五色赤青黄白黑，可见这才是原先的正牌组合。龙族之中王位更替，不知是否也象人类一样的立嫡立长。要那样就没老二什么事了。可泾河龙王夫妇既然“爱其子，不能御。迨诉频切，又得罪舅姑。”可见这老二才是他们的心肝宝贝。老龙被魏徵斩了，家里子孙繁茂，龙族颇讲究世袭，犯不着去外请他人。新泾河龙王极可能是老泾河龙王诸子之一。结果老二夺嫡成功，顺利即位。其他诸兄弟见泾河没了自己一亩三分地，只好托舅舅的门路，各奔前程。江河淮济，原本就有大龙王，这些小龙想去夺权等于找死。再看底下那哥五个，虽然攀的枝都够高，搭上了神佛玉帝，可以保证钱塘君追打不到，可干的都是些仆役厮养的活。什么镇脊呀，驼碑啊，可知前四个也好不到哪去，多半是去四大水系给其他龙王当些副手将佐。起码能保住命。

　　泾河小白龙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终于被钱塘君堵上门来。一顿拼斗，姜是老的辣，自己成了点心。杀生六十万，伤稼八百里，弄的家破人亡。老龙母无处可去，只好携幼子回哥哥的西海，不久忧闷而死。或者泾河小白龙终于被更了得的女龙收服。——婆媳这种事，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泾河小白龙把老娘赶回西海，以至忧死。结局也是一样。所以西海龙王把这家伙抹除自己外甥行列，对悟空只言九子，也是情理之中。泾河水府多少荣华，至此满眼，烟波淼淼。

　　插一句，泾河白龙既死，泾河不能无主。原则上当然是他若干兄弟之一回来即位。然而泾河诸龙各有出路，而且怕也顾忌洞庭后患，泾河龙王这个宝座，后来多半是洞庭君来接管了。因为检诸笔记，不久以后洞庭龙君的位子就传给了女婿柳毅。龙寿万岁，洞庭老龙倘若没那么快死，九成九是另谋了高就。洞庭附近，与他级别相近的大水系首推泾河。新泾河龙王就此诞生。

　　然而这已是后事。泾河归西海管，贞观十三年，对泾河内情一清二楚的西海龙王后院起火，自顾不暇。小白龙自己说其获罪情由，乃是“因纵火烧了殿上明珠，我父王表奏天庭，告了忤逆。玉帝把我吊在空中，打了三百，不日遭诛。”烧颗珠子，便要送命。虎毒不食子，龙宫法度再大，不道得到这等程度。其中可能还有内情。

　　有什么内情呢？

　　《三言二拍》之中有一则《旌阳宫铁树镇蛟》，里边约略提起。原来许逊斩蛟建功的时候，小白龙作为妖龙的后盾出手斗过未来的天师许逊。虽然是不胜不败之局（许天师太逊了），然而性质是严重的。即使不论日后的天庭问责，小白龙并非西海嫡子，这般强出头，一是自矜个人才能，二也是培植旁系势力。此刻不除，将来必成气候。一旦夺嫡，西海只怕大乱。龙王熟知史事，想起金日（石单）杀子，为免日后重蹈泾河覆辙，一咬牙一闭眼，寻个错处，便将小白龙以忤逆之罪斩草除根。之前必然也曾解喻：“儿呀，谁让你不是老大呢？认了罢。”小白龙多管不服，这才恼怒，纵火烧了殿上明珠。龙族以珠为贵，白龙变马的时候，便“摘了颈下龙珠”，供在西海殿上的明珠，可能是西海王权的象征。这自然是大罪名。

　　所以日后黄袍怪占了宝象国，幽禁唐僧，小龙败阵。猪八戒叫他挣回西海，小龙死活不肯。实在是知道已无归路，回不去了。若其不然，猪八戒回高老庄不过是个女婿，小龙回西海是个王子，多冤的大头他才不回去？

　　其实小白龙倒未必存了什么坏心。得罪天庭，不过是一时兴起。只是他能力不低，单论本事，可能还在八戒沙僧之上。而且心性高傲。虽然一时为马，连尿都不肯轻撒。倘若为龙，摩昂未必压得他住。将来兄弟争位，必定好一番风云。无论胜败，均非西海之幸。西海龙王本来是个深沉的人，更兼眼见泾河悲剧，这才狠心下了绝情。小白龙一除，摩昂便放心的打出了“西海储君摩昂小帅”的旗号，这时另外三海并未闻确立储君太子。岂料阴差阳错，西海少了条海龙，西天多了条天龙。

　　古往今来，失落的王子总是最有贵族气。比方曹植，比方李煜……。漫漫西天取经路，小白龙的身体始终居于人下，但他的灵魂仍然是高贵的。得成金身正果，是这个年轻贵族所能期盼的最完美归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