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西河

主题:【原创】完颜亮的一生(下)八、南伐 2:汴京 1 -- 1001n

共:💬9 🌺53 新:
全看分页树展 · 主题
家园 【原创】完颜亮的一生(下)八、南伐 2:汴京 1

 

  众所周知,迁都费时、费力、费钱,还要做大量的舆论准备工作,不是非常必要,即便是皇帝也懒得费那个事。既然如此,到底是什么促动了完颜亮的心思,以致执意再次迁都呢?

  

  可以作为证据的,正是他自己向天下臣民颁布的诏旨;以下相关文字,引自《修汴京大内诏》,见于《全辽金文》第三八二七页:

    朕祗奉上元,君临万国,属从朔地,爰出幽都。

    

  其中头九个字是历来诏书八股中的套话,可以略去不看。然后说从边远地方(上京)过来,迁居到幽燕之地的燕京,以之为都城。但是,

    [左足右局]蹐于一隅,非光宅于中土

    

  意思已经很明白了:完颜亮仍然嫌中都偏!之后绕了几句后,开始点题:

  

    大梁天下之都会,阴阳之正中,朕惟变通之数,其可违乎?

    

  当然了,这么好的地方不拿来做首都,那是连俺也不敢的啊!

  

  闹了半天,敢情都是汴京自己不对,谁让你发展得这么好,又恰在“阴阳之正中”呢?所以,明明是“朕欲迁都汴京”,现在,也只能理解成“汴京欲朕迁都”了。

  话已至此,后面的就简单了:

  

    其大内规模,一仍旧贯,可大新营构,乘时葺理。

    

  简而言之:规模不变,但俺要全新的!

  

  如此看来,他“加兵江左,使海内一统”,进而“居天下之正”才是终极目的,至于“迁都汴京”,则是为达到终极目的而作的准备工作。

  前文我们说过,当初之所以迁都燕京而不是汴京,主要的原因还是因为人心尚不可用,而并非汴京本身的硬件条件不够。老实讲,即便到了再次迁都的现在,“人心”也难说就已经发展到足够作为首都的程度;但是,完颜亮可真是有点等不及了;或许在他看来,在上台后的这七年多时间里,通过大肆杀戮和持续改革,自己已经把“内政”大致料理清楚、可以着手进行“统一”了。

  要“统一”,就要动武;要动武,就要有人力、物力的准备。以当时的条件而论,南迁首都确实会给备战工作带来一定的便利;只是,“朕欲迁都汴京”时,为什么还要特意强调“将宫室重修”呢?

  这一回,难道还要仿照迁都燕京的前例,再对候选首都进行大规模的重修么?我们知道,汴京本身很繁华也很发达,以致当年完颜亮之所以专门派出队伍赴汴京取经,来规划燕京的未来模样;既然它本身已经这么“到位”了,又何必专门提到“重修”呢?

  这个问题的答案,在诏书里其实也有答案。原来,汴京的皇宫——也就是以前曾经住着赵宋王朝诸位皇帝的那个皇宫,因为“将命不虔”,早就“烬于一炬”,现在已是一片废墟了!

  说起来,这么好的皇宫,完颜亮还真舍不得毁掉;但是,他舍不得,不代表老天也舍不得。大约在一年半以前的贞元三年(1155年)五月,汴京皇宫失火了。在连续不断的激烈氧化反应中,整个皇宫的建筑群几乎完全被烧毁,昔日的雕梁画栋,也就这么变成了安全警示教育的最好教材。事故发生后,极端愤怒的完颜亮几乎是立刻就组成了火灾事故调查组,打算找出幕后黑手;但是查来查去,这起重大事故却始终找不到直接责任人。

  我们知道,即便是这类的“天火”,最终也一定会落实在具体的“人祸”上;既然没有抓到纵火的凶手,那么负责防火的那些人,肯定就是罪犯──在完颜亮为此专门颁发的诏书中,这个逻辑被表白得异常清晰:

    朕非以宫阙壮丽也。……汝等不知防慎,致外方奸细,烧延殆尽。……押宿人兵法当处死,疑此辈容隐奸细,故皆斩也。

  于是,南京(也就是汴京)宫室消防处的警卫,也就是诏书中的“押宿人”,被从重论处,一口气斩首了13位。从他们往上追溯,所有的直接上级首长,按领导责任的大小,依次从重处罚:南京兵马都指挥使,挨一百五十板子,开除出干部队伍;南京留守和都转运使二位,各挨一百板子,开除出干部队伍;南京副留守和留守判官二位,各挨八十板子,行政连降三级。

  通过这个并不出奇的案例,我们倒是能发现一点点隐蔽的历史规律。失火,本来就是说莫名其妙地着了火,而防灾的人没有看守好,追究他们的责任是并不奇怪的。但在诏书中,却把不知道为什么着起来的火归咎于敌人破坏,而本来很可能只是“疏忽大意”的防火人,则被怀疑为纵容敌人的破坏、甚至可能进行了故意的配合。

  这个潜在的逻辑,可就非常耐人寻味了:第一,没有凶手,那么就需要“找到”凶手;在查不出个眉目的前提下,又有谁还能比坏事做尽的“外方奸细”更像凶手呢?既然如此,他们当然就是凶手。第二,“防灾不慎”是个罪名,但怎么说也是无心之失。为了让朝廷内外、官场上下高度重视,从此不再出现类似事故,就有必要把罪名严重化;那么,最能“严重化”罪名的,当然是把“无心”改为“有意”。如此一来,上下两个判断一合并,南京大火就从“失火”变成了“里应外合,恶意破坏国家重要财产”;而这么一搞,再冒出十三个脑袋也不够顶罪的──于是第三,也就不可能有谁替他们申辩,毕竟,谁敢为“容隐奸细”的可疑卖国贼求情呢?如果你非说他们冤枉,那就麻烦你找出你认为不冤枉的人来吧……

  杀便杀了,还要杀得旁人无话可说,这套手法,在中国的史书上,确实是屡见不鲜了。只是这一回,那十三个费心救火、最终却掉了脑袋的兵士们,他们对“疑此辈容隐奸细”的那句“圣裁”,是不是觉得死冤死冤的?

  也不会有谁知道了……

  

  就这么着,这片曾经壮观过的废墟一直在汴京摆着,直到此次完颜亮下定决心进行重修为止。因此,说是“重修”,其实基本就是在“重建”。而作为一个皇城,要想重建,谈何容易?何况汴京皇宫曾是那么豪华,想要恢复当年的风采,怎么说都是一个超大的工程啊……

  现在,且让我们看一个例子,就能大概知道修建汴京皇城是个多么困难的过程了;这个例子,就是运木头。

  形容宫殿的精美时,我们常用“雕梁画栋”这个成语。而所谓“雕梁画栋”的“梁”,指的就是在水平方向支撑房顶、承受剪力的木柱;而“栋”,则是指主要承力的正梁。梁也好、栋也罢,它们都需要“顶梁柱”的坚固支撑;而巍峨的宫殿,又怎么能没有如梁柱这些极为坚固的构件呢?

  我们记得,从前在修建中都的时候,还能从汴京这里拆除主要建筑材料以供使用;但现在要修汴京皇城了,总不能退回去再把中都皇城给拆了吧?不是说“再拆了比较浪费,还不如当时就不拆走”,而是拆了以后,流离失所的天子完颜亮还不活砍了你?

  这也就决定了,在当时的技术条件下,梁和柱的原料只能重新去找,去从粗大的优质木材中遴选。而这些被称为“巨木”的优质木材之所以能够成为“巨木”,正是因为它们在生长的过程中,没有受到人类的过多打扰和提前砍伐。反过来说,凡是距离人类聚集地比较近的地方,也就不可能找到什么真正的“巨木”。如此一来,逻辑的线索也就异常清晰:想建设宏伟的宫殿,没问题,先去人迹罕至的偏远地区找原始森林吧……

  最终,人们在关中地区发现了适合的“巨木”,具体地点则在青峰山(据1001n估计,可能是今天陕西省宝鸡市附近的那座青峰山)里。

  不出意外,这里“高深阻绝”,以致于“唐宋以来不能致”。类似的,除了上述从青峰山采出的“陕西巨木”以外,还有一些是从“河东(黄河以东)”地区开采的,具体地点不详。但是我们不难想象,那里的交通条件一定也差不多──如果说还有什么能称得上是“交通条件”的话……

  而为了把巨木们运出深山老林,古代的“工程兵”们开始了艰苦卓绝的“逢山开路、遇水架桥”的工作:

  逢山开路──他们“构崖驾壑”,仿佛今天在山区修建公路一般,在蜿蜒的山脉间“起长桥十数里,以车运木,若行平地”;

  遇水架桥──他们“开六盘山水洛之路,遂通汴梁”。

  

  这两句话,看起来似乎也没有什么。但是在山区“起长桥十数里”和“开……水洛之路,遂通汴梁”,又哪里是那么简单的事情?想想当年的施工条件就不难明白,这简直是纯粹用人力耗成的工程啊!

  比起开山而言,让木头们顺水漂下,似乎是难度很小的一步,好像可以干脆忽略过去。但是,这些“河东、陕西材木”从渭水的这头放下去以后,还要从黄河的那头捞上来,并不是说把木头扔进水里就不管了的;毕竟,每根被抛入河流的巨木,其开采代价都太大了,实在是丢失不起啊。

  问题跟着就来了:怎么保证这些木头不在水路中丢失呢?下游加强拦截是一个办法,但是在漂流途中,如果它们被提前冲上岸或者干脆被别人给短路截走了,又怎么办呢?

  一边是紧迫的工期,一边是辛苦采伐得来的巨木,哪个都疏忽不得。于是,官员们采取了一个对他们来说最最省事的办法,那就是指定专人看守这些漂流的巨木。不管怎么说,人可都要比木头好找多了。于是,就剩下了最后一个小问题:这些人怎么才能全程跟踪那些在激流中浮荡的巨木们呢?

  在官员们看来,答案实在太简单了:让他们跟着木头们一起漂呗!

  

  于是,巨木们被捆扎成了筏子,看守这些巨木的人则变成了筏子上的筏工。他们要一路跟随着筏子漂流到下游的接收点,整个过程才算结束。对他们来说,任务空前地简单,只有两个:押运巨木到汴梁附近的接收点;让自己活下来!

  “雕梁画栋”以外,我们今天常用的另一个成语“中流砥柱”,也是大家耳熟能详的,比如“八路军是抗战的中流砥柱”等等;但是,当我们到了河南省三门峡市附近的黄河边上,大概才会真切地体会到什么叫中流砥柱──在这里,唐代著名书法家柳公权留下了《砥柱》一诗,其中就说到

    禹凿锋鈚后,巍峨直至今。

    孤峰浮水面,一柱钉波心。

    顶压三门险,根随九曲深。

    拄天形突兀,逐浪势浮沉。

    

  仔细揣摩字里行间的意思,这砥柱之险,当真不是虚言!

  

点看全图

砥柱山

从前这里没有什么三门峡水库,黄河的水位更高,激流也更凶猛,山体露头部分更少

  从审美的角度来说,激流中的砥柱山确实很有味道;而对于要掌控着筏子顺流而下的那些筏工来讲,它只意味着三个字:鬼门关!当那些巨大的木筏以很高的速度冲下来时,一旦躲避不及,撞在了砥柱山上,等待它的,必然将是筏毁人亡的惨剧,记录在史书上,就是“经砥柱之险,筏工多沉溺”──而当我们凝视其中的“沉溺”二字时,那些可怜筏工的无助,又何尝不是跃然纸上呢……

  事情还不止于此。由于“黄河漂流”的天然危险性,筏工遇难的比例相当高;可是要把伤亡数字如实地报上去,负责的官员又实在没有这个胆子。不管怎么说,这些黑色的数字都只能证明这些官员的无能,也许会害得他们丢掉乌纱帽,甚至付出更大的代价。

  从逻辑上讲,从上游出发的筏工是有明确数量的,而下游又看不到这么多的筏工,所以,他们一定是“消失”在这段水路上了。“消失”,严格说来并不假,那些冤魂们确实消失在了茫茫黄河之中;但对那些饱经官场恶浪锤炼的官员们来说,这个难以解释的问题倒因为“消失”二字而冒出了新的救命稻草──他们本能地拿“消失”做起了文章,将“被动消失”变成了“主动消失”;换句话说,他们认为筏工们不是死在了路上,而是跑掉了!

  筏工被淹死的太多,说明官员们设计的漂流筏制度有缺陷,进而说明官员们低能;而跑掉的多,那就只能说明“愚民”们公然反对国家政策,肯定要严厉打击。于是,本来是草菅人命的运输设计,现在却居然造就出了新的政绩增长点,那就是“捕逃”。问题是,人都淹死了,你去哪里捕呢?这个本来就是悖论的问题,在官员们看来却根本就不成其为一个问题:你真要是跑掉,总得回家吧?你最想念的,总是你的家人吧?于是,这种瞒天过海的缺德逻辑,导致了一个更加惨烈的人祸,那就是被淹死的筏工的家属们,居然也被禁锢起来;名义上是促使逃跑的筏工归队,实际上,已经成为了对他们生不见人、死不见尸的亲人的惩罚!

  对于筏工来说,简直是没了生路:要想家人不被禁锢,就必须活到终点;问题是,他们也想活到终点,但滔滔黄河答应吗?中流砥柱答应吗?一旦翻沉,一旦撞上,人亡之后必然是家破──这样的困境,压根就是要活活逼死人啊!

  其实,这样的暴政,和一切商品一样,都是有价格的。视民如草芥,长时间毫无恤意的予取予求,必然会渐渐累积成天文数字般的愤怒,最终,它也必定会让不得不为此买单的人痛到吐血!

  后来,总算有位还存有一丝天良的官员,向完颜亮报告了这一情况,并建议改掉这个该死的运输办法。他叫郑建充,当时是平阳尹。

  说起来,过去仕宋、后又降金并对金朝还算相当尽忠的郑建充,也是一个很具有矛盾性的人物。金史上说他“性刚暴”,家里豢养着十几条猛犬,奴仆有罪先予以鞭笞,然后就让猛犬上前撕咬,以致“骨肉都尽”。但是,正是如此狠辣乖戾之人,居然会越过层层官僚,主动将民间疾苦直接上奏给完颜亮,为那些冤屈的筏工说话,正所谓“人不可貌相”;而且,这还不是唯一的一次,后文我们还会提到他。

  我们都知道,官场上是有一些行事规则的,比如大家都缄口不提的事情,自己最好也不要出那个风头。此奏一上,以完颜亮的聪明程度,焉能看不出其中的问题?以完颜亮的狠酷程度,焉知后面会有何种结果?所以,对于这种必定得罪同僚乃至上级的事情,辛苦走上仕途的人,往往都聪明地避而远之;但是“于敌、己上一无所屈”的郑建充,看起来却满不在乎。比如省、部下发的文件,如果他认为里头说的与法规不合,就拿来垫在屁股底下坐着,有的文件就这么“毁裂”了;而这样的行为,当然也会让高层官僚的“在位者”很不爽。但是他又不是对谁都这样,比如,他居然会“谦逊下士”──行文至此,感觉一片混乱:对上骄横,对下谦逊,这个郑建充啊,怎么非要反着当官呢?

  当然,这样的人肯定没法在官场长久地混下去。后来他被诬谋反,由于手掌大权、“素与(郑)建充有隙”的“摄事者”“恐其得释”,于是直接插手,最终使郑建充被整死在狱中,连他儿子去申冤,也被整死了……

  回到正题。郑建充向完颜亮建议,这筏子到了砥柱山之前就解散开,任其漂流下去,在下游,另找善于游泳的人去打捞;而那些被禁锢的筏工家属,也就释放了。值得注意的是,郑建充的建议完全是在“规则之内”的,也即并没有全盘推翻从河东和陕西采伐巨木并通过水路运输的办法,也没有完全取缔木筏,他要求改变的只是完全可以避免的砥柱沉溺之灾,对于之前造成如此现象的官员,也没有要求予以惩处。因此,新方案很容易被皇帝接受;而从这个意义上讲,动辄把部省公文坐坏、看起来脑袋里面少根弦的郑建充,其实不仅不缺心眼,相反还是很有分寸的。

  与郑建充类似,当时还有一位叫李晏的中牟县令,也向上级建议进行散木漂流,最终获得了批准。估计是由于他这个区区七品芝麻官还见不到完颜亮、也没有直接上书的资格,因此所提的建议,只能向行台尚书省发出──以上这些文字,见于《金史·卷九十六·李晏传》。但是我们知道,行台尚书省至少在八年前就已经被完颜亮撤掉了,这个建议又怎么可能向一个不存在的行台尚书省提出呢?没有办法,姑且在此一笔带过吧。

  一个貌似简单的“运木头”,已经让我们看得很头大了;但是,这么麻烦而费力的工序,和整个重修汴京工程比起来,还真是算不了什么。

 

关键词(Tags): #完颜亮#金朝#金代元宝推荐:海天,
全看分页树展 · 主题


有趣有益,互惠互利;开阔视野,博采众长。
虚拟的网络,真实的人。天南地北客,相逢皆朋友

Copyright © cchere 西西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