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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词谚谣三则 -- 商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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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词谚谣三则

老婆抬进,木梢背进

木梢就是树梢木末。“背木梢”,有的地方说作“掮木梢”,有的人写作“背末梢”,情形很复杂。

它的意思也有些复杂,有的说是吃亏,有的说是上当,有的说是做傻事,总之,不小心惹了麻烦了。它有很多种句式:

“木梢背进了。”这是吃了亏以后说的。

“我不会给你背木梢的。”这是向合作者保证,不会让他吃上当吃亏的。

“你要背木梢的。”这是发出警告。

“这回背木梢了吧。”这是幸灾乐祸,或者搞恶作剧之后的玩笑。

也有人将“掮木梢”当作“掮客”用,比如李涵秋《广陵潮》:“物聚于所好,以军统这样势位,谁不仰承意旨。是以那些掮木梢的伙友,往来其门,络绎不绝。”这层意思这里就不分说了。

各地有许多故事来解释这个词的由来,我最喜欢的是一个歇后语:“木梢背进——大头还在后头呢。”这句话在我的脑子里产生了这样一个场景——理解得很不准确:一个人捡了一截柴禾,满心欢喜地扛在肩上拖进家门,不料后面还有个巨大的树干,怎么也拖不进来,拿着刀斧锯子也无从下手,弄得进退两难。

这句歇后语延伸出来的意思是,别以为上了这点当、吃了这点亏就算了,更大的当在等着你上呢。这个木梢,显然是海明威那座露在水面上的冰山。

最喜欢说“背木梢”这个词的,大概是舟山人,经常笑嘻嘻地疑心:“你不要给我背木梢。”说到自己的老婆,也喜欢如此评价:“老婆抬进,木梢背进。”

这个评价正是“大头还在后头”的意思,也就是说,抬进一个老婆,不过是小麻烦,和老婆一起生活,那才是大麻烦——上了大当了。

背木梢有吃亏的意思,但在这句话中,这层意思却很成问题:人家将一个姑娘给了你,你不算吃亏吧?这笔账不好算,要算出更大的麻烦来的。

舟山人说“老婆”为“老浓”,这里的“浓”是个白字,发方言中的“浓”音,但在说“老浓”时,似乎又略有点儿区别,在NUN和NIONG之间。

我不知道这个字该怎么写(有人写作“娀”字,看着像,读着不像),发音也很难,缩唇缩舌的,不像婆字那样直白弄通。

我有个老同事叫老阎,他的“老浓”极端反对打麻将,老阎偷偷摸摸去打麻将,被他的“老浓”打听着了,就冲进来将麻将撒一地。老阎默默无言地站着,尴尬得像个遭批斗的地主,苍白着脸,噏动着嘴唇——我猜他那时肯定像唐僧那样,在不断地念经:“老浓抬进,木梢背进,老浓抬进,木梢背进……”

当然啦,夫妻真正吵架时,大概不会说这样有幽默感的比喻句,这话更多的是在开玩笑或者夫妻打情骂俏时说的,所以女人听到丈夫说这句话,不大会翻脸。

虽然我看到过无数次婚礼,可是没有看到过真正的“抬老婆”。过去新娘子是要坐花轿的,因为需要抬。我们村最后一个坐花轿的新娘子,是阿萍的妈妈,据说还曾绕村一圈,非常风光,就像阿林打了一头小水牛似的野猪,抬着在几个村游街示众一样。阿萍比我还大一岁,她爸爸抬老婆,我自然没办法看到。虽然抬新娘子的风俗消失已久,但“抬”字一直在口头保留了下来。

新娘子是抬的,木梢是背的。“老浓抬进,木梢背进”,两个动作摆在一起,给人一种奇特的联想——过去很多地方有新郎背新娘的习俗。猪八戒背过媳妇之后,就成了丈人家的长工,这个木梢背得有点大,不过男人大多和猪八戒一样,爱背这样的木梢。

女娘架势与管细账

小时候听过一句话:“男要大方,女要刚强。”

当时我有些纳闷,男要大方,那女的为什么就不要大方了?女要刚强,男的就可以不刚强?那时候还不知道互文。

这句话还有一点奇怪的地方,说起来很顺口,但因为太顺口了,反而很难记住,我现在也吃不准有没有记错——它也许是“男要刚强,女要大方”。

男人和女人言行姿态有很大区别,男人作小女孩态,是会让人头皮发麻。

那时候,在平时的言谈中,经常会听到“男不大方”的事情,不大方的男人,是会遭到鄙视的。

有一个词叫“女娘架势”,是说一个男人神态、语气和行事方式女里女气的,不像个男人,最明显的特征,应该是像女人那样爱哭。不过在我的脑子里,最明显的特征却是走路的姿势,腰塌塌的,能够柔软地扭动。

至今我看到某人,还会想到“女娘架势”这个词。

比如看武打电影,看见成龙,那是个小伙子,现在是老伙子,看见甄子丹和李连杰,是男青年的样子,吴京,是个男孩子,但看见赵文卓,却觉得他有点“女娘架势”,他的影片比较婆婆妈妈,这还在其次,重要的是他的嘴很女气,嘴角一牵,就更女了——不过,如果一个小伙子长得像漂亮女孩一样漂亮,未必就“女娘架势”。

又如我在海岛上认识的一个男人,长得黑乎乎五大三粗的,毛线衣却打得非常好,会玩出各种花样,我也觉得他女娘架势——他的嘴巴,好像也有点像赵文卓。

还有一个词叫“管细账”,用在男人身上,可能比“女娘架势”更丢脸。

男主外,如果男人爱管家中的细账,当然让人小看。

女主内,因此女人理所当然不可不戒地得管细账,这没什么好说的。

所以,管细账这个词,是专门用在男人身上的,鄙薄他细碎琐屑,没有一点儿男子气概。

什么才是细账?这范围可就大了去了,一时也无法列举。

很久以前,我大概六七岁吧,有一天家里人经常说到“管细账”三个字,好像是村里哪对夫妻因为管细账的事闹得不和谐,吵架了。我在边上听着,自然觉得男人管细账肯定是一件很丢脸的事。我哥哥比我大很多,已是大人了,见我听得若有所思,笑着说:“你一个男子汉,可不要管细账嗬。”

我点头受教,忽然间就觉得我这男子汉的肩上担子颇重,得做点管大事的样子,脸色郑重地表态说:“以后我们家的好菜要藏起来,不要吃掉,等来了客人才吃。”

哥哥拍桌大笑:“叫你不要管细账,你一开口就管起了细账!”

我惶恐无地,这才明白,原来吃好菜这样的大事,也不过是细账。此后颇有一段时间,我说话都比较小心,生怕管了什么细账。

那个时候,我们都知道,上海男人会做很多女人才做的事情,比如倒马桶,倒过了马桶还在大马路边上洗涮,一点也不避人,一点也不觉得难为情。这是不是管细账?听大人的口气,好像不算,最多只能算怕老婆。

鸡头晕

“鸡头晕”这个词,一般是这样用的:

有一个人,一个鸡头晕,跟他的秘书结婚了;

有一次,他一个鸡头晕,开车拐进了一条路,结果绕了个大圈子。

据说有的地方,鸡头晕不叫鸡头晕,叫鸡头眩,看上去更有文化。这个词的意思是头脑发热、一时糊涂,但也可能表示一种生理状态,如《荡寇志》说:“当夜那知府同夫人好端端的饮酒,不觉一个鸡头晕中风了,两眼直视,口不能言。”

我听到这个词,总会想起我们小时候玩的游戏。

捉住一只鸡,用深色布条包住它的双眼,打一个结,然后让鸡站在晾竿上。鸡虽然有两只翅膀,可这时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看不到周围的情况,不敢乱动,只好呆呆地站着,脑袋倏地向左一伸,倏地向右一伸。

我知道这时鸡满心恐惧,所以会轻轻推它一下。它就两爪用力,死死抓着晾竿,有时还展开翅膀,帮忙保持身体平衡。

这个游戏与“鸡头晕”并无关系,我是联想到了,一个鸡头晕就写在这里了。

小时候我们还玩铁丝和橡皮筋做成的弹弓,能将小石子打出老远。有一次,我打中了数十米远的楝树上一只麻雀的胸脯,没想到距离太远了些,麻雀没有惊飞,似乎连感觉也没有,还是腾在那里鸣叫。

“腾”是我们常说的字,指栖在高处,经常用在鸟雀鸡鸭的身上,偶尔也会用在人身上。

一天傍晚,我路过我们家的自留地,看见一只小母鸡在番薯地里找食,天色渐黑也还没有回家,正好我手中有弹弓,手里痒痒的,一个鸡头晕,向鸡弹了一石子。那鸡突然间也是一个鸡头晕了,一头栽倒在地。

这是我看到过的最典型的鸡的鸡头晕。

我吓得连忙逃之夭夭。

那个年代,没有不穷的人家,鸡鸭鹅可算是一笔挺大的财产,油盐酱醋酒什么的,常常就靠鸡蛋鸭蛋去供销社换。家里来了客人,炒两个鸡蛋,是上等的下酒菜,比油炒花生米与油炒黄豆还高级一些。

所以我如果弹死了那只鸡,这祸可闯得太大了。如果鸡的主人发现他家少了一只鸡,就会到处寻找,闹得全村鸡飞狗跳。第二天我担了一天心,却没见什么动静。我想,那只鸡也许一时晕过去,醒过来后抖抖羽毛就回家,钻进鸡笼向别的鸡诉苦去了。

下雪天鸡就要关在家里,不准出门。鸡看见满眼白色,就会晕得找不着回家的方向,越走越远,不知去向。

人类虽然长着人头,但都会犯鸡头晕。有时候一个鸡头晕,成就了什么大事业,有时候一个鸡头晕,搞出了大祸害。这样的例子,在历史书上记载了不少。

照常理说,应该是一个人犯鸡头晕并不难,难的是许多人一起犯鸡头晕。可这种集体鸡头晕,其实也是人类的特性。这样的例子,殷鉴不远。

能将鸡头晕变成地方文化、变成一地居民的性格的,天下之大,恐怕也只有杭州了。不管什么事,只要有人聚着了,别的杭州人马上就晕乎乎地冲进去轧热猛,所以弄出了一个专有名词,叫做“杭儿风”。不过估计杭州人只肯承认“杭儿风”是喜爱跟风轧闹猛,不大肯承认是犯了鸡头晕。但在我看来,这种嗬嗬嗨地傻跟着别人,就是鸡头晕。

虽然常常说的是“一个鸡头晕”,好像只是刹那间的晕眩,其实它可以持续比较长的时间。有些人在某一段时间里,也许已经不能说是“一个鸡头晕”,而是一直在鸡头晕之中。

关键词(Tags): #背木梢#管细账#鸡头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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