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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远望秋水--海儿 -- 瀚海拾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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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远望秋水--海儿

海儿

我写海儿,踌躇了很久。

我不知道应该把海儿归到我的那一类朋友里,我们曾在初中一个班里待了两年,又机缘巧合在一个部队服役,这期间是四年,直到我调离,她也调离,我们各奔东西。在一起的日子里,有一些事,我把它记录了下来。

我和海儿是初中时期的同学,她是后转学到我们班的,是随父亲从一个南方城市来到这北方古城。她刚到班里那天的情景我还记着,那一段时间,我们班转来两个同学,一个从海岛,是男生名叫陆;另一个从内地,是女生名叫海儿,真有意思,海上来了陆地,陆地来了海儿。叫陆的男生被海洋性气候熏染的黝黑,可是这个又黑又高的大男生很抒情。新生来了以后,莫不是先看看功课是否和原来学校一致,落后的就要使劲赶。陆不是这样,他自认为有文学天分,于是天天写诗,怀念他生活过的美丽小岛。有时候陆会在自习或是课间休息,情不自禁的朗诵自己写的诗,引得班里的同学羡慕不已。我不以为然,这黑大个中了哪门子邪,为什么不在学习上使劲呢。后来才明白,陆是情窦初开的时期,小岛上哪有这么多花一样的女同学,这是表现自己的季节。

海儿来的时候,是安静的,一点没有动静,不是老师介绍,我还不知道来了个新同学呢。因为个高,她坐在最后一排。给我的第一印象是有点土气,穿了一件花褂子,一笑就露出两只虎牙,挺生动的。影星巩利刚出道时也是有两只虎牙,笑起来挺好看的。成名后不知听谁忽悠,硬是把虎牙拔了,我感觉她那长虎牙的地方有点瘪,漂亮虽漂亮,但失去了生动。

海儿是安静的,可能是她原来学校功课比我们的慢,所以很少看到海儿自习或下课和同学们疯玩。我相信她是在用功,要把功课追回来。

海儿是好学的,不懂的问题她总是问到底。她的口头语:为啥是这样?于是我们男生就给她起了个绰号:啥。

只要一叫啥,海儿就会抬起头来回应,一点没有什么不好意思,不耻下问,一派大家风范。

海儿是勤奋的,我和她是前后座,就是写完作业,她也是在不停的写呀画的。我好奇,回头看才知道,原来海儿在练字。那个时期,学生是很少练字的,同学们全都是写的歪歪扭扭,如果让别人看,只能仅供参考。上小学时,我迫于母亲的严管,也练过几天字,在学校里受过表扬。只是我的定力太差,刚有点进步,就以为自己将成长为王羲之似的,沾沾自喜进步没有退步快,没大长进。看了海儿的字,才知道自己的差距。

这就是我对海儿的印象,当然她也有变化。随着时间的推移,海儿逐渐和班里的女生打成了一片,人似乎漂亮了,最明显的是她留起了刘海。

海儿比我大,所以和我说话总是一板一眼的。我的同位是兰妮,一个特别优秀的女孩,我对海儿有距离感。

1976年我从乡下参军,来到陆军坦克某师,然后又到某坦克乘员训练基地进行为期一年的训练,就留在基地任车长,这时我遇到了海儿。

坦克兵的世界里,是清一色男性世界,海儿到这里服役,大概和她父亲有关。

相遇对我们来说都很惊讶。那是一个夏日里的车场日,所谓车场日,就是保养战车的日子。坦克是重装备,在月收入20元的年代,一辆坦克大约价值100万人民币。战车保养完毕,领导要戴着白手套进车内进行检查,在车内一番摸,只要白手套脏了,就不合格。有部电影《渡江侦察记》,蒋军长官检查火炮的保养,带着白手套往炮管里一摸,手套黑了就说保养的不好。坦克保养要复杂的多,不但有火炮,还有火控系统,行动部分,传动部分,发动机部分等。所以,车场日体力劳动十分繁重。那一天我剃了个光头,穿着茄克衫,车上车下忙活。这时有个清脆的声音在我耳旁响起:请问,五连连长在哪里?我扭过身一看,顿时愣住了,是海儿!不可能,这哪有女兵呀。我忙用手指了指:在那边。就自顾自的忙了起来。身后的脚步远了,我暗自庆幸,没认错人,要是认错了那多尴尬,没准就成了战友们的笑柄了。

可是,我真的没认错人,她是海儿,她也认出了我,只是碍于工作,她没动声色。海儿是来采访我们连工作的,她回来找我的第一句话:你变了。是呀,有六年没见了,我离开兰妮,离开它们说的最后一句话是再见。

海儿也变了,一身戎装,高挑的身材,英姿飒爽。没变的是她一笑时的两只虎牙。

战友们都停止了工作,焦点。我忙对海儿说:我在五连。她点点头说:我在政治处,我们再联系。

后来我知道,海儿在基地政治处,负责宣传工作,有时做基地广播站的播音员,有时做放映员。

海儿工作很泼辣,有一次中午我们午休,在我们连队边上的一个播音喇叭坏了,她过来修,十米的杆子她一气就爬了上去。说实在的,当时我都有点眼晕。

海儿有次到连队来找我玩,对我说

‘你写点稿子吧,反映一下你们连的工作生活。

‘我可不行,上学时我的作文就很烂。

‘没关系,我可以帮你改。

指导员这时走过来,对我说:这么好的关系怎么不用呢。

他正愁着如何宣传连队的工作。

‘好吧,我试试。

海儿满意的看着我,笑了。

海儿走了后,指导员又走了过来。

‘海儿是我初中的同学。我忙说。

‘我看海儿不错,我给你们撮和撮和?

‘不行,不行。我红了脸。

‘如果您这样,我就不投稿了。

指导员认真的看了看我,走了。

不久,海儿提了干,我也当了分队长。和我一块入伍的有两个也提了分队长,我们号称五连三虎,是因为人长的帅,军事素质高,都是光棍汉,干起活来没命。

我们都到了可以谈婚论嫁的时候,那两小子问我,海儿那么好的条件,你怎么不上。

是啊,海儿条件太好了,真是我们这些光棍汉选择的对象。我曾把海儿给我改的稿子拿给他们看。海儿写了一手好字,颇有欧阳风骨,字写的正宗大气。我问他们:和这样的才女谈对象,自己的分量够吗?他们无言。

除此之外,我还有自己的小秘密。我,兰妮和海儿是同学,每次见到她,我总忍不住想问问兰妮的消息,但海儿从没提起过兰妮。我和兰妮什么关系?初恋的情人吗?只有我自己心里知道,怎么好唐突的问海儿。

1979年,我被基地推荐参加省城一所重点大学的招生考试。我考化学专业,巧的是监考就是政治处干事海儿。

我已经跟教科书很疏远了,坐在教室里,只能凭着老底子答题。教室很安静,能听得到笔在纸上沙沙声。不过这种声音不长时间就没有了,因为来参考的全是基地的军人,想一下,在那个年代军人有多少文化素养。我感觉出来,这次考试我还是能胜一筹的,因为我一直还在答题。高中期间,化学是我最优秀的功课,这得益毕业于北京师范大学的王老师,当然还有我不懈的学习,就是当兵我还带着《有机化学》呢。

大约时间过半,我先嗅到了淡淡的香气,接着看见一双女皮鞋停在我身边,是海儿,一个停顿,她把几页纸放在我的桌边,然后走了。我没抬头,用眼瞟了一下,原来是她做的考题答案。

上大学一直以来是我的梦想,美好的梦想,但我实在不想以这种方式实现。

海儿是想帮助我,一定是这样。

诚实和自尊起了作用,不知道此时有没有别的眼睛看我,我低着头,将那几页纸折了起来。

一直到考试结束,我没看海儿送过来的那几页纸。

几天后,一个电话通知我:由于部队工作需要,你不能去上大学。

这是我离大学门最近的一次。此后,我永远的失去了上大学的梦想。

后来跟海儿见面的机会越来越少。不久我调到东部沿海某集团军坦克团,那是支一线部队,我在连队任职。

再后来听战友说,海儿结婚了,嫁了一个在地方工作的人,此人是某大媒体驻古城的领导,少年得志,年轻有为。

我衷心的祝福海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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