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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完颜亮的一生(下)十二、南伐 6:兵信 3 -- 1001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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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完颜亮的一生(下)十二、南伐 6:兵信 3

 

十二、南伐 6:兵信 3

   

  现在我们可以很清楚地看出,从始至终竭力推动南伐的,确实正是完颜亮自己。有个这个念头,下面连续发生的一些事情,也就并不奇怪了。

  正隆三年(1158年)正月,在向自己的大臣宣布着手南伐之前一年,完颜亮居然就已经向宋使公开表明了这个意思。当时,大宋的贺正使(也是皇统和议里规定好的,双方逢春节时互派使节祝贺,称为“贺正旦国信使”,简称“贺正使”)孙道夫完成祝礼,在回宋之前上殿辞行。本来就是个礼节性的事情,可完颜亮非把对方搞出一身冷汗来——他命令时任左宣徽使的敬嗣晖,向孙道夫宣读诏谕:

    归白尔帝,事我上国多有不诚,今略举二事。

  ——回去告诉你家皇帝,你们对待我们上国大金不够诚心,现在就随便说两件事吧。

    尔民有逃入我境者,边吏皆即发还,我民有逃叛入尔境者,有司索之往往托辞不发,一也。

  ——你们有些百姓逃入我们境内,我们的边防官员全部立刻予以遣返,而我们的百姓叛逃到你们境内的,我们有关部门进行追索,往往只能得到你们的托词,就是不遣返,这是第一件事。

    尔于沿边盗买鞍马,备战阵,二也。

  ——你们在边境地区偷偷购买马匹,准备打仗,这是第二件事。

    且马待人而后可用,如无其人,得马百万亦奚以为?我亦岂能无备。

  ——而且有了马匹,还必须要有人,这些马匹才有用。如果没有相应的人,就算得到一百万马又能干什么呢?我方又怎么能不作防备呢?

    且我不取尔国则已,如欲取之,固非难事。

  ——何况我不拿下你们大宋也就算了,如果真想拿下,也不是什么难事。

  完颜亮的这席话,自然是很不客气的。问题是,其中的关键性论据,也就是所谓“招降纳叛”和“盗买鞍马”,究竟是怎么回事呢?

  原来,在现在我们看起来似乎没有什么的“招降纳叛”,在当年却是一种很严重的指控,几乎可以被理解为战争行为。

  在金宋关系堪称蜜月时,双方在制订友好条约的谈判过程中,金人就反复强调双方不能随意招诱对方人户,收纳叛亡,记载在双方签署的官方文件《誓草》中,就是“两界侧近人户不得交侵,盗贼逃人彼此无令停止,亦不得密切间谍,诱扰边人”。

  尔后,简直就像专门考验这条规定一般,原南京留守张觉,据守平州,公开叛变大金。在明知收纳此人是背信弃义的前提下,幻想能够白白获得这块以其它方法无法得到的平州地区的宋徽宗,仍然利令智昏,连续发出密令试图招纳张觉,并许诺给张觉一个节度使的位置。果然,张觉率军归宋,也获得了泰宁军节度使的头衔,并还被允许世袭平州。多次出使大金、很了解金人心理的赵良嗣竭力反对,可最终大宋朝廷还是一口气向张觉发出了泰宁军牌、敕书、诰命等,彻底以官方书面命令的方式,认可了他的叛逃;作为一种鼓励,甚至还“以银绢数万犒军”。

  得到张觉叛变消息的大金反应很快,派出了完颜阇母率军讨伐,却先胜后败,最终还是完颜宗望收拾了局面,攻破平州。虽然没有抓获张觉,却意外缴获了几乎所有大宋颁发给张觉的官方文件,从敕书到诰命,甚至还包括宋徽宗的御笔手诏,其中居然有“吾将与汝灭女真”这样的话。

  我们都知道,宋徽宗的书画造诣很高,他自创的瘦金体字更是堪称艺术瑰宝;但当金人看到这句笔笔皆是铁划银钩的御笔文字后,恐怕也是睚眦尽裂、怒火难抑了……

  毫无疑问,这件事彻底摧毁了金宋本来交好的关系。而在这之后,更令人哭笑不得的事情又发生了:在后来大举伐宋之前,完颜宗望听说被击败的张觉逃入位于宋地的燕京,便向大宋索要。大宋起初回复说“我们不知道”,而在对方的巨大军政压力下,后来又不得不交出人来——已经够尴尬了吧?可是谁能想到,到这时候了大宋居然还在耍小聪明,交给金人的不是张觉,而是一个貌似张觉的死人!

  结果,最让大宋难堪的事情发生了:金人不仅识破“此非(张)觉也,实系某人”,而且直接点名说“(张)觉自藏于王宣抚(即王安中)仗库”,其情报之准实在令人汗颜。由此,金军放出狠话,“若不与我,则举兵自取之”。话说到这个份上,在金人面前已经彻底没了面子、没了信用的宋徽宗,只好密令王安中杀掉张觉(插一句:张觉发现自己成了牺牲品,破口大骂宋人,也算加速了这个过程),尔后将张觉的脑袋交给金人,才算最后了帐。

  饶是如此,“张觉叛金”一事最终还是成为了震怒的金太宗决意伐宋的直接原因。是啊,谁能与一个不仅公然背信弃义,而且竟然暗自勾结叛徒准备灭亡自己的统治者、与他的政权继续友好共存下去呢?

  张觉的问题已经相当严重,可细数起来,大宋对大金“招降纳叛”的对象,却也远非张觉一人。问题是,大宋每次招纳,每次还都无力维护这些叛徒,结果每次面对交涉时都得低三下四地赔罪,最终,每次也仍然要老实地向金人交还叛徒——最让人郁闷的是,到了下回大宋还是不长记性,继续图谋招纳——今天的我们,简直都无法理解当时的宋帝和朝廷,脑子里整天都在想些什么……?甚至在整个北宋已经到了摇摇欲坠的终末期,宋徽宗还试图打算招纳已经被金兵追杀的辽天祚帝,说“招来之,今又藏匿,我必要之”,也不知道要来以后干什么用,莫非是养个皇帝型宠物?唉,彻底服了……

  因为招降纳叛,金宋反目成仇;因为招降纳叛和其它一些因素,金军大举伐宋,导致了北宋的灭亡。也因此,“招降纳叛”成为后来金宋关系中一个极为敏感的事项,说对方“招降纳叛”,那真是离战争指控不远了。

  那么,现在完颜亮指责南宋招降纳叛,是不是确有其事呢?

  ——完全是在栽赃。

  事实上,由于张觉事件,直接导致金宋交恶、尔后使得北宋灭亡,这个深刻的教训一直为南宋所谨记。在金熙宗时期,金宋终于达成皇统和议,南宋更是分外珍惜这个好不容易才到来的和平,对于向来敏感的“招降纳叛”,宋高宗赵构不仅不敢主动为之,相反多次告诫地方官们“毋纳北人”——不是不想收留,实在是不敢哪!前车之鉴不远,南宋又怎么有胆量做这事呢?至于一些金人逃亡而未被遣返,倒很可能真是跑没影了一时抓不回来,完颜亮把这个也怪罪到宋朝官方政策上,确实是在故意冤枉人了。

  那么,“盗买鞍马”呢?

  ——也是在栽赃。

  不错,与宋军先后对阵的辽军、西夏军、金军、蒙军,都善于使用骑兵作为主要突击力量。反观有宋一代,军马数量一直是个大问题,而其中的战马,更是始终稀缺,甚至远远无法达到使骑兵部队满编的程度。在这么个基础上,宋人如果试图备战,当然要大量购买马匹,否则肯定无法抗衡拥有强悍骑兵的金军。

  问题是,宋人备战了么?

  根本没有。

  我们刚刚说过,皇统和议以后,南宋非常珍视这个来之不易的和平,完全没有主动攻击金的想法。而“边境有宋人买马”这样的事,确实发生过,但因此便直接将其认定为官方行为也很勉强,毕竟当时还有不少商人在做这个生意,以便通过边贸赚取更大利益。

  这么看来,完颜亮专门提出“招降纳叛”、“盗买鞍马”,实在就是为自己的南伐现找借口。而宋使当然也明白,这两个突如其来的指控,其严重程度非同一般。说孙道夫吓出一身冷汗,恐怕都是轻的。

  不过,既然打算南伐,完颜亮又为什么事先要向宋使透风呢?难道觉得这个事情不用保密?也说不通啊,毕竟,这时候还没有真正开始备战呢。

  其实,完颜亮此举,就是为制造战争提前埋下伏笔,日后需要的时候,就可以拿出这个本来不成其为问题的问题,作为“历史上我们早就提出过,而你们……”的论据;

  其次,非要将这两个问题上纲上线地看,确实也都是有风可捕、有影可捉的现象;

  第三,它们都出于民间自发,官方其实是难以实际控制的,因而无论对方再怎么努力,也很难彻底杜绝。

  由于以上种种原因,日后再提出的时候,也就变成了对“屡教不改”的“重申”,如此这般,重复了一千遍以后的谎言,也就变成了真理。到了那个时候,宋朝就真的“招降纳叛”、真的“盗买鞍马”了,所以,“真的”就“应该”被金军讨伐了……

  说到底,后来祁宰所谓“师出无名”,也还真是完颜亮此刻急于避免的。

  就这样,第一回合,完颜亮亲自向对方亮出了红色警报,其中还裹胁着赤裸裸的威胁。而对于这个红色警报,宋朝那边又是怎么处理的呢?

  孙道夫回国以后,当即将完颜亮的这些话上奏了宋高宗,最后加了一句自己的结论“敌有窥江淮意”。

  赵构一听,不可能吧?不由问孙道夫:“朝廷待之甚厚,彼以何名为兵端?

  ——这叫什么问题啊,那两个战争借口完颜亮不都已经说明白了么?

  孙道夫当然不敢说“废话,不都已经告诉陛下您了么”,只有委婉作答:“彼金人身弑其父兄而夺其位,兴兵岂问有名?臣愿预为之图。

  话虽有理,却依然比较牵强,缺乏很过硬的论据——可是,过硬的论据,又哪那么好找呢?毕竟,对方也并没有开始备战啊。

  也因此,赵构和宰相沈该,对孙道夫的这个判断并不感冒。更让人慨叹的是,沈该见到孙道夫“每进对,辄言武事”,渐渐觉得其中有诈——外敌不足虑,内贼才是大问题——难道他是主战的张俊一党?从此“忌之”,而孙道夫也很明戏,“不自安,请出,除知绵州”,然后退休死去,时年六十六。

  就这样,第一波的红色警报,南宋忽略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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