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西河

主题:【原创小说】住院的病人 -- 小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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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1998-02-07

1998-02-07 07:15 阴转雨

又是一夜无事。但我开始觉得这表面平静的状况只是一团又一团叠加乌云,如同早上在山峦之间密布的阴云,孕育着更大风暴之前总是有如同惯例般的一阵短暂的宁静。

早上起床洗漱之后没有像往常一样直奔电脑房而去,而是被各种纷乱的头绪牵扯在床上,躺在床上出了会儿神。

说实话,我并不完全同意金惠生对罗卫民的评价,如同我不完全同意罗卫民对密室的判断一样。但随着时间的推移,我逐渐认识到有些极端离奇又极端恐怖的事情确确实实正发生在我面前,而我尚未做好接受的心理准备。我在想,也许我永远也做不好这样的准备。

也许谁也做不好。

起床吃药。平日里吃的药一共三种,白色塑料瓶里两种,白色的小圆片,除了药共有的涩嘴和苦,没有什么味道;蓝色瓶子里一种赭红色的圆片,入口有点发酸。最初还输液,以及吃一种空白没有标识的胶囊。我也不知道到底里面是什么,如同现在这三种药我既不知道名字,也不知道作用,总之胡乱吃就是了。反正最近的我身体的恢复已经证明,这些药正逐步把我从刚醒来时候那种极度虚弱而又时常痛苦异常的状态中一点一点解救出来。

反正在青溪,除了那种用量最广泛也最不容易引起病人争议的液体氯化钠和葡萄糖等几种药,其它药一概都装在没有标识的空白瓶子里。

最初我差不多每两个小时,眼睛和后脑的疼痛就会发作,有时候痛得让我想用手指戳眼睛,或者用后脑撞墙。不过那个时候也没有力气真正将这样的想法付诸于行动。后来慢慢疼痛间隔越来越长,程度也越来越轻。到现在,从大前天发梦那次疼痛开始直到此刻,都还没有发作过。我有时候也暗自希望,如果一直这样下去,也许有一天间歇阵发的疼痛会消失之后再不回来。

当然,这只是想想罢了,我实在是无法等到那一天才来实施逃跑的计划。

那晚金惠生为我准备的馒头早已馊掉,被我全部扔进马桶里冲走。至于被撕成条状打结成包裹的被单和枕头套子,则不那么容易解释。我将它们统统塞在床下面的角落里。出乎我意料的是,当陈青发现我的被单和枕套不翼而飞的时候,并没有表现出太大的惊讶,只是静静的从楼下又拿了一套上来。这让我准备了许久的台词毫无用武之地,我原本打算用看到可怕事情发了狂什么都不记得的来搪塞。

如今这套东西依然安静地躺在床下面,时刻等待着用它们的机会。或者说,时刻等待机会的其实是我自己,因为我不时毛手毛脚把它们扯出来检查。

“吱呀——”陈青正好推门进来。我不由得脑袋“嗡”的一下,该死,还是被发现了。这让我实在难以解释,尤其是包裹拴着瓶子口杯什么的。

“那是什么东西?”陈青疑惑地看着我手中的包裹。我刚刚正将一个结解开,正准备从新打一个新结好更结实些,却还没来得及。于是被解开的包裹看起来像一条自制的绳索。

见我不回答,她好奇心大起,走上前来。“别看。”我连忙将东西藏在身后,但这没用。在我开始想一屁股坐上去的时候,她已经把那东西拽在手里了。

“我说呢,怎么会被单和枕套都不见了,”她笑道,“这是什么东西?”

看来已经没法瞒过,“嘘”我回头看了看,确认门是不是关好的。我打算从实说起,但她看着我的表情却误会了。她看一眼那“绳索”,又回头看着我大惊失色:“你!你这不是想自杀吧?”

“哎?”脑袋断电……

更糟,她以为这是默认的表现。

“你、你!”她乱道,“你干什么你?你怎么能这样?你在想什么呀?”

我张口结舌,这些问题我一个都没法回答。我还在想该怎么解释的时候,她就已经说了一串出来:“……难怪上回你给我说你想看什么最后一次我的脸,原来是这个意思!”

“不是……”

“我说你们几个一天到晚在厕所里搞什么鬼,一定是商量这事是吧?不行,这事太大了!我必须得报告去。”

“等等!”我一把扯住她。

“你别拉着我,”她努力挣扎着,“你不知道的,护士的专守照看任务的病人自杀,放哪儿都得负责。我必须去报告这事。”

“我没有想自杀!”

“真的?”她停止了掰开我的手的举动,瞪大眼睛望着我,“那绳索是怎么回事?”

我抽空解开她的口罩,她没有反对,只是看着我等待我的回答。我看着她,她看着我,她的眼睛清澈着雨水洗刷后的树叶的珍珠,她的嘴唇娇艳着病房窗户三米开外那株不知名的树的小花;如丝云鬓从帽子下渗下来,在屋外流进来的温风中微微拂动;纤纤小手正搭在我的手腕上,脉搏互相感受着彼此的心跳。在这一瞬间,我忽然明白了张德全希望带着孙护一起走的心情。我努力张了张嘴,希望说出同样的话哪怕重复张德全的话也好,但说出口的却是:“……是金惠生想那样干,我帮忙……”

柳眉一竖,陈青转身就走。但显然不论是她还是我都低估了我的身体康复情况。在那一瞬间我跳起来,以身体巅峰状态才能有的速度一把拉过她将她板了回来。

下一时刻,她的两只眼睛均出现在距离我眼睛一厘米的位置。

为了满足上面这个条件,我们的唇必须粘在一起,这个该不证自明吧。

明显能感受出来,陈青被异常突然的吻给吓蒙了几秒钟。事实上我已经放松了抓住她的手,做好了接受被扇一耳光之类惩罚的心理准备。但她的眼睛中最初的惊愕慢慢退去,如同慢慢搭下的眼睑,是慢慢接受了这一切。

不能否认心中的狂喜,这和我心里暗中的希望相合。这一段时间相处以来,在我心里深处恐怕一直都有这种潜意识般的愿望吧。每当睡意朦胧、意志薄弱的时候,我会疑神疑鬼,认为一般护士也许不会对病人那么好;而清醒过来之后,又会认为这也许是高工资的缘故。

终于,我松开她。不知不觉我已经坐了下来,她依在我怀里却仍然没能平复下来,喘息良久。“不怕被我传染吗?”我道,玩笑多于询问。

她在我怀里轻轻摇头。显然,我这句话煞风景了。我希望我可以想那些小说或者电影里的机灵鬼一样妙语连珠,逗得佳人笑颜盈盈,以此来做补救。可惜这一套我不大在行。于是我只好笨拙地伸手握住她的肩膀。

坐在我身边,她靠着我肩膀,一只手无意识地在我的另一只手上摆弄着,一会儿挑挑手指,一会儿弹弹皮肤,眼睛却耷拉着不知道看向什么地方。我放松全身任由大脑空白一片。雨停了,风抚摸过绿叶的沙沙好奇的来到我的窗前边探头探脑。远山黛墨如画。一只鸟在视野之外不住地啼着仿佛在找寻进入画中的途径,却找不见踪影。我忽然觉得其实这个地方并不太糟。

我甚至愿意永远这样坐下去。

末了,陈青忽然道:“呀!都忘记了,快去吃早饭!”

※ ※ ※

但是,我必须强调。

我不是好人,真的不是。

在这个明显有着阴谋与诡异的地方,我这样一个心机很深的人其实恰恰相得益彰。我甚至有点相信这也许是选我们到这里来的原因。

即便是陈青和我相依相偎,即便是我们亲吻拥抱,我最终也没有能把出逃的计划说出来。

尽管我也觉得陈青现在对我来说顶顶重要,尽管我也相信自己确实已经爱上了这个照料我日久的护士,但我还是留着心机与之相处。

也许是性格使然,在这样一个阴森的地方开展一段桃色经历不符合我的个性,我想也没有人愿意这样。但既然已经发生,我不得不迫使自己尽可能的将一切都抓在手里,都放在自己掌控之中。但事实上,我能掌控的实在不多。

比方说,罗卫民。

吃中饭的时候罗卫民没有来。我独自一人在空旷的餐厅吃过饭,一边往回走,一边心里琢磨密室的事情。今天晚上孙护应该会回来工作了,看来有必要直接询问她。我正打算回去睡个午觉,就听见罗卫民破锣一样的声音大声嚷嚷开来:“我知道!我就知道是这样!他妈的!就是这么回事!”

听上去中气十足,实在不是个病人。金惠生说就我的情况最好,我看其实罗卫民的身体才是最好的。我是从极度虚弱中一点一点恢复过来的,而他老人家压根儿就没有虚弱过。

我先闪身进自己的房间将门关好,以免被纠缠着听一些诸如“幽媾”之类的废话。但在门还没来得及关之前就被叫住了。

“郭震!”罗卫民的眼睛闪烁着兴奋的光芒,“我想通是怎么回事了!”

“什么怎么回事?”

“杀人!杀人是怎么回事!”

我正想让他小声点,胡护士长从值班室走出来。

“喂,你们两小声点,”她道,“自己的身体自己要懂得爱惜。”这句话尚还中听,下一句话就不怎么样了:“病还没好就这样,以后还了得。”

罗卫民不客气道:“你也会死的。不是以后老死,就是现在!死在这个医院里。”

胡护士长冷笑两声,转身而去。罗卫民拉住我:“哼!走,去金惠生的房间说。”

胡护的反应让我奇怪。一般的人,在经历了这么两次诡异的死亡之后,无论如何听到这样的话都应该会多少有点心有余悸,但在胡护的脸上我看不出一丁点害怕的影子,反而是一些猫看老鼠才应该有的奚落蔑视的眼光。

来到金惠生的房间,金惠生没好气地看着我们进来。“你们两个以后说这事小声点吧。”当然,我知道事实上他说的只是罗卫民。

“你这家伙怎么也学着那些人一样阴阳怪气的?”罗卫民不满道,“我打扰你休息了?你根本就不知道我发现的事情有多重要。”

“什么事?”

“是鬼!你们知道为什么它会出现在郭震的窗口?”

“……”

“那是它知道郭震要逃跑了!它是在警告我们,不许跑,跑者死路一条!我们每个人都必须死在这里,谁也逃不掉!想逃的先死!”罗卫民兴奋得脸红脖子粗,就差喊起来了。我不知道罗卫民在亢奋什么,也不想跟着一起跳起来,来个击掌相庆。我和金惠生对看一眼,显然我们都很困惑。金惠生有气无力道:“不管怎样,大仙,说什么都小声点吧。现在对面山上的猴子都知道郭震要逃跑了。”

“那有什么关系?反正逃不掉!我告诉你们,这里有件事情必须要澄清,”他降低声音,“我们反正逃不掉。”

我无奈道:“所以呢?”

“所以,你昨天计划去问孙护的事情,大可不必了。那人本来就不是人!就算是人,那出去也是送死。退一步说,护士们本身就都不可信任。”

金惠生喃喃道:“愿闻其详。”

“这还有什么解释的?”罗卫民奇怪道,“她们是这个所谓青渓疗养院的工作人员,当然就是把我们关起来的人的一部分。平时所谓的照料啊什么的都是假惺惺罢了。”

金惠生道:“我记得我跟你说过关于护士们的具体处境……”

“全是假的!”罗卫民不屑道,“连这都信,你还是不是人?随便找个漏洞,青溪疗养院搞这套药物实验拿真人来做,明显是犯法对不对?死了人明显死得蹊跷也不报警,也是犯法对不对?如果这里随便哪个护士拿着所谓的高工资不高兴了,放假回家就一走不回来还向公安机关举报,这岂不是吃不了兜着走?所以她们不可能无辜!必然都是一伙的。”

金惠生叹了口气道:“照这样说,那么这帮护士岂不是随时也有可能出去举报吗?那一伙不一伙又有什么区别呢?”

“只要有足够的利益,谁都可能犯罪。如果都想着人家会不会举报自己,这世上就不会有同伙犯罪了。”

“对,”金惠生道,“所有的同谋都是以利益为纽带牵扯在一起的。但现在我们谈的不是钱,我们谈的是生或者死。这足够瓦解之前一切条件的同谋者。”

罗卫民强辩道:“我看你是被护士们的迷魂汤灌多了吧?她们不可信任!这一切都是安排好的!你看看那些骚货的样子,哼,半夜到厕所偷人的能有什么好货?我看必要时候她们牺牲色相甚至陪我们上床都会干的!”

我强忍住在罗卫民脸上按个拳头印的冲动,“我有点累你们先聊。”转身欲去。

罗卫民却在后面道:“等等,这事还没完。”

我“咣”地摔门而去。

罗卫民的说法我怎么听怎么觉得不对付,但扪心自问,即便是对陈青,我也依然无法彻底放开心扉,保持着相当的谨慎。所以不管罗卫民说的理由再荒谬、再不入耳,我再怎样抗拒,我始终无法摆脱自己心底深处多少有赞同的意思。因为我自己的行动根本就是这样做的。我对她以及所有护士的怀疑并没有因为某些事情而减弱。我不知道这到底是代表着人性的两面性,还是我本人的精神分裂,或者是人本能的防范意识。

我想,这或许才是让我光火的真正原因。

更让我自己气馁的是,我开始觉得尽快脱逃也许并不是个好主意。尽管我的理智千百遍提醒我自己,如同提醒我陈青身份的疑点,但我依然很盼望和陈青单独待一起的时候。

不过下午当我搂着陈青坐在房间里时,她却大倒苦水。说起来以前一直没有想到,原来这些护士们到这里一万块一个月也不是那么好挣的。

“刚开始的时候,只是担心自己是不是被骗了,”陈青道,“一天到晚提心吊胆的。你看到的荣锋那伙男人,我们一个也不认识。除了黄院长。但是黄院长这个人其实不太正常,怎么说呢,跟正常的一个山区疗养院的院长不大一样。有时候听他说话,觉得他和蔼幽默平易近人;有时候又觉得知识渊博学问精湛;但有时候,他却会无缘无故的发脾气,一发脾气就摔东西,骂人,什么都骂,简直和平日里判若两人。刚开始的时候你们都没有来,只有一个老刘在这里。老刘叫刘琛,据说他本来就是和这里一个集团下面的,地位还不低。我不止一次听到他和黄院长争吵。争吵的频率与黄院长发狂的频率相一致,吵得越勤,黄院长发狂也就越勤。后来我们就发现,黄院长其实是不管事的,管事的是荣锋。”

我搂着她的腰,没有说话。我没有追问,是我在随便聊了聊自己平日的工作之后,陈青也开始说她的工作。这是在放松状态下人自然而然的反应。

“好在当时电话还通的。这个电话只能打给家人,家人不能打进来的。因为没有人知道这里的电话号码。当时我起了心眼,专门拨家人的手机,因为手机有来电显示可以看见。结果你猜怎么着?没有来电显示!家人说手机响的时候拿起一看是空白一片。原来这一招他们早就料到。好在当时毕竟还能通话,能得知我们并没有意外,倒还不至于惊慌。他们给钱倒是很爽快的,准时准数,决不拖欠。现在想起来当初胡里胡涂就跟着他们的人上了飞机,真是有点草率。刚开始安定下来,不过是觉得无聊。说起来一万块钱一个月的工资,实在不能算低了,但放在这地方,也没处花。每天对着青山绿水,刚开始还觉得不错,后来就觉得郁闷。但要这样就走,心里也舍不得这样的工资待遇。这样过着过着,谁也没料到忽然一天,就是山洪暴发,将唯一与外面连接的道路和电话线全冲毁了。”

我一愣。这个和张德全可说的不一致。按照张德全的说法,开出去一百多公里都没有问题,还能见到一个村落,显然是不可能和外界完全没有联系。他甚至还要带孙护逃跑呢。

我看着陈青,她漂亮大眼睛上的睫毛一颤一颤的,见我盯着她,她回头道:“怎么啦?”神态自然,不像假话。

那么,是张德全在说谎吗?

“没什么,”我摇头道,“是什么时候断的?电话。”

“这事说来奇怪。是你来之前。你来的那天我记得很清楚,当时天正下着雨,他们一伙人把你从车上抬下来,一路抬上二楼,就是原来在的那个房间。然后护士长就吩咐说以后我是专值照看你。”

“幸好是你,不是她本人。”我开个玩笑,果然陈青呵呵一笑,继而又道:“她不会的。她不是和我们一样被应聘来的,她应该本来就是青溪的人。”

原来是这样,我点头。找一群什么事也不懂的小姑娘来照看这些病人,其实都不过是被关起来的囚徒而已。又被严密的监视着,想要脱逃也难。

和陈青的聊天,我的困惑不是解答了,不是减轻了,反而更加深了。

我到底是从什么地方过来的呢?如果我是电话断了之后才来的,那么汽车是把我从什么地方运来的?要知道那时候我道路已经被冲垮了。

或者,是如同之前怀疑的,我先在山区的另一幢楼里醒来,而后又被送过来。我从来就没有离开过这里,只不过是像货物一样在青溪的几幢楼之间运过去运过来的。

那么同样位置的电脑后楼下的病人呢?他们把我运来的同时还把电脑运来了?要知道头一天我就写的日记一直存在那个地方。如果把我运走了,这就不能成立了。

这事始终无法解释,也成为我一块心病。我对自己的来历的怀疑并非毫无来由,因为我总是觉得,这样一个老大的破绽是这一切谜团被解答的关键。

这个破绽如此明显,毫无疑问是因为它无可避免。在这里一定藏着关于我自己的某种真相。

另外,张德全有对孙护说谎的必要吗?记得当时张德全还说以为这里荒无人烟是西藏来的,那么就是说连他们也不知道这里具体的位置?

我始终觉得不是这样,山洪暴发,怎么听上去都是个借口。张德全应该是对孙护说的实话。但如果是这样的话,就是陈青的话不可信了。而这种可能是我心里相当抵触反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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