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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影评:A River Runs Through It -- 邝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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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影评:A River Runs Through It

在我还未看过这部影片的时候,就曾有人将片头的那段独白写在我的留言本上:

——诺曼,你喜欢写故事。也许有一天,你会写我们这个家族的故事,到那个时候,你就会明白曾经发生的许多事情。

毫无疑问,这是一则关于写作的箴言。就如我常说的那样:写作源自某种想要把什么看个清楚的愿望。

当许多事情处于当下发生的那一刻,我们是看不清楚的,这就最有力地说明了“历史并非仅仅是发生过的事情”。往往要等到多年以后蓦然回首,我们的目光穿过岁月的重重帷幔,方才获得某种冰凉而透彻的了悟。请相信,那其中横梗着的岁月,并非仅仅是帷幔而已,恰恰相反,那是我们得以从当下永不驻停的重负中抽身出来的原因。

当父亲缠绵病榻之际,作为独生子的我,白天忙于各种不得不去面对的世俗事务,夜晚也在病房的折叠床上度过……那样的时间里,物质重负尚来不及凝聚成痛苦。直到父亲离开很久以后,直到生活有了它下一个的主题,我才开始感触到那一针缓慢的疼痛。紧张注视着输液管中的水滴坠落或监视仪上的电波起伏时,我写不下任何的字;而伫立在冰冷的墓碑前——我可以伫立整整一个午后的时间——我却文思泉涌。

泪水也一样。

也许有人会说,或许正是这样私人的遭际使得你总是偏好这样父子家族题材的电影,就像你甚至把《教父》也理解为这样的电影一样。好吧,既然提到了《教父》,那么我就用其中的一句名言来回答:It\\\'s not personal.

的确,那是我的父亲,那是我所亲历的事情,但并不等于说那就是“私人的遭际”。道理很简单,当我称呼他时,并不是直呼其名,而是称他为“父亲”。而“父亲”,可不是“私人的”。

而事情的当下发生和事后的追述,其区别也正在于此。在当时,母亲几乎不同别人打电话或者任何形式的交谈,因为那样的交流总不免要提到父亲的状况,若是那样,母亲就不得不重复那些琐碎的情况:今天又吐了多少次、发烧到了多少度、吃了什么药、采取了什么措施或者花费了多少钱等等。这样的表述是困难的,就像将割开的伤口重新用刀划一遍,别人出于关心但却无计可施,母亲倒因此情况变得更坏。可见,当下的全部,就是如此。但多时之后,当我回头看那段往事,我首先想到的不是父亲的呕吐物,即便想到输液管,那透明水滴的下落,也是审美的。我更深刻地记得我在床榻前握着他尚温热的手,一言不发地体会着他的呼吸和脉动,一坐良久,直到忽然意识到病房窗外的天空,已渐渐泛白——又是一夜过去了。我清楚地记得,在那样的时刻,薄薄的晨曦确然给我一种抚慰,因为新的一天来临了,而父亲仍在我的身边,于是过去一天里的所有劳累都仿佛物有所值……直到某一天,那床榻上徒剩雪白的床单。

米兰昆德拉所说的“诗情记忆”并不简单地就是所谓的“选择性记忆”,它根本不是一个心理学名词。“诗情记忆”是我们所能拥有的最真实的历史,是我们如此这般存在的意义。父亲,在全部人类经验之中,也只有在这种“属人的”经验中,绝不会是呕吐物,而是隔在我们同虚无之间的那座墙,只要他存在,我们就可以安心。

在《A River Runs Through It》(中译名《大河恋》)中,就有这样一位父亲。作为牧师,他宣称“宗教与钓鱼是一回事”,布道是在教堂传播上帝的人间福音,而钓鱼,则是在大河之上聆听上帝的自然律法。他说:钓鱼作为一种技巧是可以学习的,但钓鱼作为一种艺术是无法学习的,那需要另一种方式。

能说出这样一句话的,绝不是一个古板迂腐的教士,这在片中有绝好的证明:他教长子诺曼英文写作,以简约为美,诺曼写好交上来,他会说“再减一半分量”……直到最终令他满意。看起来和其他严厉而刻板的父亲并无不同。可是,当他觉得满意之后,却说出了一句出人意料的话:“现在你可以把它扔掉了。”

显然,这位父亲并没有把他的法则当作是最高的甚至唯一的范本(是范本,因为作为神父他不足以认为自己能替代上帝的权威,但他却完全可以如很多教士一样声称自己的领会是最好的范本,毫无疑问,那所谓“最好的范本”有一个别样的称呼,叫做“教条 ”)。他也是这样教两个孩子钓鱼的:他拿出一个摇晃的钟摆,让两个孩子按照音乐中四拍的节奏去甩动长长的鱼线。(没有看过这部影片或者没有钓鱼经验的人或许不知道其意义何在,我曾有幸跟随后来的“父亲”,我的丈人,学习过钓鱼,他虽然没有影片中的父亲那样诗意,但也确实曾教会我如何将鱼线抛得更远。在我看来,站在乡间河边的我同影片中站在大河边的诺曼,并没有多少的分别,而且当我这样想的时候,我很高兴我又有了一位“父亲”。)影片中的父亲就以这样一种既刻板却也优美的方式,一种寓自由于规则的方式,教会两个孩子钓鱼。

当然,影片中那抛入大河中的鱼线要长得多,甩出去的弧线也更为优美。这是整部影片的华彩——每当鱼线被甩出去,那美到忧伤的音乐便会响起,而镜头随即也会放慢。于是,你看得清鱼线在空中舒展、旋转、直到落水的全部瞬间。重新看这部影片的时候,每每鱼线被顺利地甩出去,我的唇角总禁不住流露微笑,而眼眶却滢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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诺曼是长子,长兄如父。他对父亲的教诲固然有孩子一般的叛逆心理,但事实上却几乎没有违抗过。但由布拉德皮特饰演的幼子保罗,却不尽相同。两个孩子躺在午后逍遥的草地上,脚边是潺潺的水声——父亲曾说过,那是早于岩石形成的声音,是来自上帝的声音。保罗问诺曼:你长大想当什么?诺曼回答说:牧师,钓鱼人。想了想又说:或者拳击手。反问保罗,保罗却回答:拳击手或者钓鱼人。诺曼问:没有牧师么?保罗回答说:没有。于是两个孩子都笑了。从此以后,无论诺曼成为了什么,别人都管他叫牧师,诺曼成为“牧师”不是因为职业,而是因为他是父亲最好的传人,在他身上有着父亲全部优良的血脉。而保罗,牧师父亲曾有一次半开玩笑地说:他把我们家族变成了平原上的苏格兰人。

事实上,在学习钓鱼的时候,保罗就已经表现出这种不同来了。影片始终是以诺曼为第一人称视角来叙述的,在那一幕场景中,他站在大河边的石头上,手握鱼线,左边是他的父亲,标准而优美的四拍法舞动着鱼杆,而右边则是他的弟弟,诺曼诧异地发现,弟弟没有完全按照父亲的教法去做,而是让鱼线在头顶上方回旋,呈“8”字形入水。诺曼惊异于这种姿势的优美,他对自己说:保罗找到了属于他自己的节奏感。

事实上,在影片中诺曼始终就处于这样一个位置上——左边是他的父亲,右边是他的弟弟。长兄如父。

例如他同保罗唯一的一次争吵,就发生于他们共同反叛了父亲的教诲之后。那个夜晚,两个年轻人偷偷溜出房子(两人溜出房子的动作都是如此富于意味:小儿子保罗从二楼窗口一跃而下,而长子诺曼虽然也溜出来了,却是从楼梯上爬下来的),他们同一群年轻的朋友一起,偷了一只木船,打算去大河上飘流。可是到了河边,这群年轻人吓呆了:瀑布奔流而下,实在太危险了。于是,一群人一个个退缩了,只有提出这个倡议的保罗仍旧站在船上毫不放弃。当所有其他人都退缩之后,保罗将目光投向了诺曼,和他一样姓麦克莱的哥哥。保罗说:看来,只有“麦克莱人”了。在那个瞬间里,诺曼不是不曾犹豫的,我们都可以看得出来,但令他犹豫的并不仅仅是大河的危险,而是他深知这必是父亲所不容许的事。但是,当他望向保罗,保罗正一脸热切地望着自己,并且他使用了“麦克莱人”这样一个从父亲那里继承下来的称谓,他知道了这个强悍的弟弟是不会退缩的,而虽然漂流大河太过危险为父亲所不容,但在这样的时候抛下弟弟却一样是不可以的。诺曼的犹豫并不如他自己所说,是因为“不如弟弟内在强悍”,而是一个肩负责任的人通常比一个孩子要来得审慎。

诺曼还是选择了同弟弟一起。回家后当然遭到了父亲的惩罚,当诺曼低头说“yes sir”时候,弟弟保罗站出来说:罚我吧,这全都是我的主意。可是诺曼好像并不领情,兄弟俩后来赌气式地打了一架。

原则的争斗只有那么一次。而无论是在争斗中,还是在此后的人生里,他们发现谁都奈何不了谁。此后的许多年里,诺曼就带着那样一种河岸边的目光注视着他的弟弟,说不清是试图去欣赏,还是满心的忧虑。

然而我想,所有的观众都明白,他们都是好孩子。这个评价并不仅仅是由观众作出,也是影片中父亲的判断。他虽然如此教两个孩子钓鱼,但当两个孩子用不同的节奏钓来的鱼放在一起时,父亲笑着评价道:“都很好。”然后,他再从篓子里拿出自己钓上来的明显大了一号的鱼,缓缓地说:但是今天上帝还是比较偏爱我一点。两个孩子于是一脸的崇敬。

很快,两个孩子都长大了,各自有了各自的人生。

诺曼,经过长久离家学习,他最终获得了芝加哥大学的任教职位,所教授的,正是父亲辅导他的文学。而保罗没有却没有离开家,只是在附近报社工作。虽然是不同的选择,但渴望父亲认同的愿望却没有丝毫的区分。

在饭桌上,父亲总是笑呵呵地问保罗:今天有什么新闻?保罗会说起他引以为荣的采访经历。此时,沉默的诺曼投来微笑的注视。很难说这究竟是兄弟的目光还是父亲的目光,抑或者两者交织在一起。

真的,年轻时代我是如此地欣赏保罗,我喜欢布拉德皮特一回头时脸上流露出的孩子一般纯真而灿烂的笑容。我欣赏他在众人的敌视之中握着异族女子的手,跳一场火辣的热舞。我欣赏他在巨大岩石上跳跃的动作,欣赏他手起杯空的不羁风范,欣赏他坐言起行、独力担当一切的孤高个性……可是,随着年龄的增长,我越来越开始理解保罗背后诺曼投来的目光,说不清是欣赏,还是忧虑,也说不清是信任,还是迷惑。或许,他的父亲在保罗死后的布道上,说出了他心底一直以来的迷惑。当时,他年迈的父亲用一如以往的语调缓缓地说:

在我们生命中,有那样一些人,无论我们离他们多么亲近,无论我们多关切他们,我们仍旧无能为力。可是后来,我开始明白,无论我们对他们有多么地不了解,我们至少还是可以爱他们的。

诺曼听到父亲的这段话,脸上神情既欣且悲。

保罗死了,将他的死归咎于他的个性是无聊的。It\\\'s not personal. It\\\'s what we called destiny.

我再度回想起父子三人最后一次去大河上钓鱼。这次诺曼的左边已没有了父亲,他年迈的父亲已经只能留在属于他的“高处”,他的身边只留下他的弟弟。

那天似乎从一开始就不属于年轻的保罗。早晨的餐桌上,父亲一如既往地问保罗有什么新闻,刚从赌场赶回的保罗竟然一时语塞,而这时诺曼接口道:“我有一个。”然后他告诉了父母他被芝加哥大学录用的消息。父母喜难自禁。在随后的钓鱼过程中,诺曼连连得手,而保罗却反常地一无所获。诺曼高兴之余,告诉弟弟说他钟爱的女子将会接受他的求婚。望着一脸幸福的哥哥,保罗揶揄道:很丰富的一天哪。

他诚然不是不高兴的,但在那样一种神情复杂的目光中,观众开始意识到一种阴霾。敏感的诺曼于是道:跟我们一起去芝加哥吧!保罗回头露出熟悉的笑容,一如所料地拒绝了。

影片的调子在此时一直都压抑着,诺曼的喜讯和钓鱼的成果都不曾改变这格调,似乎所有的观众也都在期待着什么。

最后诺曼来到高处,和父亲一同远远地注视着保罗。保罗摘下帽子,固定着鱼饵,然后提起鱼竿往河中央走去。整个屏幕上大河风光如画,而河上的背影孤单而骄傲。

一个人的保罗渐渐平静下来了。他专注地望向水面,手臂缓缓扬起,然后,手腕轻抖——在这个异常柔和的姿势下,长长的鱼线随之翻飞而动,在空间划出一道近乎完美的曲线,落向远处。音乐悠扬而起,一个极度舒缓的慢镜头。

我们都知道,这便是所谓“最后的牧歌”了。

我是独生子,我没有兄弟。在父亲走后,我作了一个决定。我希望我的孩子不会有机会,体味到我在薄曦初现的早晨那份孤单而惶然的心境。我希望他们在屋檐下缓缓成长,长幼有序,希望他们不必拥有那种一夜之间的彻悟,希望他们的年轮疏阔却致密,希望他们有平凡而富足的心情,不必成为任何一部电影的主角。

我希望他们从他们的外公那里,而不是从《A River Runs Through It》这样一部电影中,学会抛出鱼线的姿势。

尽管,那姿势可能算不得完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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