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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篇外之六:金诏遗事 上:一个宋使的漫漫大金路 2 -- 1001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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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篇外之六:金诏遗事 上:一个宋使的漫漫大金路 2

 

    上接【原创】篇外之六:金诏遗事 上:一个宋使的漫漫大金路 1

  张通古这个人,在我们前文中出现过。日后在巨大的政治压力下,他不同意搞冤案,遭到了同事的指责,“为君所误,今坐死矣”。可他毫不退缩,回答“以正获罪死,贤于生”,堪称铁骨铮铮的好汉子。

  而现在,正是这么一位视“正”高于生命的金使,在大宋臣民面前却表现出了另一副趾高气扬的“天使”作派——因为,他和萧哲不是别的什么人,正是“诏谕江南使”和“诏谕江南副使”!

  所谓“诏谕”,当然是君对臣的命令;而“江南”,则是抹去大宋国号之后的称呼。老实说,这也是宋高宗上赶着向金朝称臣的结果;既然你自己要当臣子,那么发去的是“诏谕”、发给并非国家的“江南”,又有什么错呢?

  即便到了这个时候,王伦也还要为大宋“强词夺理”一般地力争,说“金使作‘诏谕江南’四字,名目不正”。可是,这个连他自己都未必能自圆其说的理由,终于也没有改变后面发生的一切……

  金使还是来了。入境时,负责陪同的接伴使范同双膝跪倒,“北向再拜,问金主起居”。如此屈辱的一幕,“军民见者,往往流涕”;而金使沿途所过之处,“必欲使官吏具礼迎其书”,一如“迎天子诏书之礼”。到达首都临安后,他们必然要面见宋高宗;而这,也就意味着更大的危机已经无可避免:宋高宗认为应该让张通古和萧哲“北面而坐”,而自己仍然像往常接见大臣一般面南背北。可贵为大宋皇帝的宋高宗,从张通古那里得到的,居然是这样的回答:

    大国之卿,当小国之君!天子以河南、陕西赐之宋,宋约奉表称臣,使者不可以北面。若欲贬损使者,使者不敢传诏!

  话音一落,即牛哄哄地“索马欲北归”。如此一来,生怕金人反悔的宋高宗自然是慌了神,赶紧改了主意,不提南北了,咱们还是研究东西吧!于是,“设东西位,使者东面,宋主西面”,堂堂大宋之君,就以委屈度仅次于“北面”的“西面”,来和“东面”的使者“平等对话”了……

  座位问题解决了,诏书问题又出来了——宋高宗该怎么接金熙宗的诏书?老实讲,既然自称为臣,面对君主的诏书当然应该跪接,金使自然也如是坚持。而宋高宗,开始还真准备跪下接算了#@$%,直到朝议汹汹方才罢止。而这个“朝议汹汹”,那可是一点都不夸张,名单加言论随手一列就是几页纸,看起来都让人头皮发麻——而由此,已经可以引出我们篇外的下一篇【飘曳的正气歌】了。

  到了这个时候,宋高宗的委屈、愤懑终于忍无可忍了,“辞色俱厉”地说:你们这帮爱国的士大夫,“但为身谋!向使在明州时,朕虽百拜亦不复问”,那时候出海逃命到明州,就算磕一百个头也没见你们多说一句——合着如今不得不磕上一个,你们就都跑出来充当正义的化身了?

  拜接金诏之争,至此进入高潮:宋高宗一肚子窝囊气,朝臣群起反对,金使依旧不松口——而王伦,由于首通和议,这时候已经成了千夫所指!

  ——都是你,跑到金人那边谈什么和平;

  ——都是你,跑回来告诉我们金人心意诚恳,愿意和谈;

  ——都是你,两边使花招,如今搞得皇帝都要给人家一个使者下跪了;

  ——都是你,丧权辱国、让我们大宋丢人现眼!

  ……

  我实在想像不出,此时已经五十五岁、已经是位老人的王伦,又是如何面对这一切已经渐渐失去理智的臭骂的。他所做的一切,哪一件不是秉承宋高宗的意思?辛苦劳碌多年,他的功绩小吗?即便是此时此地,即便是金使悖慢无礼之极,但就在那个张通古的行囊中,依旧装着金熙宗对南宋四项要求的允诺:

  1、宋金以黄河为界,原刘豫掌控的河南、陕西之地,送还大宋。

  ——甚至是南宋最激进的主战派所能设想的最好结果,也完全达到了;

  2、南宋向金称臣。

  ——这一条是宋高宗自己主动提出来的;

  3、南宋每年的岁贡,定为银绢五十万匹两。

  ——北宋以前岁贡大辽50万匹两,后来岁贡大金150万匹两,北宋灭亡后,这个负担转到伪楚头上,为表示对这个傀儡政权的支持,大金将数字降为30万匹两;而南宋以后,倒还没交过。实际上,宋高宗对岁贡的数额,四年前曾亲口指示宋使“不须与金人计较言语,卑辞厚礼,朕且不惮”,“如岁币、岁贡之类,不须较”,问题是当时压根送不出去,金人完全不理这个茬,满心就想灭了南宋。如今愿意接受了,无论怎么看,也确实是一种和平愿望的表示,何况也完全在宋高宗自己的期望之中;

  4、答应归还宋徽宗及皇后梓宫,并归还宋高宗生母韦氏。

  ——上次王伦出使的时候金人答应的,这回并没有变化。

  总的来看,通过王伦的努力,金宋关系中四大最关键的条目,如今全部达到了宋高宗事先最高的期望值;而不辞辛苦奔走其间的宋使王伦,究竟是个卖国贼还是个忠心臣子,应该是一目了然了。至于宋高宗自己要跪,他又能有什么办法?

  扯开说一句,蒋介石在这一点上,就比宋高宗要强的多得多;面对外侮,老蒋宁可抗战到底也绝不“称臣”屈服,境界高下,的确是天壤之别。而奉旨“议和”的王伦,也显然不同于自立伪中央的“主和”的汪精卫,他实在只是个尽心尽力为大宋争取利益的使臣啊……后面我们还会看到,王伦不仅始终戒备着金人,甚至还及时传递警报,主动建议让武将们提前率军进入预定战场,以防止南宋被打个措手不及……

  事实上,除了宋高宗很满意以外,王伦的表现确实是很出色,也为大宋争取到了所有可能的最优惠待遇——不要忘记,那个时候的南宋,还在继续积蓄力量;换句话说,他们手里实际上没有什么拿得出来的筹码——而如果连王伦这样的使臣也是王八蛋的话,我也就不知道过去的时代还有没有人敢去搞“交聘”、今天的世界上还有没有人敢去搞外交了……

  倒是那些满口忠义的“忠臣”,当起来可真容易啊……

  在山呼海啸般的强大舆论压力之下,王伦终于崩溃了,“引疾请祠”,却不被批准,而是催他到内殿议事。当时萧哲等人正在表演金使的张狂,而宋高宗该怎么接受金诏,也还没有一个定论。而御史中丞勾龙如渊,到都堂与秦桧商议此事,叫来王伦责问:先生作为使臣,应该为两国通好努力,有什么事情都该在人家那里事先谈好,哪有和人家使者一起回来后再议的?

  这个“一并返归”,至此终于成为了正人君子们的一柄诛心钢刀!

  听了这话,风尘仆仆多少路、尽心竭力委曲求全,却换来了几乎所有同僚的不解和攻击、满腹委屈辛酸的王伦,终于再也无法忍受了,泪水潸然而下:

    伦涉万死一生,往来虎口者数四,今日中丞乃责伦如此!

  秦桧一看不对,赶紧和起了稀泥:“中丞无他,亦欲激公了此事耳”——那意思,解铃须还系铃人,这事儿,其实勾龙如渊也只是激老兄来做好而已……

  王伦只好回答:此则不敢不勉。

  回到驿馆,擦干眼泪的王伦见到张通古,苦心设定计谋打动他,终于说得“通古恐”,于是同意作出重大妥协:按楼炤的主意,宋高宗仍在居丧期间,不方便搞拜接这样的“吉礼”;因此由秦桧代替宋高宗赶赴驿馆,拜接金诏。

  沸沸扬扬的拜接金诏事件,至此告终。历史没有如果,但是我倒很愿意多想一个“如果”:如果王伦委屈之下,真的什么也不管了,纵有楼炤出的“妙招”,又要靠哪位“忠义”的士大夫来说动张通古改主意呢?第二个“如果”是,如果王伦没去,张通古也“很正常地”没有改主意,这一场闹剧又该怎么收场,而最后的损失,一定会比现在更小吗?……

  顺便说一句,此次主张“南朝不拜诏”的群臣中,就有我们上一篇提到的张焘。有此一事,张焘的形象当然会非常高大,高大到远在他乡的施宜生心中都有愧意。但是,唉……

  被骂得狗血喷头、无处说凄凉之余,王伦还得打起精神。仅仅几个月后,他再次衔命出使,成为“迎梓宫、奉还两宫、交割地界使”,与完颜宗弼具体办理交割事宜,并被大宋任命为即将收复的东京汴梁的东京留守兼开封尹,暂时变成了一位未卸使节任务的地方官。

  我们前面提到过,完颜昌对大宋相对非常友好,此次交割疆土,就是他的主张。而这事情实在是很难说服大金朝廷里的官员,其中,完颜宗弼就非常怀疑完颜昌的动机。交割完毕后,完颜宗弼对金熙宗密奏一本,认为完颜昌和同伙完颜宗磐主张割让河南地,“二人必阴结彼国”——看看,搞外交在哪国都容易出事——“今使(指王伦)已至汴,勿令逾境”。

  完颜宗弼的意思很明显,等到王伦进入大金地盘后,不定什么时候又会去跟那二位卖国贼暗通款曲了。可是,过去王伦在大金滞留多年,颇认识不少人;其中一位当年在云中的熟人,现在正在完颜宗弼手下,听到了这个对王伦很不利的消息,便把这个消息偷偷告诉了王伦。

  面对凶险莫测的使途,王伦没有退缩,而是选择了迎难而上——他派人返回临安,“具言于朝,乞为备”,提醒朝廷预防金人背盟,并建议朝廷派张俊、韩世忠、岳飞、吴玠、张浚等宿将分守东京、南京、西京、长安等地,做好一切战争准备,自己则在东京继续操持着一个留守所应承担的本职工作。在更加积极主和的秦桧的一再催促下,王伦总算等到了前来继任的东京留守孟庾,交接后便义无反顾地向大金出发了。

  完颜宗弼听说王伦还是来了,便命令中山府拘捕整个使团,同时请得密令,诛杀了完颜宗磐和完颜昌。由此,政局完全翻盘;对南宋比较友好的完颜昌集团被一网打尽,强硬主战的完颜宗弼终于掌控了朝局——几个月后,金军便对南宋展开了大举进攻……

  而在被拘押了小半年后,王伦终于被送到了上京,也终于见到了金熙宗。时间过了这么久,金宋情势早就发生了重大变化,友好的局面已是一去不返,战争即将再次降临。而王伦,却依然没有忘记自己的使命。他不管对方怎么想、怎么看,只是尽着自己使节的本分,仿佛时间根本就停留在半年前一般,仍然在一条条地提着迎梓宫、奉还两宫等等大金朝廷上下早就没人关心了的那些问题……

  而金熙宗根本就懒得回答,索性指定一位翰林问他:

  知挞懒(完颜昌)罪否?

  不知

  无一言及岁币,反来割地,汝但知有元帅(即完颜昌),岂知有上国邪?

  王伦从容回答说,自从萧哲等人带着国书来,允诺归还梓宫、太后、高宗生母以及河南等地以来,天下都知道大金当初促立海上之盟、与民休息之举了,我只是奉命出使,通好两国而已。

  回到驿馆后,金熙宗的圣旨带着质问,跟着也飞了进来:

  ——你当年留在云中,本来就没有回去的可能;等到放你回去,不仅从来没有回报,反过来还要离间我大金君臣之间的关系吗?

  “曾无以报”、“反间贰我君臣耶”——对那些跳着脚说王伦“卖国”的人来说,这纸来自敌方金熙宗的诏书,实在是一记清脆响亮的耳光!

  之后,王伦的副使蓝公佐被单独放回去,也向南宋捎去了金人对岁贡、正朔、誓表和册命等事提出的更高要求。其实,金人就是在等待南宋拒绝这些根本无法接受的条件后,也就自动拥有了对方拒绝和平、进而可以“名正言顺”地动兵的借口。而王伦本人却被继续拘押起来,等待着南宋的回音。之后,他被迁到了河间府地面,而这一迁,就再也没有被放回大宋。

  春去秋来、寒暑变易,一转眼就到了绍兴十四年(1144年)。六年的光阴不住流转,世界已经改变了太多;当初王伦出使的代表性成就——那些好不容易要回来的河南之地,也早就被完颜宗弼亲自率军夺了回来。一切就像画了一个圆,眨眼间又回到了原点;一切就像一场梦,醒来之后依然是空……

  这一年,大金终于决定起用这位颇有才干的宋使了,开出的位置也并不低:平滦三路都转运使(似为正三品)。其实,这个位置到底有多高或多低都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如果说,过去王伦想投奔金人却没有做,是因为“张不开嘴”的话,那么现在,金人已经把台阶垫得足足的、而且主动推送到他的脚前面了!

  王伦的回答只有七个字:

    奉命而来,非降也!

  眼见王伦如此不识抬举,金人越发地“胁以威”,甚至派使者来催;而王伦“拒益力”,也就是拒绝得越发坚决。这当然令金人极为难堪,那位被派去做工作的使者因为策反失败,甚至挨了板子——而王伦,也因为这个不辱“使”命的坚定选择,最终被金人用绳子勒死。

  值得多说几句的是,就在绳子即将绞紧之前,王伦突然对执行的人进行了“厚赂”。我猜,那个行刑的人一定也暗暗松了一口气:啊,原来他也怕死啊;哈哈,这个所谓不卖国、不求荣的宋使,终于也开始怕死了吗?也开始回心转意,愿意当我们大金的官儿了么?早干什么去了……

  可他肯定想不到,王伦厚赂的目的不是“请你放我一条生路”,而是“请你稍等一下”。尔后,王伦整理衣服,“冠带向南”,遥遥看着那个曾经过河拆桥地羞辱过他、曾经任由他先后两次被拘押达十一年而从未设法营救过他、曾经任由群臣站在道德制高点上群起围攻他、曾经的政敌全成了忠臣楷模而各种骂名全归于他……的那个意念中的祖国,“再拜”之后痛哭失声:

    先臣文正公(就是他的那位非直系祖上王旦)以直道辅相两朝,天下所知。臣今将命被留,欲污以伪职,臣敢爱一死以辱命!

  言毕从容就死,“年六十一”。

  ……

  据说,被勒死的人,很少有瞑目的。

  我不知道被勒死的王伦有没有瞑目,有没有看见随后的“河间地震,雨雹三日不止”的异景,有没有看到“人皆哀之”的伤痛;有没有看见他的儿子王述和从兄王遵抄小路进入大金河间府,收敛了自己的尸骨并回到大宋,最终由“官给葬事”;有没有看见自己被追赠通议大夫、谥“愍节”,家里也被赐金千两、帛千匹的身后哀荣。

  我只知道,《宋史·卷三百七十一》末尾,写了这么一段话:

    王伦虽以无行应使,往来虎口,屡被拘留,及金人胁之以官,竟不受,见迫而死,悲夫!较之(宇文)虚中即受其命,为之定官制、草赦文、享富贵者,大有间矣。

  那位同为宋使,诱降来临时“即受其命,为之定官制、草赦文、享富贵”的宇文虚中,那位明明登的是大宋进士第,最后却被封为大金礼部尚书、翰林学士承旨、封河内郡开国公的士大夫,写得一手好诗,在文学史上相当有名。比如当年被拘押时的《在金日作三首》其中之一,就挺不错:

    满腹诗书漫古今,频年流落易伤心。

    南冠终日囚军府,北雁何时到上林?

    开口推颓空抱朴,胁肩奔走尚腰金。

    莫邪利剑今安在,不斩奸邪恨最深。

  文采斐然,大概应该算是很有水准的诗吧。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无论怎么读,我都觉得这位大文化人刮肚绕肠攒出的这八八六十四个字轻飘飘的,远远不如另外一位同样踏过漫漫大金路、曾经只是“无行”的“市井小人”脱口而出的那七个字:

          奉命而来,非降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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