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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与班主任有关的一些记忆碎片(二) -- 风尘仆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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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与班主任有关的一些记忆碎片(二)

二.可憎的女人

因为学制的问题,回城后我可以直接升入5年级(农村是5年小学,城里为6年。),但家母怕我因年龄差距过大而感到不适应,请学校允许我进入四年级,学校并无异议,于是长达一年零三个月的噩梦开始了…….。

那时候,大规模的武斗已经停止,“大联合”也已经完成,只是“斗、批、改”还在“深入”的进行中。虽说是“复课闹革命”,但学校里的秩序非常混乱,“革命行动”此起彼伏(有的老师昨天还是“红”的,可今天就变“黑”了。这城里就是他娘的有别于农村,每个人的政治觉悟都老高老高的,不服不行)。好在蚂蚱墩老师教过我的课程因为学制的差异,需要我从头再来一遍,哈哈,倒也轻松。每日里的作业对于我就如儿戏一般。不过这样的轻松日子没过上几天,因为我的身份很快变成了“反革命家属”(细节不说也罢)。另外,“备战备荒为人民”的伟业也开始召唤我们,学习已经以政治为主了。从此每天战战兢兢的上学,因为当时在那座城市里,小学生们也有深入开展“斗、批、改”的“神圣”义务。

班主任中等身材,皮肤白皙,脸上有一些浅白色的麻子。这是一个阴毒的女人,同时还是个泼妇加荡妇。不过三十二、三的年纪,据说已经“地无分南北,人无分老幼”的给她丈夫先后戴了七、八顶绿帽子。在下面所说的几件小事里面,我充分的领教了这头野蛮雌兽的厉害。

1.“反标事件”

大概是暑假前,一条“反动标语”出现在厕所的墙上,校方如临大敌(其实也就是一般性的表达对校方不满的标语),各个年级、班开始了有声有色的“排查”。“革命师生”们以极快的速度锁定了一名嫌犯,恰好是俺们班的一位女同学(至于那“反标”是否真的出自她的手笔谁管呢)。于是“批斗”大戏开锣,在那个女魔头的指使下(实际上她也是具体步骤的策划者),“根红苗正”的同学们(姑且称他们为同学吧)用很细的铁丝栓上一块大牌子(很重,以黑字写上现行反革命某某某),挂在那女同学的脖子上,并勒令她跪在讲台上接受“批斗”,开始还是“口诛笔伐”和“触及灵魂”,后来便有些不堪,有对“反革命”吐唾沫的,有扇她耳光的,有往那块大牌子栓砖头的等等…..。而班主任坐在一旁,面带微笑的欣赏着这一切。不时的“引导”批斗者们的“斗争方向”和传授“斗争策略”。此时我已清楚的意识到,假如我这个“不知道可不可以教育好的黑帮子女”不小心,这样的“优惠待遇”迟早会享受到的。

2.有人作弊?

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学校居然为我们开了一门“书法”课,也许是为了将来写大字报时显得更体面?于是大家练完大楷练小楷,练完小楷就拿墨汁互相在脸上涂抹。坏事就坏在这小楷上了。某节课上,先是女魔头示范,然后要求我们用30分钟抄写一段毛主席语录作为课堂作业。我还能记得当时我抄的是“我们的教育方针,应该使受教育者在德育、智育、体育几方面都得到发展,成为有社会主义觉悟的有文化的劳动者。”(天可怜见,多年以后俺才知道,俺除了缺乏那么一点“社会主义觉悟”外,其他还算勉强将就)几分钟后我写完了(班里面好像没人学过毛笔字,都还在那里笨拙的描来描去),放在课桌右上角等着交差。然后找了一张废纸写些别的,不知什么时候,那女人已悄无声息的走到我旁边,抓起我的作业,怒视着我(那双小三角眼里射出来的光芒似乎可以在我身上穿几个洞),厉声责骂,要我承认这是我事先写好的(并痛斥了为我作证、辩护的同桌)。据这老娘们儿说俺的行径是作弊,是可耻的,是“阴险”的(她的原话如此)。不知为什么,听到“阴险”二字时,我脑子里忽然联想起前不久宣传委员(女)在黑板上默写“阴险”和“考验”却错写成“阴脸”和“考脸”而让大家消遣了大半天的故事,不禁下意识的露出了一丝笑容,这更加激怒了大麻子老师,眼看着那些麻子由白变红由红变紫,我感觉大耳贴子马上就要和我的小脸蛋亲密接触了…。还好,片刻之后她当众宣布:假如我能在几分钟内再写出这段语录,便恕我无罪,否则后果自负。主啊!便宜死我了!当下俺笔走龙蛇,又炮制了一份“语录”,比前面那份还要快,总算逃出生天。但在下课前她那歹毒的目光一直在我身上扫来扫去,我知道,这等于是在众人面前羞辱了她,我的“好日子”就快来了。

3.都是肩章惹的祸

暑假到了,但上峰有令:所有三年级以上的学生均不得享受假期!因为要“深挖洞,广积粮”。“广积粮”的任务大概是由农民伯伯们摆平,而我们将要同工人叔叔一起去“深挖洞”。这无疑是非常光荣而又神圣的。于是,整个夏天我们都围着“防空洞”贡献我们的聪明才智。

先是学习高传宝们的做法,硬生生的用锹镐掏洞。为了重现两边民兵在地下会师的经典场面,我们与三班约定:对头作业直至打通为止。狠命的挖了一个星期,就是碰不上头。最后证实,我们两方早已擦身而过,三班的地道就在我们的右下方,估计狠狠的向斜下方踹几脚就能“会师”了。后来“军代表”(那时中学都有“军宣队”)来了,严肃指出:这样的地道是防不住苏修的原子弹滴!应该先开槽(至少10米深),再砌拱,然后回填三合土(我总联想到“三合面”)夯实。好了,一切重新来过。先前的地道填死了,操场大掀盖,旁边垒起了砖窑,夯土机(俗称“蛤蟆蹦”)也运来了,还有一些我们不认识的“指导员”(“工宣队”的)们也开始频繁出现在校内………。我们这些四年级的学生只能从事那些技术含量较低的工作:挖土、和泥、拓土坯。于是每天傍晚我们就像一群泥猴一样的回家。

毕竟是十来岁的孩子,到什么时候也忘不掉玩耍。假期快要结束的某天,大家劳作间歇正在小憩,我实在无聊,用泥巴制作了两块肩章,贴到了一位光着膀子的同学肩上,并告诉他:你现在已经是中尉了。于是大家争相效仿,人群中很快出现了三个上将,七八个大校,尉官若干。一时间不亦乐乎。谁也不知道大麻子老师什么时候来的,并且一直在旁边观察着这帮自我授衔军官的“意淫”行为。当这些光着膀子佩戴泥制肩章的将校们发现灾难就要降临,一个个忙不迭的“自贬庶民”。最终,在阴冷的目光下,有人开始告密(不对,不能冤枉人家,人家是公开的揭发)以求自保。揭发行动连锁式的展开了,推出去一只猴子供人类享用猴脑而保护大多数猴子得以苟延残喘,对于人类来说,这样的伎俩是无师自通的。当刺人的目光停留在我身上而不再游移,揭发停止了,然后是沉默,只有远处“蛤蟆蹦”单调、厚重的声音还在“噗通、噗通”的一下下的撞击着我们已经十分脆弱的神经。

“只有美帝、苏修的军队才会戴着这种东西,你搞这一套企图宣扬什么?!”麻子终于开口。而且一针见血,直奔俺的七寸而来。

我在心里不停的为自己辩解:“老天在上!可不只是美帝苏修才戴那劳什子,咱们敬爱的林副统帅那也是大檐帽,黑皮鞋,领章、肩章金光闪闪。不信?俺家里1960年的《解放军画报》上有照片为证!…. ”。

“对于这样的行为我们该怎么办?”,麻子环视众人问道。片刻,宣传委员拉长着脸冷冷的说了两个字:“清算!”(他奶奶的!这小娘们儿还真是名副其实的“阴脸”!难怪默写得那么流利。不过她从哪儿趸来的“清算”呢?)。此时我的脑袋里一片空白,只有一个动静在不停的提醒着我:“完了!批斗!完了!批斗!”。更可气的是,这动静与“蛤蟆蹦”发出的声响居然十分的合拍。绝望中的我一时拿不定主意是立刻逃跑还是干脆跳到砖窑里去,总之不能让人家给我挂大牌子…….士可杀(当然最好不杀),不可辱…..。但就在这关口,毫无前兆的,怪风突起,飞砂走石,接着就是很吓人的雷声,很快,硕大的雨点开始为我们洗刷“肩章”留下的污痕(我没瞎编,都是真的)。校“革委会”主任在远处大声招呼所有在场的“革命师生”迅速抢救那些还没来得及入窑的土坯。于是批斗会胎死腹中!

佛祖!安拉!基督啊!是哪路神仙大慈大悲,如此慷慨的搭救了我?!

4.群殴我一人

自以为有神仙护佑的我虽然暗自得意,但“肩章事件”后,我还是变得小心翼翼。处处谨慎。居然平平安安的混过了第二学期和寒假。我们是五年级学生了(这时学制也改为五年制,本该读六年级的师兄师姐们提前上了中学),但除此之外没什么其它变化。每天早晨依旧挥舞着“红宝书”高呼“万寿无疆”和“永远健康”。体育课上依旧练习着“捕俘拳”(体育教员是复员军人),准备将来在战场上活捉“苏修大鼻子”。

人算不如天算,喜欢耍弄小聪明的人终究会被别人揪住尾巴。在春末的一次年级统一测验后,麻子发现,她的亲信们差不多全部掉了链子。自然而然的,怒吼声开始回响在整个教室,坐第一排的部分同学还充分享受了唾液的洗礼。言而总之,大家给她丢人了:“光着屁股推碾子------转着圈的丢人;光着屁股敲门-------丢人到家了;光着屁股上吊-------死不要脸;光着屁股………. ”等等。搞得大家晕乎乎的真的以为自己的确没穿衣服。

麻子骂累了,喘息了一会,在黑板上写了一道算术题(那是过去六年级才会有的算术题目),同时宣布:如果有人当场完成这道题的解答,刚才的责骂就算是冤枉了大伙。没有人举手,我也没有。但我随即把计算过程和答案写给了同桌(就是那个因抄写“语录”为我辩解的同桌,他像犯了毒瘾般的急于找到答案)。不幸的是这些小动作并没能躲过麻子那锐利的眼睛。

从那天起,不知为什么,几乎每天都有本班同学向我寻衅,有时就当着麻子的面对我施以拳脚,而麻子视若无睹。不久,冲突升级了,临近“五一”的一个早晨,我刚走进教室,蓦地里一声大喊:“捉住他!”,几条汉子向我扑了过来。我知道光荣逃跑的时候终于到了,仗着手脚灵活,我没命的窜了出去,不料跑到校门口定睛一看,只叫得一声苦,不知高低!原来有埋伏!十三四个麻子亲信(诸位没有我这般荣幸吧?有这么多好“同学”)团团将我围住,接着就是“痛打落水狗”。在进行了收效甚微的抵抗之后,我也只能当“狗狗”了……。上课铃总算响了,亲信们散去,我的模样也变得漂亮了许多:鼻子淌着血;右眼似乎变成了双眼皮;脑袋顶上七七八八的长出了许多“角”。站在校门口犹豫了片刻,我便下定决心离开这所学校,永远不再回来。

爬上岸的“落水狗狗”回到家时,把正准备回乡下的母亲吓了一跳(春节前,家母除了原来的那顶“黑帮”帽子外,又多了一顶“六•二六战士”的光荣桂冠,不等过完年就被发配山区做了郎中),然而,除了愤怒和眼泪,她老人家也是无计可施。最后家母决定带我去她下放的地方。半个小时后,我已经坐在开往山区的长途客车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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