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原创】投名状（2） 庞青云其人 [严重剧透] -- 碎片与记录

河友maomaoshen在“春秋史话”中从《投名状》想到义王石达开这一帖子说到，庞青云“为了事业为了名与利。不择手段，其他人对他来说都是向上攀登的工具”。这些个评价我不同意。这是对这部电影的误解，或者你也可以说李连杰和相关角色没有演好。特此来商议几句。

庞青云有着自己的信念，即他对这个国家和社会有着自己的看法，并真的希望通过自己的行动去实现自己的政治观点。电影多处留下了对他这种信念的阐释与暗示。比如一开始交待他带领1500部下，在精锐部队“魁字营”坐视不管的情况下与太平天国军队力战三天三夜不曾退却，一直拼杀到全军覆没，这其实是对他的政治观点和价值观的最初一个交代。三天三夜的战斗，又有友军在侧翼，庞青云若是仅为生、为荣，都是有机会的。而自己苟活之后，庞青云是选择到典当行典当了官刀与铠甲而不是回到上级主子那里哭天抢地，其实说的是他的失落和无奈。

如果失去了对庞青云这种政治本意的理解，当然我们可以把他后来领三兄弟走上投军之路看作是利用他人之性命来成就自己的仕途。但也可以理解成庞青云从本质上并不贪图身为匪首的利益，而一心追求自己的所谓社会之正统。

接着便是攻打舒城和后续一系列的战斗，每一次战斗，尽管己方死人无数，但庞青云自己何尝不是生死相搏？舒城一战，800人攻打5000，无论在装备还是在人数上，尽为不可能之事，最后三兄弟和残兵为太平军重重包围，亦宁死不降。若果庞青云真的只是一个追慕富贵荣华之人，那么我们在历史上，又曾见过几个这样的奸险小人？同样，为了击败太平军，“山子营”接受屈辱的条件，每次都是冲锋在前，而让“魁字营”坐享其成，最后甚至屈辱地向“魁字营”借粮打仗，破苏州破南京（要在军纪糟糕的“魁字营”之前夺下南京），在战前看都是几乎不可能之事，实为以命相博，又怎会有这样的“贪图荣华的小人”？

后来庞青云严肃军纪，处死亲信，理解成为“利用他人性命来染红自己的官帽顶戴”，这是绝对不对的，因为就当时的正规军队而言，破城之后烧杀抢掠这本来就是“天经地义”之事（比如说“魁字营”），何况破的还是“太平天国”的城。

再后，便是杀义弟赵二虎。杀义弟赵二虎，这绝非以公谋私，因为若是只为“私”，庞青云有多次除掉赵二虎的机会，例如在苏州城破之后，赵二虎意图携众叛逃（返乡）；在南京城破之后，赵二虎私分军饷；以及军队里的死对头魁字营在众目睽睽之下与赵二虎接触，希望后者反水。若为一个女人，为一己之私，庞青云有太多的机会来杀死自己的兄弟，而且理由都要冠冕堂皇得多。或者仅为一己之私，庞青云也应该在自己和莲生的奸情被三弟姜午阳撞破之后，尽快下手干掉两个义弟。但庞青云并没有这样做。

因此说庞青云并非为一己之私而牺牲掉自己的义弟。看庞青云在受封两江总督之时，并未谢恩，而是冒险请求慈禧免去苏杭之地两年赋税，实在是大险之棋。这进一步阐明了庞青云的理想，他对社会和国家的理念。而后为什么要杀义弟赵二虎呢？实在是中了朝廷（或奸臣）之计，朝廷认为各个都督手里自掌兵权，且山子营现在又掌握在一呼百应的赵二虎手里，这是对朝廷不利的事情。一方面，庞青云要顺正统，追求自己的国家理想，获得政治空间；另一方面，他要顺应朝廷和“社会要求”，带头裁军。这两个动机都促使他不得不下了杀义弟赵二虎的决心。在刺杀赵二虎之时，庞青云的自言自语，并非虚妄，实是真心实意，“不是兄弟要你死”，而是“你会知道，我是对的”“你的死是值得的”。

从最后要杀死庞青云的一群人的态度来看，也可以察觉庞青云明确的政治立场。“庞青云是个人才，可惜不懂为官之道”。庞青云之所以死，是因为他跟朝廷，跟其他官员格格不入，包括他犯上要求减免赋税，包括他与众大臣格格不入，也包括他当时在地方武装林立的情况下带头裁军之种种。从这个角度来说，庞青云之死，在这部电影中，完全是一个政治上的必然。

由于整部电影都是通过三弟姜午阳的旁白展开的，因此从姜午阳的角度看来，此时是“黑白分明”的。但实质并不如此，电影要比它“说”的复杂，姜午阳的旁白，其实只是姜午阳的价值观，是他对此事的反映。我在影评里说，陈可辛给姜午阳的京剧脸谱是“白脸”，他天真，相信简单的兄弟之情，他也生活在简单的兄弟之情中，他与政治无缘，他对政治一无所知。为了兄弟之情，他可以毫不怜悯地杀掉二嫂，又毫不犹豫地刺杀大哥，生死相搏。（另：我的朋友说，在张彻版的《刺马》中，三弟对大哥的感情（有些断背）是整个故事发展最重要的一条线索。实际上“张彻的版本中张文祥是暗恋大哥，因爱生妒才刺马”，这也是当时香港的影评。她是一个绝对值得尊敬的邵氏电影迷）。如果我们听信姜午阳的旁白去理解这个故事，那么我们也只能是如同姜午阳一个简单纯真的人而已。

陈可辛给二哥赵二虎的京剧脸谱是“红脸”，热情洋溢，或者怒发冲冠，至情之人。在这部电影中，赵二虎是一个有个人魅力的人，但仅是对自己属下的兄弟而言，他是有魅力的。他并不简单地是对“名利的确如粪土一般”，“理想主义者”，这样就把人物关系看简单了。赵二虎其实图利（生存，抢钱抢粮抢女人），也图名（名声）；同样，为了兄弟结义立“投名状”，他同样会毫不犹豫地杀死一个无辜的陌生人（大陆版里删去了这一场景）；而苏州反对杀俘，与其说他是厌倦杀人，不如说他信守个人的承诺罢了。当然，在政治上，他相对单纯，把个人荣辱看得比事情的成败更重要（如反对跟“魁字营”借粮一事）。他就是一个典型的江湖绿林好汉，山寨大王，最大的心愿就是跟自己混的兄弟有肉吃，有钱花；也因此一呼百应。他不服正统，如同晁盖一般（如同辣椒兔把庞青云比作宋江）。如果这是一场水浒传，那么，成为晁盖，也就是赵二虎最后必须要死的原因。

而庞青云，才是一个政治上的“理想主义”者，他有着自己的家国理想。为了自己的政治理想，自己爱的女子莲生算不了什么，自己的生死算不了什么，甚至自己的兄弟也可以为了这个理想而死掉。但最终自己无力改变国家，却被国家（朝廷）所抛弃。他被朝廷所杀，其实说的是他的价值观被当时的国家所碾杀了。在最后被火枪击倒时，他知道自己的理想破灭，这时候倒地，跟与他生死相搏的兄弟姜午阳说，“午阳，投名状，快！”实则上，他是爱自己的兄弟的。陈可辛给他的京剧脸谱也就是妆容最淡的“人脸”。

陈可辛的《投名状》，不是一个简单的三兄弟恩怨，不是一个简单的骗局，而讲的是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人与社会环境的挣扎。不同的价值观怎样驱使人们相逢相遇，共同奋斗，生死相搏；又怎样为环境所挣扎，最后因不同的理由同生共死。我们可以说演员演的不好，但不能说这是个简单的故事，就如同我们的生活一样，它并不简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