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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出殡 -- 风尘仆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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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出殡

出殡

1980夏,我利用暑假东走西串,探亲访友,顺便游山玩水。这一天来到了河北省某市,这里有我的一位朋友,自然要去拜访一下。

天气很热,我找到他家时,衬衫差不多已经湿透了。为我开门的是朋友的父亲。他把我让进客厅,从冰箱里拿出西瓜和汽水款待我。还在我面前的茶几上放了一盒牡丹牌香烟。然后告诉我,他的儿子很快就会回来,是去长途车站送一位老人。这位老人因为不堪忍受肺病的折磨,来城里寻医问药。而朋友的父亲与这位老人很多年前就是好朋友,我来之前,老人已在他家盘桓了将近半个月(我后悔了很长时间,实在应该早两天来)。

我猜想,那位老人的病情着实不轻。与其说看病,还不如说是抓紧时间看望一下老朋友们。否则朋友父亲的脸上不应该是那样的表情。

接下来就是沉默,我有点拘谨的吸着烟,装作很有兴趣的样子看着墙上的几幅书法,心里盼着朋友快些回来。当我喝完了第二瓶汽水,正在犹豫是不是再抽支烟时,朋友的父亲忽然开口了,用他那惯常的,平静的口吻不紧不慢的给我讲了一个故事。

故事的主人公就是那位来城里看病的老人,他的名字叫王老飞(我很抱歉,时隔多年,我记不清王老飞的家究竟是在易县还是曲阳县)。他生活的那个村庄位于太行山与华北大平原的交界处。王老飞少年习武,也上过几天私塾。性格豪爽,为人仗义。年轻时就出去闯江湖跑码头。打过工,做过生意。几年下来,颇置下了一些家业。于是回到故乡娶妻生子,心满意足的过起了田园生活。

1937年“七七”事变后不久,这里成了游击区,各种抗日力量在这一地区非常的活跃。转年,王老飞将自己的两个儿子送去参加了八路军。他们不久就都阵亡了。所幸小儿子的遗腹子平安出生,使英雄的血脉得以延续。

王老飞一家人差不多都成为了地下抗日政权的工作人员。他本人则担任了村长(当然,另外还有一套“村政府”,那是糊弄鬼子的,并且完全受抗日政权的控制)。而他的家自然而然的就成了“堡垒户”。我朋友的父亲当年在开展敌后工作时曾在他家里养过病。来来往往的很多抗日武装也把这里作为最可靠的交通站。

1942年,鬼子“大扫荡”(因为老人讲述过程中曾有“五一反扫荡”的字眼,因而我推断应该是1942年)。该地区的抗日力量遭受了极大的损失,在残酷的环境下,王老飞和他的伙伴们的工作全部转入了地下,大家就这样坚持着,等待着。他的大儿媳现在已经是县妇救会主任了,经常到各村秘密开展工作。这年秋天,在邻村的一次秘密集会中,不知是叛徒告密还是被汉奸跟踪,会场被鬼子包围了。对于与会者来说这不算什么,几年来不知遇到过多少次这样的情况。还是那一套:分散突围,凭借夜色和熟悉的地形打出去就是了。但在突围就要成功的时候,妇救会主任不幸中弹负伤,被敌人抓进了炮楼。在那里,鬼子以极其野蛮的手段对她实施了残酷的折磨。然而,这位年仅26岁的中国女人却毫无惧色,至死不屈。最终她死于鬼子的酷刑下。她的尸体被悬挂于炮楼下面的大路旁的树上,鬼子打算用这样的方式来警告那些试图与“皇军”作对的人们。

当晚,民兵们在炮楼附近用佯攻吸引了敌人的注意力。趁着夜色,王老飞和他的伙伴们把烈士的遗体抢了回来。人们发现,妇救会主任的衣服都已成了碎片,被凝固的血牢牢的粘在身上。入殓的时候,亲人们都不忍心用毛巾去触碰她的躯体。

看着死难者那惨不忍睹的遗体,活着的人们彻底地被激怒了!当即有人提议:集合周边所有能够召集到的抗日武装,联手将那座炮楼夷为平地,为烈士报仇。这一动议立即得到了大多数人的强烈支持。当复仇计划还在酝酿时,这些各村的抗日领袖们就遭到了前来吊唁的县委主要负责人严厉的批评。当然,这位县委领导人说的话确有道理:主力部队全部撤至山区;地方部队在“反扫荡”中遭受了很大的损失,作战能力大幅度下降。在此情况下,保存实力图谋发展并坚持下去才是根本,硬拼是不负责任的行为。王老飞最终接受了县委领导所讲的一切,并劝告其他村子的吊唁者们尽快回去————若被敌人知道这里聚集着这么多的抗日积极分子而再来一次偷袭,后果不堪设想。

攻打炮楼的计划不可能实施了,王老飞却仍不肯甘休。从王家到王氏祖坟并不算远,然而愤怒万分的王老飞决意率领自愿前往的族中子弟绕路出殡!执意要从那座罪恶的炮楼前经过:老子不去揍你已经算是客气了,但让我忍气吞声的就这么把人埋了?这可不合老子的规矩!

那座炮楼据此地大约有十几里,位于一个三岔路口,驻扎鬼子伪军近百人,平日里设卡盘查来往行人。炮楼上的敌人配备有轻、重机枪和迫击炮。示威式的出殡无疑存在极大的风险。王老飞既然已经答应了县委领导的要求,当然不打算拖累其他村子的同志。但不知是谁向外透露了他的这个决定,于是那些已经离去或正准备离去的各村抗日武装首领重新聚到了一起。最终决定:武装送葬!……。当一些较为谨慎的人提出一旦鬼子首先发难将如何应对时,大多数人的回答出奇的简单和一致:那就跟狗日的拼了!

我想,武装送葬与有计划的攻打炮楼相比怕是有更大的冒险性和盲目性(请原谅我这样说)。

萧瑟的秋风里,送葬的队伍出发了。旷野中回旋着悲愤、哀伤的唢呐声。一路上不断有人加入到队伍中来。快到炮楼时,已经有了近两千人。高悬的挽幛和漫天飘洒的纸钱早就引起鬼子的注意并迅速的加强了警戒,然后派了一队鬼子走出炮楼站在吊桥前,打算拦截和盘查这支队伍。当双方的距离已经很近的时候,鬼子们忽然有了新的发现:这些平日里低眉顺目的中国农民今天大不同于往日。虽然衣衫褴褛头顶高粱花子没什么特别,可是他们今天居然公开的持有武器!当然,这些武器在鬼子眼里自然不值一哂:除了二百多条步枪外,还有部分土枪土炮,更多的人手里不过是些板锹、粪叉之类。但他们眼中那咄咄逼人的目光却是从来没有见过的。

送葬队伍走到炮楼跟前并停下了脚步。锣鼓家伙和唢呐变得格外的响亮,同时还伴随着有节奏的一声声的土铳的巨响。每个人都攥紧了手中的武器。我想,此时站在吊桥前的那些鬼子们肯定感受到了那扑面而来的令人窒息的杀气!

相持了片刻,鬼子们开始后退并躲进了掩体。炮楼上的机枪直指着送葬的人群。但最终没敢开枪。又过了一会,队伍开始缓缓的行进,一直朝着王家祖坟走去。在那里,人们为他们的女英雄举行了隆重的葬礼。

至此,这位勇敢的女性终于被安葬在她早已选好的坟茔。

“當其貫日月,生死安足論。”毕竟是燕赵之地,伟大祖先慷慨悲歌的豪侠之气虽历经千年依旧沛然不衰!

王老飞是个长寿的人,建国后,他除了在本村中担任村长外,其余时间就是踏踏实实的做他的农民。一直还算平安。但在文革中,为了一位朋友的不白之冤,老人仗义执言,得罪了“红卫兵”。“红卫兵”们抄了他的家。家里的那些瓶瓶罐罐被打得稀烂。但王老飞并不十分在意,只是心疼他家门口上的那块牌匾。匾上那“抗日堡垒”四个字据说是出自吕正操的手笔。说实在话,“红卫兵”们应该感到庆幸:抄家时王老飞有事外出,否则,以他的性格和身手,那天怕是要血溅当场。

老英雄王老飞已仙逝多年。为我讲述这个故事的老人也于两年前驾鹤西去。哦,忘说了,讲故事的老人是一位作家。身为作家的他在中国文坛上并无十分响亮的名头,但他的作品及作品中的人物在中国可说是家喻户晓妇孺皆知:电影文学剧本《平原游击队》、《狼牙山五壮士》……。

请允许我用这篇笨拙的文字来祭奠前面所讲的两位先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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