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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菜鸟谈诗及其它 -- 风尘仆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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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菜鸟谈诗及其它

菜鸟谈诗及其它

我对诗词一道知之甚少,但这并不妨碍我附庸风雅的去读一些诗词,而且多半是一些古典诗词。我绝非厚古薄今的吹鼓手,主要是因为我喜欢古典诗词的洗练,严谨,传神,千锤百炼的字、句以及令人惊叹的巧妙,还有那高不可攀的意境……。读来每每令我心向往之神向往之。当然,会错意的事情是经常发生的。往往是某诗或词在读过很久之后,却突然发现自己的理解与作者的本意大相径庭。此时我通常会一边傻笑,一边在肚子里嘲弄自己的愚昧。

在某些情况下,相对于现代诗词,古典诗词也许更易于理解,当然,喜欢用典(特别是生僻典故)的诗人们的作品时常会让我摸不着头脑。但那些脍炙人口传世千秋的往往是那些毫不费解直截了当从不转弯抹角的佳句。比方说:

“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

“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

“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

“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

就连用典连篇的辛弃疾也不例外:

“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

等等,等等。

当然,我也不是不喜欢现代诗,只不过面对许多现代诗我实在难以领略到其中的奥妙。明明是人人都该懂的大白话,却让我读得不知所云,体会不到读诗的乐趣(这只能怪我自己愚钝,不能怪人家诗人),所以我读现代诗比较少。但也有一些现代诗却给我留下很深的印象。比如:

1.闻捷的《思念北京》

八十年代初我在书店里很偶然的发现了一本闻捷诗选,别的诗倒也罢了,唯独那首《思念北京》却很吸引我。尤其是诗的前半部分。我试着把我还记得的前面的一小部分写出来(肯定会有记错的地方,诸位见谅):

我是如此殷切地思念北京,

  象白云眷恋着山岫,清泉向往海洋,

  游子梦中依偎在慈母的膝下......

我日日夜夜思念着北京呵!

我思念北京,

难道仅仅因为知春亭畔东风吐出了第一缕柳烟,

西苑的牡丹蓦然间绽放妩媚的笑容,

蝉声催醒了钓鱼台清流里的睡莲,

谐曲园的池水绣满斑斓的浮萍,

金风飒飒染红了十八盘上下的枫叶,

陶然亭欣然沉醉于月桂的清芬,

傲岸的松柏覆盖了天坛的积雪,

红梅向白塔透露早春的来临。

我思念北京,

难道仅仅因为太和殿凌空翘起了描金的飞檐,

万道霞光倾泻于佛香阁琉璃的伞顶,

............

后面的我实在记不清了。

真是华丽极了!把这么多美丽的词藻堆砌在一起,却丝毫没有任何生硬的感觉,读起来琅琅上口,极富韵律感。在诗的前半部分,诗人非常“奢侈”的使用了大量的溢美之词来赞颂北京的各处景致,可谓洋洋洒洒。但读者也绝不会嫌它重复和罗嗦。这到很像是诗人给了你一大叠美仑美奂的图画,让你迫不及待的一张张的翻看下去,然后再回过头来更仔细的重新翻看。不过我对这首诗的后半部分不太感兴趣。当然,用诗来描写“斗争”和“上层领域”,还要写得引人入胜,搁谁身上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闻捷死的很惨,这倒不是说他死的方式(他是用煤气自杀的)。“文革”中死的比他惨的大有人在!甚至有一部分人是先杀死亲人然后自杀。那个年代不知有多少文化精英死于非命。有时候在网上会看到一些人赞美“文革”,我心里就忍不住会打哆嗦。我说闻捷死的惨,是因为他死之前的那一段心路历程。也就是他与戴厚英的那段短暂的恋情。不行,这一部分我实在写不下去。如果愿意,大家到网上去看吧。随便搜一下就能找到许多有关的文章。

2.无名氏的《祭》

上个世纪70年代末,我的朋友在北京西单的“民主墙”上抄录了一首未署名作者的长诗———《祭》并立即向我推荐,我很仔细的转抄了下来。但非常遗憾!这个手抄本在88年搬家时不知去向。连同它一起遗失的,还有一些对于我来说弥足珍贵的东西。因为记忆力的渐渐衰退,我现在已经无法向大家介绍这首诗———哪怕是片段。在我的印象中,这首诗端的是激情四射,斗志昂扬,全篇充满着悲愤的控诉和严厉的批判。那些犀利的言辞读起来铿锵有力,节奏感极强。总之,是一篇很有力量的作品。假如您手中有这首诗,我很想请您帮帮我,给我发个“伊妹儿”,让我再重温一下当年的感受。

在那个时候,写诗的人很多。那些诗人或准诗人们写诗的激情也达到了顶峰。他们创作诗词少有功利色彩,只是迫切的渴望着用诗这种方式表达自己的思想。因而这些诗能够冲破以往的许多束缚。也许它们的作者多年以后会认为它们难免幼稚,但不可否认的是那些作品出自真诚而显得十分淳朴。在他们中间,最后也走出了不少很了不起的人物。记得在79年,我与朋友坐在玉渊潭的草地上,听一群年轻的诗人们当众朗诵自己的作品。听众可以是任何人,也可以随意来去。但除了诗人和主持人的声音以及听众们适时的掌声以外,整个现场非常的安静———听众们都表现的很有教养。今天的人们是否还能做到这点,我有些怀疑。我对我现在居住的城市愈来愈失望,就是因为这个城市的人们似乎大都以蔑视文化为己任,终日以粗俗的言行和浮躁的心态追权逐利。其实,没有文化不打什么鸟紧,只要有靠近文化(也就是靠近文明)的愿望就好。

玉渊潭草地诗会中的那些青年诗人们,我只记住了其中两个名字:芒克和舒婷。

3.打针

前面的话题未免有些沉重,还是说个轻松点儿的吧:那是我毕业后刚刚参加工作,正式上班大概还不足两星期的光景,我的左耳妙明其妙的开始发炎。从感觉有些许异常到疼痛难忍大概也就用了一天的功夫。左边的这只耳朵出现了很明显的变化:比右耳大了一圈而且鲜红鲜红的很是醒目。没办法,当下跑到一家大医院,找到中学的一位同学———他正在这家医院实习———请他帮忙。他把我带到了他们的实习老师面前,那老师很快就确定我这病叫什么“弥漫性耳道感染”,还是急性的,必须立即注射抗生素。兄弟我实在惧怕打针———您想啊,一个大老爷们儿把裤子褪下半截趴在那里,先就气馁的很。随后那白森森的针管悬在您“尊臀”上方蓄势待发则更是令人不寒而栗(想来那时节对“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理解一定要比平常深刻许多)———于是我躬着腰面带谄媚的笑容问那老师是否可以只吃吃药而不必劳动护士大驾。老师将眼镜摘下,让它凭借一条细链悬于胸前,又将顶在额头上方的另一副眼镜扶下来戴好盯着我,然后半文半白的教训了我一顿:你这后生不识好歹!现耳疾正盛,已弥漫至内耳,单凭药石难以奏效。注射猛药或可有救……倘不听老夫之言而一再执迷,汝左耳恐有失聪之虞焉……云云。

得!既然您老人家学问这么大,晚生就听您的了。不就是忍着痛挨几针么,这可是要耳朵还是要屁股的大事!抱着一大堆抗生素类的药瓶———老先生让俺先打两个星期试试,苍天呐————我跟着同学回到口腔科(您说为什么不去注射室?那是同学照顾俺,打算请专家为我打针,而不要在注射室里让众家护士小姐们在我身上轮番练习暗器手法)。在那里,他为我请来了一位护士。

为我注射的护士姓陈,是个身材苗条,举止优雅的姑娘。大概是初次见面,对我颇为冷淡(很职业化的那种冷淡)。第一针打完后,我的右腿就不大会走路了。当我一瘸一拐的蹭到同学那里抱怨陈护士“手太黑”时,他居然还为陈护士辩护,说什么她是医院里注射技术最好的,至于老同学的臀部和腿有那么一点点痛主要是肌肉绷得太紧所致……专家伺候你打针,你还这么多屁话(这个重色轻友的家伙)!

不过后来就很简单了,我学会了放松肌肉。注射后的痛感果然大为减轻。甚至渐渐地和陈护士也熟络了起来。可以边打针边轻松的聊天(聊天的话题大抵就是电影或小说之类),而且注射过程中她也不再蒙上那个大口罩了。每次下午打完针,紧接着就是我与同学的晚餐小聚,一般都是啤酒凉菜外加烧卖或蒸饺之类。没过几天,就有两位损友知道了俺们这里每晚有酒有肉。于是这两个被我那学医的同学戏称为“混蛋儒生”的毕业于中文系的朋友每天下午下了班,就直接跑到饭馆吃白食。当他们知道了陈护士为我打针的过程,立即着手编写 “口头言情小说”,将我与护士间的医患关系编排得十分不堪。当时俺已经是插着鲜花的牛粪了(在下实在不敢自称“名粪有主”),对陈护士自然是持之以礼断无非份之想。但那两个“混蛋儒生”却不肯罢手,一到饭点儿准来,一面吃着俺的喝着俺的,一面继续一唱一和的用下流构思“摧残”俺。时不时还要卖弄一下他们的学问。连续几天这两人的嘴里总是嘟囔着什么句子,听上去好像是诗。开始俺并不在意,只顾着反唇相讥和拼命夹菜(这两个大概是饿死鬼托生的贼子吃起菜来就像是食腐动物)。当我的左耳无论是颜色还是几何尺寸都与右耳相差无几时,那似乎是诗的东西我几乎可以背诵一小半了,这才想起对他们“不耻下问”一番。原来那是李刚的诗。

我先把它写下来(居然在一个旧笔记本里找到了它):

情绪――在医院

作者:李刚

用纤细的针头刺破我的皮肤

刺进我的血脉吧!

只要针管连着你的手,

你的手连着

你的心。

只要让我在短暂的时间里

久久的注视着你的眼睛,

我就会成为一个陌生的天外来客,

怀着胆怯的心情,遥望着

某个星座,苦苦的猜测

像你隐在口罩后面的微笑一般

神秘的文明。

假如你允许,

假如我化为一棵异星的树,

我就会相信,

你的嘴唇将是属于我的月亮。

但假如

一分钟等于六十一秒,

我就会在你炽热的目光下

融化成一团气体,

被你深深的吸进,

再轻轻的吐出。

永远也不可能,

永远也不可能,

如同我永远也无法知道

你洁白的身影和洁白的衣裙

是怎样

在洁白的墙上悄然隐去,

留给我一段茫茫的历史

历史一般茫茫的思绪。

过了五个世纪,

我才想起,

那一针很疼……

这首诗给我的第一感觉就是幽默,真正的幽默。然后是巧妙。使用白话汉语把诗写得如此漂亮,如此潇洒,真的让人十分佩服。诗中没有一个多余的字且略带朦胧之感,还不乏自嘲。似乎没打算说清楚什么,却又像是什么都说清楚了。读起来就像是和老友对话,寥寥数语之后会心一笑,其余尽在不言之中,彼此心照不宣。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最终没有把这首诗拿给陈护士看。现在想想,大概当时是害怕那两位一心努力撰写“口头言情小说”的“混蛋儒生”搞到“创作素材”吧(您听,旁边那位爷说了:你咋就这么精通自作多情涅?)。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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