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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跟着萨苏的“黑水戍”跑,也讲个故事吧。 -- 上课犯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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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再来一个?木头(上)

先给各位河友鞠躬致谢,恕俺不一一回帖啦。

有点时间不容易,拿来多说点故事补偿河友的厚爱。

俺下乡那阵子,条件差了点。不管弄点啥,都是今天很时兴的DIY,而且,确实很环保。

就拿俺们住的地方来说吧。最早的十万官兵,住的是地堷子。到俺们去的时候,就开始有了“拉合辫子”房和土坯房了。

拉合辫子房,就是地里打几根桩子。桩子之间用当地割来的“小叶张”(一种荒草,长得又高又齐,象麦子一样)编成的“辫子”连接起来。然后,拿泥巴往上糊成厚厚的墙。然后,加顶,再糊泥巴。直到一座黄乎乎的,厚厚的泥巴草房在荒原上矗立起来,大功告成。这房子虽然形象不是太耐看,但是冬天里确实很暖和。前提就是舍得花力气,使劲地往上糊泥巴。

听说大庆油田当年住的是“干打垒”,不知道和这个拉合辫子房有点亲缘。

那些土房和现在的房子比起来,最大的优越性就是没有什么有害化学污染问题。后来,条件更好了,大家自己动手,盖起了砖房。这些当年的土房自然瓦解,回归土地,几乎不留任何痕迹。

但是,书归正传。不管盖什么房,都要木头房梁。荒原上的灌木丛,当不得大梁。只有进山伐木,才能把木头拖回来盖房子。

木头,确实是个问题。

东北那疙瘩人,喜欢“猫冬”。外边太冷,大家一到冬天,就躲进暖和的屋子里,“猫”起来。可是,只有冬天,各个连队,才有机会找出多余劳力,上山伐木。

苦差事,没人愿意干。团里的办法就是:各连队派人进山伐木,按照人头分配木头。真正的“各尽所能,按劳分配”。

进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北大荒嘛,到处都是“水泡子”,学名叫做沼泽地。大队人马和机车,很难通过。总是要先修一条路吧。先是找有经验的人,探明了一条弯弯曲曲不会陷车的路线。拖拉机挂上开沟犁,一来一回,在两边开出深深的排水沟,把水排掉。然后,再给拖拉机挂上深翻犁,一趟一趟地从两边往中间扣泥垡子。最后,一条中间高,两边低,宽十来米的大路,就此告成。大雪落地,遍地冰冻三尺,这路就冻得结结实实,可以用了。

伐木的人们,主要住的是棉帐篷。长长的一条,两边都是大通铺,每边要睡二,三十号人。中间挖两个大坑,把空汽油桶埋进一半,接上烟筒,就是取暖炉。反正木头有得是,经常烧得通红。棉门帘自然是紧闭的。那些爱出脚汗的,晚上把冰凉潮湿的棉胶鞋挂在烟筒附近烤干,加上人们抽的东北“大卷炮”烟,帐篷里面的味道可想而知。热空气上升,冷空气下降,导致大通铺面上暖和,铺底下甚至会结冰,也是一趣。年纪十八九的知青们,正是喜欢打闹的岁数。经常为了玩争上游和拱猪时耍赖,满通铺打成一团。把老职工们的被窝也掀翻起来。老职工们睡觉为了省布,通常不穿内裤。于是,光着屁股,也来参战,闹到后来,昏头涨脑,都忘了自己是哪一拨的了,真的是热闹非常。

伐木用的是那种叫做“开山斧”的大斧头。可以伐的树由当地林业局的人选定,并不是想砍哪颗砍哪颗。先在顺坡的树根处开砍,砍成一个大豁口,由“专家”(现在都是这么叫,对吧?)鉴定后,在上坡方向开始砍。直到差不多了,留着最后几斧头,察看下坡处没人了,大叫“顺山倒喽”,飞快地几斧头砍过,人就躲到一边。那颗巨大的松树,声势浩大地呼隆隆地倒下。砍树的学问不小,若是随便砍,就会有砍完了,树还是竖在那里不肯倒,叫做“蹲山”的,就抓瞎了。不放倒不但危险,更是浪费。放倒这样的蹲山,非常危险。

倒下的大树,挂在一种叫做“爬山虎”的履带车上,拖下山。爬山虎,自然是既善于爬山的,而且,力气很大。山下的集材场,把树枝修理掉,就成了大圆木。

因为地方有限,要把圆木堆成木垛。这就靠了人拉肩扛。当时,若是说哪位是抬木头的,必是膀大腰圆,一身力气的主儿。一般是两人一根碗口粗的硬木杠子,中间一副大铁夹,八个人一组,合力抬一根大圆木。每人肩膀上二,三百斤是常事。这可是齐心合力,出不得半点差错的。最服众的那位是组长,全组都要无条件地服从他的号令。就像是一队士兵,整齐划一地马步下蹲,铁钩子牢牢地嵌进木头里。在组长的带领下,全队低沉地哼起了古老的号子,慢慢地把那颗巨大的圆木一点点地抬离地面。叫俺奇怪的是,尽管那时是文革高峰期,抬木头的号子却是极其“不革命”,甚至是“黄色”的,没有任何人干涉这件事。大概,面对沉重的木头,喜欢喊口号的知难而退了吧。

圆木一旦上肩,全组就面临着“死撑到底”的唯一出路。只要有一个人“扭秧歌”,全组的人非伤即残。八个人,手搭着杠子或者前面人的肩膀,沉重划一地哼着号子,一步一步地往前挪。万一有哪个人实在撑不住了,“杠头”,也就是组长,会低沉地命令道“三杠,撤!”(假如是第三付杠子)。木头由剩下的人继续坚持抬下去。这个时候,只做减法,不做加法。

好长时间之后,俺才逐渐明白了其中的奥秘。到了事关生死存亡的关头,少数死硬的精诚合作的骨干,往往比人数多多,但是泛泛的乌合之众,更可能取得胜利。

剩下的,似乎就简单了:把木头运回家去。主要的运输工具,就是解放牌卡车,后面拖着长长的挂车,载着沉重的圆木,顺着弯弯扭扭的车道,慢慢往前开。解放牌力气太小,带着防滑链拖这么重的木头,还要上坡下坡,司机的本事一流。珍宝岛开打前,司机们都是小心地把车开下山,立刻就跑到乌苏里江面上,就可以一口气回家了。开打之后,上面不叫惹事,自己也怕子弹不长眼,第一个冬天就全是在山林里慢慢绕回家的。到了第二年,虽然内地还是紧张地挖防空洞,俺们“前线”反而松快了。司机们手里有方向盘,自然是“大拿”,不肯和俺们挤在又臭又闹的帐篷里,都是尽量赶回家。有几个胆大的,就偷偷下江抄近道,结果被对面捋了去几位,木头撒了满江面,还是靠了边防站升旗对话,给要回来的。

这在当时,是很没有面子的事。除了痛骂毛子,天色晚了,还真没人敢下江了。可是,冬天那疙瘩,下午三点就太阳落山啊。直到后来,有个贼大胆的刺儿头,给各位司机解开了这个死结。

这刺儿头是俺们团的司机,是个绕仨圈就能生俩坏水的主儿,很不好惹。打定了主意,他把车后的刹车灯,弄了个开关藏进驾驶楼。眼看着天晚了,开着满载的运木车下了山。到了江边,一头扎进江面,在冰面上舒舒服服开着往家跑。天很快就黑下来了,路还很长。这位仁兄,把方向盘交给副手,自己瞻前顾后,到处察看。不多时,就看到对面树丛里钻出一辆小嘎斯,开着头灯,一路赶上来。乌苏里江不宽,从山上下来更是弯弯曲曲,司机们喜欢骑着中间线开。小嘎斯赶上后,不断地使招数制造麻烦,搞得副手一头的汗。到得平原地带,江面宽了,刺儿头叫副手靠着自家这边一点。于是,小嘎斯就落在后面,远远地跟着。眼见着到了一个平直的江面,刺儿头叫副手加速,冲上中间线猛跑。后面的小嘎斯一看,立刻愤怒地加速赶上来。快到一个急转弯的时候,刺儿头把手心里的开关一拨弄,叫副手猛踩刹车。解放牌在冰面上吱吱叫着,转过了那个急转弯,在黑乎乎的江面上停下了。静静地片刻时间,只听到后面“嗵”地一声。“赶紧走”,于是,挂挡加油,解放牌一路平安地回家了。

第二天,轮到对面升旗要求会谈。人家抗议中国卡车越线侵犯苏联领土。现场查看的结果,确认是苏联一辆小汽车稍微越过中间线。这事,不赖中国。

再后来呢,运木头的解放牌,都加了个额外的开关。

司机们再也不在俺们的帐篷里“受气”了。

关键词(Tags): #珍宝岛(嘉英)#运木头(嘉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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