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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乱谈黄埔生之《红蓝无间道篇》

乱谈黄埔生之《红蓝无间道篇》

作者:禅人

早年看警匪片,我警你匪打得热闹,黑道白道泾渭分明,不费脑子。前阵子香港出了个警匪大片,里面的警警匪匪就很有些夹缠不清了,观众坐在漆黑的剧场里,哦不,如今盗版猖獗,也可能是躺在家中沙发上,被大牌刘德华、梁朝伟、黎明、陈道明们忽好忽坏,忽黑忽白,绕来绕去弄得一头雾水晕晕乎乎。片子名儿也恰当,叫做《无间道》。本来嘛,这黑也不黑,白也不白,黑里夹白是白里加黑,可不这道就无间了嘛[注]。

怎么就想起说这个了呢?这不老衲乱谈黄埔生招生考试那会儿,为图说话方便,顺手把国共两边一蓝一红给油上颜色了嘛。昨个在纸上划符呢,卡巴卡巴按着手上的红蓝圆珠笔,低头琢磨了一下,想着这颜色对有些人来说,还不能就那么简单,翻手红覆手蓝的怎么算呢?受了这港片儿的启发,于是剪刀浆糊,自己给糊弄了个题目,就叫做红蓝无间道吧。

翻翻国共的斗争史,在红蓝两边翻云覆雨的主还真的不算少,即便只讲黄埔生,这俩手的手指头肯定不够数的恐怕还得脱了鞋。就是数得过来的老衲也不都讲得出个所以然,为免露怯,偷个懒,逮着谁说谁吧,也欢迎朋友们来补充壮大这无间道的队伍。

记得早前看网友聊内战时候的东北战事,扯到辽沈战役,锦州呀锦西呀塔山呀葫芦岛呀,还有啥西进兵团东进兵团的,好象有位塔山专家还专门写了一篇“塔山,不可思议的败局”,对国军在葫芦岛汇集了众多高级指挥官,出动海、陆、空三军的精锐竟然攻塔山不克,表示不可思议。

这战略战术上的事情,打打杀杀不是咱出家人该念的经,由得战略战术家们思议去。老衲感兴趣的是蹲在葫芦岛指挥的人。其中一个指挥官是黄埔一期生,姓侯名镜如字心朗。您别看他那时位居国军十七兵团司令,早年的经历说出来可当真红得吓死人。侯镜如1925年就在潮州经咱未来人民总理介绍秘密加入了共产党,参加过1927年的上海工人武装暴动,还是个主席团成员哩,接着就去南昌起义,是贺胡子手下的教导团团长,正宗的老革命了吧,再后来当上了河南省军委书记,还坐过国民党的牢,中原大战的时候被冯玉祥放了出来,此后他就到上海活动。不久由于顾顺章叛变,上海地下党中央组织当晚全部转移,撂下小侯没人管了,小侯从此与组织失去了联系,于是就郁闷得紧,也只好先自管自了,由黄埔同学牵线和刘峙搭上了关系。也挺好,是金子哪儿都发亮,这一搭最后小侯变成了老侯,一直干到了国军中将,十七兵团司令,要不怎么蹲葫芦岛指挥去了呢。

说到这儿老衲顿时觉得档案袋子制度英明乎哉,想那刘峙如果那会儿要小侯交个档案搞搞政审啥的,那小侯哪儿有机会混到国军兵团司令呢!看来这国民党干啥啥不成,胡里胡涂,哪儿哪儿都比不上咱党,不转进台湾还真没个天理哩。

侯司令有了这么个红彤彤的背景,这打起大仗来您说他是心向红太阳啊还是心向青天白日?天知道。反正援锦州的时候侯司令先是珊珊来迟贻误战机,上来后又消极怠工美其名曰稳扎稳打。连时任国民党秦、葫港口副司令的惠德安都看出点端倪:“侯镜如对于蒋介石的打内战,我看是不大感兴趣的…这次蒋介石一再拉他来指挥,他总是设法推脱,对蒋敷衍也是煞费苦心的…”。曾见过有网友疑疑惑惑地上贴说,俺怀疑侯司令那时可能已经与共产党暗渡陈仓了。其实还怀疑可能个啥,人家侯司令1947年就与地下党恢复联络啦,未来总理和未来元帅都给他捎话,过去的事儿可以原谅,欢迎回来,后来自然就义旗一举又回来了呗。这么着,老侯就又是革命同志啦,后来历任全国政协常委、第一第二届国防委员会委员等职,真格的朝里有人好做官咧。老侯晚年还在为祖国统一大业里外奔走,1990年把他在黄埔一期时的同学邓文仪从台湾拽过海峡来,让这位当年复兴社的邓二太保与咱党和国家领导人笑一笑就此泯了恩仇。1994年,老侯在八宝山躺在了鲜花翠柏丛中,结束了红蓝两道都混得很出色的一生。

与老侯经历类似的还有一人,就是他的同期同学廖运泽的弟弟廖运周。廖弟弟是黄埔五期生,学生时代已经秘密入了党,由于身份没有公开,老蒋清党时没能把他清出来,于是小廖也有机会玩开了无间道。期间他也曾经隔三差五地要拉队伍来起义或者及早回归革命大本营,但组织上高瞻远瞩得很,觉得不必为几条破枪几杆子小队伍坏了小廖这么好的玩得无间道的机会,嘱咐他做卧底将来必更有可为。果不其然,苦尽甘来了,淮海战役双堆集了,国军12兵团黄维司令磨磨唧唧终于决定要突围了,时任师长的小廖关键时刻耍了轻信他的上司兼老学长老朋友一道,自告奋勇带他的110师为12兵团突围作开路先锋。那路是他开的吗?早说好了是咱解放军让开的嘛!好比摩西的过红海出埃及记,小廖的部队一过,咱大军再度合拢,后续的黄维们一头撞个正着,头破血流。12兵团的覆灭,小廖功不可没。这个段子老萨讲黄维书呆子的时候也讲过,还唠叨说不知两人后来是否见过面。见过见过,这老衲知道,不仅见过,还一起照了相,老哥俩在几大排人里头还肩并着肩笑逐颜开呢,那已经是80年代北京开黄埔同学会的时候了。至于黄维有没有怪小廖出卖他,害他长驻功德林研究永动机二十年多如一日,老衲没听过就不好瞎说了。小廖的大哥廖运泽和二哥廖运升49年也率部队起义反正了。这廖氏一门三兄弟,三个全是黄埔生,都做到国军将军,最后一个回归党的怀抱,两个做了识时务的俊杰,堪称一绝。

说到淮海战役,老衲忍不住要跑个题。这个战役咱这边如何的运筹帷幄伟大光荣,自不待老衲多言,但最使老衲深感震撼的却只是一个战场细节。有部讲淮海战役的记录片子,一位当年参战的解放军军官受访,讲了这么件事儿,大意是说:“胜利啦,大家冲进敌营打扫战场,分享战利品。在一片空地上,我们发现几大堆东西,有一人多高,都是用军用帐篷布蒙得严严实实的,大伙可兴奋啦,心想这下可搞到大家伙啦,上去三把两把就扯开了布帐。一下子全惊呆了,一层一层,码得整整齐齐四四方方,全是死尸,冻得硬邦邦的国民党兵的死尸。看着这些人,虽然都是敌人,当时我的心里也…真的是…。”说到这里,老军人默然了。面对这样的镜头,老衲的嘴也好几天贫不起来。

说了半天蓝皮红心的,再掉个边说说另一头。

在1975年最后特赦的一批战犯中,有个原国军中将叫文强。文强是湖南人,黄埔四期生,据说和林彪睡过一个寝室。当年林彪在室内玩枪走火差点打死对铺的同学,小组长文强过去教训他,林彪不服,回骂他湖南骡子,气得文强抡拳头要揍他。林彪知道文强会几手拳脚,趁别的同学拉架就滚床角里闪人了。不过文强这么晚放出来,肯定赖不上林同学后来蓄意报复,还是得赖他自己。怎么呢?这文强在黄埔也是双料党员,国共分裂之后,他跑去参加南昌起义,在那儿还撞上林彪了,那时文强已经是个少校,而林彪还是个尉官,林彪见着他还赌气呢,文强说现在革命革得命都快没了,大家革命同志言归于好吧,两人这才拉回了手。后来文强到了四川,年轻轻的就在四川咱党省委里头当上了一个领导,好象还是个什么书记。这不挺好嘛,要是文强就这么一路干下去,不死的话混不上开国上将好歹也能混个地方大员的吧。偏偏人各有命,30年代初咱自己清党了,许多没被老蒋清掉的黄埔生、知识份子,却被自己人肃反肃掉了。兔死狐悲,文强一想,自己是黄埔生不说,还大地主出生的少爷呢,那还能有个好?年轻气盛的文强一气之下带着老婆一走了之,夫妻俩双双脱党不共产了。文少爷早年在黄埔是学政治科的,属于呱几呱几能侃革命大道理的主,笔头了得,回家后就做了记者一做好几年。本来这样安逸一生,说不定最后成个著名报人啥的也不错呀,结果碰上了命里的扫把星,黄埔同学廖宗泽。

廖宗泽也是黄埔四期的,经历和文强属于同病相怜的一类,他早年曾在四川從事兵運工作,不过后来走得更早更远。要说老蒋对他的黄埔生可真是煞费苦心,疼这些学生疼到病态的地步。就在蔣馮阎混战結束后不久,他在南京成立了一個自新同學招待所,声称凡屬黃埔同學,無論參加過任何反蔣集團的活動,只要悔罪歸來,決不追究既往,并不迫使作任何交待,而且待遇從優。于是陆续就有反蒋的学生回来了,老蒋喜滋滋,说回来就好回来就好我努统统欢迎,还真说到做到给安排了工作,一句娘希匹也没有。廖宗澤就是这时去“自新”的,受了啥刺激老衲也弄不清楚,看时间大约与文强一个路数,這個曾经與國民黨刺刀见红的年輕共產黨员,如此这般与自己的亲娘党恩断义绝,從此换了码头,脱党之后干脆入了国民党的军统干特务了,与戴笠称兄道弟。几年后他来找文强,把文同学也拉上了贼船。

其实文强也有过回头是岸的机会,抗日战争初期国共又合作时,未来总理曾传话找他回去,他答说打完日本人再说,内心却是对当年党内的倾轧内斗心有余悸。一念之差,一步走错就步步走错,抗战胜利后紧接着来了内战,所在的党与他出身的党又成了不共戴天的死敌,文强的“再说”也就没啥好说了。他先是在程潜部下,以后又到了杜聿明的徐州剿总任前进指挥部中将副参谋长兼军统局北方区区长,直到淮海战役被俘。

在功德林战犯管理所,文强和廖宗泽这对难兄难弟又聚首了。廖宗泽被捕时是国民党兵工署警务处长,大特务头子,国民党撤退时重庆就差点儿被他大爆炸炸掉,大概属于罪大恶极一类,原本是要毙了的,所以好几本民国将领传的作者都在51年里把他镇反给镇掉了,其实是讹传。据说廖某人曾对当年拉文强进军统表示道歉,说不然文强还做记者就不会成战犯。文强倒不怪他,说自己是咎由自取。要说文强在战犯管理所表现还是很不错的,念报纸啊写板报啊学习委员啥的干得挺忙活,可文革前战犯前前后后放了好几批,哪批都没轮上他。您说是因为他干特务吧,可沈醉、董益三的特务罪行比他严重也早放了,为什么漏下他和黄维这种顽固分子一起把牢底坐穿?究其原因,老衲瞎猜一把,大概是因为文强背叛了咱党,咱党对自己人的背叛是不能原谅的。不过他比廖宗泽运命长,总算最后见到了天日,廖宗泽文革中死在了监狱里。

说起来来民国这短短三十几年的乱世,林林总总出了多少的人物,真正应了一句话:乱世出英雄。

这是一个怎样的大时代啊。

“那是最好的时代,那是最糟的时代;那是智慧的岁月,那是愚昧的岁月;那是信仰的时期,那是怀疑的时期;那是光明的季节,那是黑暗的季节;那是希望的春天,那是失望的冬天;我们面对希望,我们面对渺茫;我们奔向天堂之路,我们踏入地狱之门…”。

您问老衲这念的啥经呢怎么口气突然变味儿?这样的一本正经,当然不是老衲这种贫嘴能说出来的。说话的是一百多年前英吉利一个姓狄的洋老头,老衲肚子里墨水有限,能让老衲知道的姓狄的名人儿,第一个是狄仁杰,二一个也就是他了。狄老头说的是法国大革命,老衲觉着的拿来放这儿也整合适,或许,古今中外的历史大时代都有其共通之处。反正狄老头这书出版早过了50年没版权了,老衲这里就顺手抄他一回。对了,那洋老头叫查尔斯狄更斯。

[注:本文所谓无间道,取影片正反两方夹缠不清之意,非佛门所谓无间地狱也。和尚只念经,不念咒。特此说明。]

通宝推:松阿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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