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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也聊聊“最后的武士”与西乡隆盛(一)月照锦湾 -- 一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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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也聊聊“最后的武士”与西乡隆盛(八)宵猎骑火

说来真夸张, 这日本的近代警察机构, 最早也还是西乡隆盛建立起来的。 是他在东京设立的警视厅, 拔擢萨摩同乡川路利良作警察总长, 并且规定, 主要由幕府时代的“乡士”一级的人充当警察, 而由“城下士”一级的人充当近卫军将校。 原来, 幕府时期, 等级森严, “乡士”虽然和“城下士”一样是武士, 可是级别上就要低了。 “乡士”到了城下, 经常会被高傲的“城下士”们无缘无故地爆捶一顿。 西乡隆盛的爱将桐野立秋当初也只不过是一个“乡士”而已, 如果不是因为武艺高强为人直率, 受到西乡的特别青睐, 他也是不可能当到陆军少将的, 最多也就到警视厅当个警部而已。 西乡这样特意把“乡士”和“城下士”区别对待, 说明他很清楚两者之间不能融洽共处, 但却承认和听任这种状况继续, 毕竟眼光还是狭隘了些。 而且, 他开办私学校, 所依赖的骨干也还大都是“城下士”出身的人。

而此次坚定站在政府一边的警察总长川路利良, 既曾是一员倒幕勇将, 又是一个老谋深算, 对时局和各势力之间关系有很深刻了解的家伙。 他派往鹿儿岛实行侦察和离间任务的二十三名间谍, 以少警部中原尚雄为首, 都是他手下最为精明强干警察。 他们大都出身“乡士”, 对于“乡士”和“城下士”之间的差别待遇早就心存不满。 川路在动员中原这些人的时候, 除了老一套的“忠于天皇, 讨伐不臣”之类的政治鼓动以外, 还特别挑动了他们对“城下士”的仇恨。 -- 有时, 再崇高的行动也还是需要卑微的动机来驱动啊。

可是, 真的要把间谍派入鹿儿岛并取得成效, 也是件非常困难的事情。 萨摩(废藩置县后的“鹿儿岛县”主要包括日本九州岛最南部的隔锦江湾相望的“萨摩半岛”和“大隅半岛”, 涵盖了旧幕府时期的“萨摩藩”的基本地区, 因此大致“萨摩”和“鹿儿岛”这两个词在本文中可以互换, 可以看作日本九州岛最南部地区的在维新前后的旧名和新名)在幕府时期就是有名的“双重锁国”地区。 何谓“双重锁国”? 德川幕府时期在日本全国施行“锁国政策”, 除了一些特许的对外活动以外, 一律不得与外国沟通。 而萨摩又是一个特别的地方, 这个地方的人组织严密, 对幕府封锁消息, 外人进入萨摩都会受到严密监视, 实际却私下进行对海外国家的商业和文化交流活动, 被称作“双重锁国”: 幕府封锁日本, 萨摩屏蔽幕府(这也就是幕末萨摩武士眼光远比其它藩武士开阔, 而军事力量也比其它地区雄厚很多的原因, 因为人家一直都偷着开放搞活呢嘛)。 旧时幕府的探子一旦进入萨摩地面, 就很难再活着回去了。 中原尚雄等人当然也知道这一点, 因此每个人都是报着必死的决心从东京出发的, 他们也很小心地规定好了暗号(例如, 西乡因为剃着平头就被称为“和尚”, 桐野因为凶狠就被称为“柴鱼”), 然后跟一家老小告别, 说是回萨摩老家看看, 可是毕竟情之所至, 言里言外流露出“一去不复还”的意思。

鹿儿岛的武士们岂是吃素的, 中原他们这样“壮发上冲冠”的举动早被私学校武士们侦知, 并迅速安排好反间谍队。 等到被他们称作“东京狮子”的中原等人一进入鹿儿岛境内, 立刻就侦察清楚了他们的人员、 住址、 联络方式甚至暗号等等, 也封锁了道路港口, 随时可以展开“猎狮行动”, 这场情报战甚至在短兵相接以前, 武士们就已经胜出。 不过, 由于他们听说“东京狮子”们还要采取“特别行动”使用一切手段阻止西乡隆盛起兵, 他们就猜测, 这样的“特别行动”只可能是暗杀。 武士们随即加强了对西乡的保护措施, 另方面在等待更合适的时机, 试图再多搜集些这批来自东京的间谍想要暗杀西乡的证据, 所以没有立即动手抓捕“东京狮子”们。 那么, 到底“东京狮子”有没有接受暗杀西乡这样的特别使命呢? 直到现在还是众说纷纭, 考察政府当时在九州的兵力警力部署, 大久保、 川路、 山县方面完全还没有做好战争准备, 只是进入警戒和防备状态而已, 因此我认为实际上当时日本政府方面是绝不可能采取这样极端激进的手段的, 只有侦察和离间才是真正的使命。 不过武士们自然不这么想, 他们无论如何不能失去他们的英雄西乡隆盛, 所以宁可信其有, 不可信其无。

这个节骨眼儿上, 另一件事又发生了。 鹿儿岛境内有兵工厂、 军火库、 造船厂, 是旧萨摩藩时建立的, 可以生产和储存枪械、 弹药甚至海军的一些装备。 虽然维新后划归陆军部海军部管辖, 但鹿儿岛士族一向认为这些是他们自己兴建因此也该归自己使用的。 明治政府里很早就有人指出: 为了消除后患, 必须把兵工厂迁往政府能够完全控制的地区。 这个人不是别人, 正是维新三杰中除西乡、 大久保以外的那个 -- 大名鼎鼎的木户孝允!

这里要岔开话题聊聊木户孝允了。 他维新以后干嘛去了呢? 先聊远一点, 前面提到过, 大久保、 西乡是萨摩人, 木户是长州人。 “第二次征长战争”时, 幕府一方虽然因为西乡领导的萨摩军队拒绝参与而实力小了很多, 但还是远比长州势力强大的, 幕府军队从四面合攻长州藩。 此时长州藩的志士高杉晋作组织“奇兵队”, 声言“四民平等”, 对幕府势力的军队展开人民战争, 终于扛住了进攻。 从此, “民权”思想在一批长州志士们心中就扎稳了根儿。 木户孝允也不例外。 在倒幕成功以后, 他是坚定维护“太政官”制度的, 但对大久保的独裁非常不满, 因此辞官, 后又被征召为参议, 然而还是不能与大久保和平共事。 尤其在去欧美考察后, 屡次抨击大久保的独裁, 提倡日本应尽早进入“民权”时代。 应该说, 相对大久保而言, 木户的思想更为急进一些, 对于“宪政”重要性的认识, 也更深一些。 木户虽然是一个很小心眼的人, “至察无徒”, 不拉帮结派, 连长州系的山县有朋等人都不十分依附他, 转去依附萨摩系的大久保。 但他却很有平等思想, 同是长州出身的经他一手从微末提拔而起的伊藤博文, 他只平等地以同志相待, 这在当时等级森严的日本是非常罕见的。 木户的思想和行为却对伊藤和山县等人有很深远的影响(不过伊藤如木户一样不结党营私, 山县却恰恰相反)。 另一方面, 木户为人虽然没有西乡那样豪爽, 但却公私分明。 他不因为西乡和大久保政见不同, 自己也看不惯大久保的做事方法, 而跟西乡站在一边。 恰恰相反, 他对于西乡在鹿儿岛一带搞“独立王国”, 游离于现有国家统治秩序之外这一点, 深恶痛绝。 认为西乡这样做, 不论本心如何, 完全是置国家整体于不顾的, 因此, 他提出搬迁兵工厂、 火药库等, 避免形势恶化后它们落入鹿儿岛武士们手中的建议。 不过这个行动当时被海军大辅川村纯义制止了。 这个川村, 是西乡的表妹夫, 一个很有谋略的人, 他在倒幕战争中的一场战役曾经拔剑而起, 带队冲锋, 掩敌之虚取得胜利, 因而名声大振, 后来也曾参与过西乡从道的侵台战争, 被晋升为海军中将。 他很了解拆迁兵工厂会激怒鹿儿岛士族, 导致严重后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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川村纯义

不过这时, 眼见西南九州岛局势不稳, 士族起事不断, 大久保又坐不住了。 为防备西乡叛乱, 1877年1月下旬, 他密令把在鹿儿岛的陆军火药库的武器、弹药运往大坂。 然而, 坏事就坏事在这个“密令”上。 政府的人趁夜黑想偷偷摸摸地搬运军火, 当即被私学校的学生们发现。 学生们永远是最激进, 最具有怀疑精神的。 更何况, 他们在私学校受的教育, 虽然也有西式兵学、 枪炮之法, 但更多的内容大都是还属于武士时期的教育, 好比, 西乡就对私学校骨干们说过, 要想了解天下大势, 只要精读<<春秋左氏传>>就成了。 照这种思路教育学生, 怎么能不培养出一批红脸儿汉子呢? (到后来的二战时期, 日本也还有很多类似的私学校, 宣扬神道、 军国思想, 三岛由纪夫的<<恋都>>里面就有这些学生的形象)。 鹿儿岛的私学校学生们袭击了陆军火药库和海军造船厂,抢走武器、弹药。 这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而后一批学生就被政府的人逮捕。

消息传到西乡那里时, 他正在大隅半岛的小根占打猎。 先是“东京狮子”要进行暗杀活动的消息传来, 西乡只是皱皱眉, 自言自语“大久保要做什么呢”, 他既不相信以前的亲密战友大久保会派人做这样的事, 也并不特别为自己的安全担心。 接着, 学生哄抢军火的消息传来, 西乡勃然而起:“大事休矣, 彼等取弹药何为?!” 他很清楚此时还不是起事的时机, 然而哄抢军火绝非小事, 政府必然以此为借口对鹿儿岛进行压制, 武士们也不会眼睁睁看着学生被抓走, 一定会因此生事。 他可以在此弹压, 在双方间斡旋奔走, 然而政府必然因此施加压力, 开出条件, 使鹿儿岛的独立地位和武士们的切身利益受到损害; 他也可以选择置身事外, 继续他的渔猎生活, 但却不是以武士精神为荣的西乡所能为了。 西乡把自身和武士们的命运看作是休戚相关的, 因此, 他成为武士这一团体精神上的英雄, 但也因此, 他注定成为这一团体的俘虏 -- 他只能选择采取与武士们决定一致的行动。 在心腹桐野利秋和筱原国干的一再要求下,西乡终于决定“出山”,从狩猎地赶回私学校总部商讨起兵大计, 途中写下“白发衰颜非所意, 壮心横剑愧无助。 百千穷鬼吾何谓, 脱出人间虎豹群。” 抒发决心起兵的感慨。 在疾恶如仇的西乡眼里, 新时代的暴发户们和大久保等独裁者们, 要从物质和精神两方面取缔武士这他心中最为珍视的人群, 因而, 是世间的“虎豹群”。 他无法置身事外, 虽知“愧无助”, 也还是要“壮心横剑”, 放手一搏了。

另一边, 从听说西乡2月3日决定出山为始, 私学校众人陆续将“东京狮子”成员逮捕, 并进行了刑讯逼供。 大部分间谍都遭到酷刑, 有的十指白骨尽露, 屈打成招, 被逼在“暗杀西乡”的口供上按下手印。 此时的日本, 即便在警局内, 也是通用酷刑逼供的。 直到3年后的1880年, 政府才颁布刑法, 废止酷刑。 因此武士们对同为武士出身的警察间谍们行刑, 丝毫没有道德上的罪恶感。 然而, 即便是这样, 他们也甚至都不愿亲自动手, 只让身边的部卒来进行拷打, 以不辱没自己的武士尊严。

1877年2月6日, 西乡隆盛返回鹿儿岛的私学校总部。 召集桐野利秋、 筱原国干、 西乡小兵卫、 野村忍介、 村田新八、 永山弥一郎等137分校骨干并鹿儿岛各区区长、 警队长官开会, 商讨起兵大计。 永山弥一郎(他在戊辰战争中, 担任前面提到的川村纯义队的监军, 也是沉勇之士)坚决反对出兵, 鉴于私学校的学生们还同时抢到了三艘汽船, 他提议不如西乡拿着口供带几百武士乘船进东京以陆军大将身份向明治天皇陈情, 并以“暗杀”之事问罪大久保和川路, 同时为学生说情。 然而桐野筱原等主战派以西乡身在鹿儿岛, 大久保、 川路等人尚且派刺客来, 若置身海上, 途中更不知如何保证安全为由, 坚决反对, 并力主一战。 中间派的野村、 村田等人也无法说服桐野和筱原。 桐野和筱原更以武士断不畏死、 必一战以卫西乡、 以卫武士光荣之辞鼓动众人, 一时群情激昂。 西乡于议论中一言不发, 会终前才徐徐开口:“西乡但以此身付众人”。 至此, 起兵之事, 终成定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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