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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人造神的笑话 -- 江城孤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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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人造神的笑话

在文艺复兴时代,曾经有个人文主义者叫托麦达(Anselm Turmeda),写了部作品,叫《驴的论辩》,里面设想人与驴争辩:人与动物谁更优越。人说人能建造辉煌的宫殿,驴说鸟筑巢也是浑然天成的;人说人以动物为食,驴说寄生虫以人体为养料,狮子老虎也吃人。但是人最后找出的证据说服了驴:上帝肉身化的形象是人,而不是其他动物。

好吧,托麦达是个人文主义者,说这话其实还是为了凸现人的价值,但是我不得不说,他还是受了宗教思想的局限,早在1800年前的古希腊时代,就有克赛诺芬尼(Xenophanes),说出了以下的话:“凡人们幻想着神是诞生出来的,穿着衣服,并且有同凡人一样的音容笑貌”“荷马和赫西底德把人间一切无耻丑行都加诸神灵:偷盗、奸淫、尔虞我诈”“埃塞俄比亚人说他们的神是黑皮肤、扁鼻子,特拉基人则说他们的神是蓝眼睛、红头发”。

的确,按照唯物论的观点,是人创造了神,而不是神创造了人。在漫长的历史上,人类将太多的事物赋以了神性,其中也就有了许多笑话产生,而这,才是我今天想要说的主题。

上面说了不少严肃的话,下面来个轻松的对联,上联是:梁五弟。下联你会对什么?

我会对:杜十姨。

这不但音韵契合,而且可都是有出处的,上联是出自鲁迅的小说《长明灯》,里面就有这样的名言:

“那灯不是梁五弟点起来的么?不是说,那灯一灭,这里就要变海,我们就都要变泥鳅么?”

说这话的灰五婶没有文化,哪里知道梁武帝在佛教历史上修寺造塔、斋僧布施的赫赫显迹,直接就把他讹传成了“梁五弟”。这虽然是小说家言,不过未必没有原型。我对的下联就是绝好的例子。

杜十姨”,在明清笔记小说里是个有名的笑话,出自冯梦龙《古今笑史·谬误部》,袁枚的《子不语》亦有同样记载:

沮州有杜拾遗庙,后讹为“杜十姨”,塑妇人像。邑人以“五撮须相公”无妇,移以配之。“五撮须”,盖伍子胥也。又,江陵村事子胥,误呼“伍髭须”,乃塑五丈夫皆多须者。每祷祭,辄云:“一髭须”、“二髭须”,至“五髭须”。

翻译成今文则是:沮州有杜拾遗庙,后来讹传为"杜十姨",塑了一座妇人的像。州里的人因为“五撮须相公”没老婆,便把它移过来于“杜十姨”相配。“五撮须”就是伍子胥。又有,江陵村供奉伍子胥,讹称为“伍髭须”,于是塑了五个多胡须的男子像。每次祷祭,便说:“一髭须”、“二髭须”,直至“五髭须”。

就这么着,杜甫老兄硬生生被人配给伍子胥作了老婆,实在是比窦娥还冤呢。

不过和下面两位比起来,他还不算太冤枉,因为变成“杜十姨”,好歹还是个人,而且智商也没有问题。

《阅微草堂笔记卷十一 槐西杂志一》里,纪晓岚给我们讲了这么一个故事:

“山西太谷县西南十五里白城村,有糊涂神祠。土人奉事之甚严,云稍不敬辄致风雹,然不知神何代人,亦不知其何以得此号。后检通志,乃知为狐突祠。元中统三年敕建,本名利应狐突神庙,狐糊同音,北人读入皆似平,故突转为涂也,是又一杜十姨矣。”

看了这段后,我们还能说什么呢?狐突大夫,你安息吧,后人郑板桥还说:“难得糊涂”呢。

不过最惨的绝对不是他,而是下面这位。

点看全图

外链图片需谨慎,可能会被源头改

这是从日本PS游戏《真女神转生》里选的图,是其中“秘神”之一,名号叫做“猫将军”。关于它的介绍,是这么写的:

“出身地:越南

在日文中的汉字写作“猫将军”,人身猫头的神,越南境内史上曾是中国领土的地方留下的庙里祭祀的神。据说这个寺庙原本为纪念中国14~15世纪时期的武将毛尚书所建(疑为东汉末曹魏尚书仆射毛玠。)在后来长时间的演化中被当地人误传为猫将军。”

我很感谢翻译者Monkeyking对推广这么一款好游戏做的努力,但是也不得不遗憾的指出,他没有做出正确的考证,“疑为东汉末曹魏尚书仆射毛玠”,哪可能的事?时间、地点都不对。我认为,这位毛尚书,就是明代的毛伯温。

毛伯温 (1487—1544) 字汝厉,吉水人。正德进士。曾官兵部尚书。嘉靖十八年总督宣大山西军务,边防得以加强。受命征讨安南,进驻南宁公布檄文,谕以恩威利害,安南莫登庸纳图籍降服。受命年余,不发一矢而事定。

这下姓名、时间、地点、官职都大致对应上了,应该就是他没错。但是毛尚书也确实是点背,才500年的功夫,在越南人的口耳相传中他就失了人身,成了畜类,等日本人做游戏的时候,把这个越南土神写成“ネコショウグン”(读作Neko syougun),就连本姓都找不到影了……

这些都是有形的人,古代的事,可到了现代,这类事情一样没有绝迹,虽然和主题略微有点差异,但是我还是在这里稍微一提:

1929年3月,红军攻占长汀,从城门口揭下卢兴邦签发的一悬赏令,上书:“肇得苏匪维埃,胆敢犯我防区。缉拿苏维埃,死活不论,凡能缉拿者,皆予重赏。”

下面依然是老传统,说完了本国说外国,说完了东方说西方。

西方世界不管是欧洲还是阿拉伯,后来都是一神教传统占主导地位的,因此就再没有造神的空间,然而没关系,不能造神,还可以造别的。

比如说圣诞节选在12月25日,但这其实不是耶稣的生日。教会连耶稣出生在哪一年都能算错,这个当然就更无从考证,于是便选了这个日子作纪念日。但是我们后人知道:实际上这原来是波斯的光明与契约之神密特拉(Mithra)的诞辰,后来此神传到罗马,地位也很崇高,每年冬至时候会庆祝他的生日,也就是说圣诞节原本是一个异教徒节日。

想想今天的中国人还在为2千年前的波斯古神而欢庆,真是一种讽刺。

再有《古兰经》里常常将耶稣前面加个词“麦西哈”,许多学者就认为这是犹太教的“弥赛亚”或基督教的“基督”的讹传,还有人说穆罕默德·艾哈迈德里面那个“艾哈迈德”(阿拉伯语“受赞扬者”之意)是基督教中“保惠师”一词音译的讹传。这些都牵扯到地球上10亿人的信仰问题,我不再深入了。我们只来看一下下面一个例子,和阿拉伯以及西方都有关的。

众所周知,基督教会一个会让中国人大皱眉头的事情,就是大肆封圣,什么马赖等辈竟也被加上“圣”字头,令人不齿。不过封圣封多了,就会出乌龙。

在阿拉伯倭马亚王朝时,大马士革有位教士叫约翰,后来也被教会封圣,别号叫克利索霍斯(Chrysorrhoas,意思是金舌),被认为是东方希腊教会中最伟大的而且是最后的神学家。圣约翰虽然会用希腊文写作,却不是希腊人,而是叙利亚人。他在家里说阿拉马语。除这两种语言外,他还会阿拉伯语。

“约翰曾编写苦行者白尔拉木(Barlaam)和印度教王子约萨法特(Josaphat)的故事,这个故事,或许是中世纪时代最著名的宗教传奇。现代评论家承认,这个故事是如来佛(Budd-ha)生活插话的基督教翻版,故事里的约萨法特(或耶约萨夫,Ioa-saph)就是如来佛的化名。说来奇怪,拉丁教会和希腊教会,都承认他是圣者。因此,如来佛曾两次变成基督教的圣徒。

中世纪的白尔拉木和约萨法特的故事,是通过拉丁语、希腊语、格鲁吉亚语等语言,而译成阿拉伯语的,故事本身显然是在圣约翰的时代之后,从帕莱威语译成阿拉伯语的。Fihrist(《书目》)曾提及Kitābal-Budd(《如来佛书》)和Kitāb Būdāsaf(《菩达赛夫书》)二书的名称,这两本书显然是从古波斯语帕莱威语翻译过来的,不是以希腊传奇为蓝本的。”

怎么样,这下晕了吧?

还有更令人晕乎的,《古兰经》里提到过一位先知,叫助勒基福勒(阿拉伯语发音Dhu al-Kifl),称他为坚忍和优秀的善人,竟然也有一种非主流观点认为,这就是指释迦牟尼的。再联想到印度教中把释迦牟尼作为大神毗湿奴的第9化身,我们还能怎么办呢?只能想:

佛祖真伟大,世界四大宗教都占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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