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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两汉豪侠兴衰录(一) -- 机会主义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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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两汉豪侠兴衰录(一)

“侠”的起源

在中国的历史上,有这么一个时代,它充满野性和魅力,强悍而又生机勃勃,人民还未套上儒教的精神枷锁,专制皇权还未完全驯服民间的强悍生命力与精神力,有一种民间的势力在这样的背景下,在各种势力的博弈中发展起来,逐渐成为左右社会发展,威胁社会纲纪和国家法制行政机构权威的强大势力,它的思想深深扎根于民众的土壤中,历经摧残而不衰,它所代表的精神与文化就是后世演绎无数传说的――――侠义精神。

《说文解字》对侠的解释是:“俜,侠也。三辅谓轻财者为俜。”从这个定义中可以判断,侠这个称谓可能最早转音陕西中部一带的俗语方言,而最初对侠的概念作出诠释的应该是墨子,《墨子 经上》篇上有载“任,士损己而益所为也”,行侠一般被称为“任侠”,这个概念后来被史迁所借鉴,作为对侠的定义。由是观之,墨子的话可能是关于“侠”的最早诠释。

侠诞生于春秋乱世,当时纲纪崩解,列国争霸,旧的社会秩序分崩离析,新的社会关系正在血与火中重新调整,传统上位于王室与平民之间的中间阶层――士,开始分化和再生,一部分致力于恢复周礼传统的活动,成为儒士的雏形;另一部分人,可能具有强悍体魄和特殊的技能,仍保持着朴素的源于史前时期的尚武传统和强悍的民族特质,并不断吸取民间社会的文化精髓以求发展,这批人就成为最初的侠士。值得注意的是,此时的侠与儒并不是对立的,界限比较模糊,由侠而为儒或由儒而为侠的现象并不鲜见。例如,孔子的弟子子路最初就是一位侠士,好勇斗狠,后来受孔子教化才束冠为儒,但其言行一直带有浓厚的任侠做派。

侠作为新生的社会势力,从诞生的那刻起,就受到其他社会势力的关注和影响,各种势力尤其是上层势力都试图拉拢控制这个新兴的势力为己所用,养士之风在很长的时期盛行不衰,比较有名的有春秋时期的晋国公卿孪盈、楚国弄臣白公胜、吴国的公子光,战国时期的四公子、燕太子丹等。养士之风的出现,其动机虽然因人而已,但客观上为侠的产生与发展提供了适当的场合与内在的驱动力。养士这种方式,既能为游士中的侠提供能够生存和发展的活动场合,又能为初生的武侠创造实现自我价值的机会。但游侠与上层社会中的养士权贵之间的关系,并没有实际的人生依附的关系,游侠的自我意识十分强烈,他们周游列国,与国君、权臣之间的交往,是一种基于强烈的个人价值与理念的实现之愿望,“所贵于天下之士者,为人排患、释难、解纷乱而无所取也。”这正是游侠周游天下的宗旨,对于游侠来说,追求具有超越意义的“名”,甚至比自己的生命还要重要,相反对于权利地位,则置于比较次要的考虑层次。对于养士的贵胄而言,与这些游侠的交往,就不能以权势或金钱为手段,而必须做到“仁而下士”,以平等的姿态尊重游侠的人格,正因为如此,侯赢可以和别人谈话,而让信陵君在闹市中牵着缰绳一声不吭的等候在一旁,直到侯赢和别人谈话完毕,才坐上信陵君的马车;燕太子丹通过田光的介绍找到身为平民的荆轲,见面时,太子丹“再拜而跪,膝行流涕”,以后“日造门下”,想尽办法来“顺适其意”。所以在侠士大量聚集的地方,人与人之间超越等级身份相对平等形成了一种特殊的文化圈,任何人包括国君贵胄进入这个圈子,那么至少在人格上是独立的,任何人都能够凭借自己的才识或武艺受到尊重。中国古代社会自有确切的历史记载起,“贵贱尊卑”等级有序的观念就占据了统治地位,长达数千年的古代社会,只有极少数时期,在极特殊的社会文化环境下,人际关系才有相对平等的可能。只有在这样的时期,勇士朱亥可以对魏王的弟弟信陵君的数次邀请不予理睬;荆轲可以因为太子丹催促他启程赴秦而大发雷霆,当面怒斥“何太子之遣”;公子光只有耐心的向专诸解释清楚自己嗣位的合法合理性,才能让专诸发出“王僚可杀也”的怒吼。

到战国时期,养士的风气在列国风生水起,极大的促进了侠文化的传播和推广,但贵胄权臣养士的目的,虽然在一定程度上是一种新的生活习惯和品味的需要,但或多或少都有实现政治野心和扩充势力的现实需求,侠士与这些贵族的交往浸染了私人间的施恩与报答的关系,侠士们只考虑交往对象给予自己的恩德,而不顾及对方从事或要求自己从事的事业的善恶是非,这也是后世任侠豪强化的内因。侠士的这种人生追求和信念在以利相交尔虞我诈的战国时代,体现的是一种远古时期质朴而浑厚的传统,与整个时代显得格格不入,似乎流离在主流文化的边缘,主流社会也将他们视为特殊的群体,主流社会的离轨者,所以大多数时间内,游侠们都隐身于不为人所知的所在,过着“大隐隐于市,小隐隐于野”的生活,默默忍受着贫瘠单调的生活,而一旦遇上懂得欣赏他们的人,有了实现和印证人生理想和自我价值的时候,他们所爆发出的能量,以及为达到目标所做出的超越人体机能情感极限的行为,让整个社会为之变色,也让自己在历史上留下浓重的一笔。豫让为了替视自己为知己给予自己“国士”待遇的晋国权臣智襄子复仇,忍受漆身若癞,吞炭为哑,灭须去眉,并自我去势,抛下妻子行乞于市,两次行刺赵襄子未果,最终在三次猛击赵襄子衣服,完成“死名之义”后伏剑自杀,“赵国之士闻之,皆为涕泣”;秦穆公发现自己的骏马被一群山野平民所猎杀充饥,不但不以为忤,还考虑到“食用骏马之肉如不饮酒,恐怕会伤害身体”,送酒给他们喝,后一年秦晋爆发韩原之战,激战中秦穆公战车为晋军所击中,秦穆公危在旦夕,“野人之尝食马肉于岐山之阳者三百有余人,毕力为秦穆公疾斗于车下,遂大克晋。”

侠士所拥有的巨大能量一方面为君王权臣所用,另一方面也深深为他们所忌惮,特别是荆轲刺秦的行为,标志着侠士的行为超越了最高当权者所能操控的程度,尤其是侠士为了“名”这种抽象的精神价值被社会与历史所认可,不惜抛家弃业乃至献出生命也在所不惜的那种类似宗教的心理冲动,直接决定了侠士所顶礼膜拜的不是存在于彼岸世界的上帝,也不是来世的幸福,而是存在于现实世界而又具有永恒性的道德目标,而这些都不是权力的最高主宰者所能主导和控制的,这导致了秦在一统之后花大力气镇压民间的任侠风尚,不惜收缴天下的兵械化为铜人,限制民众流动迁徙,扩大连坐和严法刻刑的恐怖政策来达到肉体和精神上消灭游侠势力,即便如此,终秦一朝,游侠的种种壮举不绝于史,从高渐离灌筑击杀始皇,始皇帝夜游兰池被袭,以及张良与力士在博浪沙狙击始皇帝,表明游侠的行为并没有因为秦帝国的高压恐怖政策而有所消减。随着秦的迅速灭亡,侠也在新旧王朝交替之际,迎来了一个新的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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