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西河

主题:【转载】山重水复?以史为鉴!——1987年拉萨骚乱纪实(1) -- 双石

共:💬57 🌺120 新:
全看分页树展 · 主题 跟帖
家园 【转载】山重水复?以史为鉴!——1987年拉萨骚乱纪实(4)

第二章

  

  八角街是拉萨的中心街区,大昭寺是八角街的圆心。这座古寺占地两万五千多平方米,有三十多座大大小小的殿堂,在最华贵的中心殿堂,供奉着唐朝时期文成公主从长安带到西藏的佛祖十二岁等身像。这座由凶神班丹拉姆守护的圣庙,在西藏佛教徒心目中非常神圣。

  

  

  扎西把着方向盘,把丰田电视采访车开得飞快,顷刻便来到大昭寺广场,车未停稳,年炘就打开了车门。他提着摄像机,后面紧跟着十八岁的录像员何涛。扎西关上车门,喊道:“我也去。”追上两人,一起冲进人声沸腾的八角街。

  年炘扛着摄像机,一只手划拉着人群开路,“我们是电视台的,请让一让,请让一让。”一个民警被他用肩撞开,民警嘟囔一句,“这些记者,真不要命。”

  派出所门前空出了一块地方,几十名警察排开一条警戒线,三面都是人群,人群中不时有人叫骂着甩出石头。

  镜头对准一个穿皮夹克牛仔裤的青年,他个儿满高。几个人扭住一位执勤民警撕打,年青人从左边一脚,绕过来右边又是一脚,三节头皮鞋踢在民警腰部,民警捂着腰倒下。

  镜头对准一个大声嚷嚷的妇女,她将一块石头丢向警察,然后用食指刮自己的脸。

  镜头对准几个民警,一个中年警宫手提对讲机,挥着手,一脸怒气。然后是两个人的背。

  年炘又向人群挤去,冷不防屁股上挨了一脚,想回头看,扎西拽他一下,“上汽车,上车顶。”派出所楼房外沿街道停着六、七辆车,一辆丰田车已开始冒烟着火。对,上那辆警车。

  胖胖的年炘在扎西和何涛的帮助下爬上车顶,中年警宫着急地喊:“小心石头!”

  年炘扛着机子站起来,把镜头从北到南扫了个半圆,转身对着正面,拍派出所门口骚乱场面,刚按动机钮,咚地一声闷响,人震动了一下,他感到打在背上的石头份量不轻,转过镜头向人群,腿上又挨了两石头。

  “下来,下来”。扎西和何涛拉下年炘。年炘张望四周,上大昭寺,对。他眼睛一亮。

  

  

  朗杰原本也要去罗布林卡采访。他对着镜子刻意修饰了一番,换上那套笔挺的西服,还有那件漂亮的紫红色的羊毛衫。羊毛衫非常合体,那是他正在内地上大学进修的爱人刚寄来的。

  顺便也陪老母亲去散散心,自己也轻松一下,平时难得有时间,他想。

  在新华分社当记者这些年,他养成一个习惯,出门前都要去办公楼拐一下,可以说他是个尽职的采编主任。

  出了宿舍楼,他拽一下西装下摆,又转身进了办公楼。

  “老马,怎么是你值班?”朗杰扫了一眼压在玻璃板下的值班表。

  马宁轩笑眯眯地上下打量朗杰,“你今天打扮得满潇洒。哦,群桑去罗布林卡采访,我代他一会儿。”

  正说着话,楼道里一阵急促的脚步,摄影记者才龙风风火火一头撞进来。“闹事了,八角街有人游行!”

  朗杰和老马几乎同时站起来,“走,去现场。”

  回宿舍拿了采访本,才龙和老马已经走了。朗杰于是抄近道跑进八角街。

  大昭寺广场右侧聚集了不少人,人群中不时爆出声嘶力竭的叫喊。十几个人在掀翻一辆小汽车。乱石四飞。广场的人群中跑出一个小男孩,满嘴是血,哇哇哭叫。

  朗杰心一紧,意识到眼前发生的一切远比他想象的严重。他向四周扫一眼,看到大昭寺顶上聚集了一些喇嘛和外国人。

  那里可以俯视大昭寺广场全景。朗杰穿过人群疾步奔向大昭寺。

  大门紧闭,右侧的小门几个喇嘛正在驱赶朝佛的香客和游人。朗杰见门要闭上,大喊一声:“我是宗教局的。”趁门口的喇嘛一愣神,侧身钻进了大昭寺。

  十月十四号晚上,我们采访了朗杰。在朗杰多年的记者生涯中,他采访过无数的人,但从未想到自己也会被采访。记者采访记者,朗杰不禁笑了。我们一边喝酥油茶,一边谈起十月一号拉萨的骚乱。他感慨地摇了下头,说,西装还没洗,上面全是血,羊毛衫被撕开了,衬衣也撕了个大口子。头上的伤和腰间的伤还没完全痊愈。

  

  

  “不许进,不许进,”大昭寺门口两个干部模样的藏族中年人拦住年炘。年炘一看,大门马上就要关闭,扛着机子往前一冲,从将闭的门挤了进去,那两人追上前使个绊,年炘踉跄一下,听得扎西吼了一声“走开!”又推他一下,“进去。”

  进了大门,光线骤然暗淡,他听见一个熟悉的女声在门外喊:“年炘啦,别进去,有危险。”

  这时年炘只想着上屋顶居高临下拍几个好镜头,他没有看那个女人是谁,也没回话,扛着机子一路小跑上了屋顶平台。

  大昭寺主寺有三层,二楼一圈是露天平台,这是香客们施舍以后方经许可观看喇嘛诵经的地方,从楼上看下去,楼下大院铺青石板的地面,常年被喇嘛厚实的氆氇袈裟磨来磨去,变得黑亮光洁。三楼是十分宽敞的露天平台,从平台可以走到相邻的辛热大院的楼顶上。

  临街一面的平台筑有很厚的胸墙,以往站在这里,远处看得见布达拉宫,高耸电视塔的药王山,拉萨最繁华的人民路,往下看,寺院门前的青石板地面,通常满地是叩长头的善男信女。现在,胸墙爬满了观望的喇嘛,还有二十几个外国男女,忙得不亦乐乎地拍照。

  年炘挤在两个喇嘛中间,开动摄像机拍起来。

  三辆汽车已经烧着。从一团黑烟中依稀可看出是一辆丰田越野车。燃烧的车子不时“乒乓”爆出一团火球。

  只觉得脖领一紧,年炘被拉了出来,一个怒气冲冲的喇嘛。年炘忙解释:“我们拍电视,拍电视。”说完还笑一下。没想到喇嘛吼一声:“滚!”

  年炘愣了一下,扛着机子顺平台忙走去辛热大院楼顶。这儿也不错。

  后面传来呼痛的声音。是扎西,他被五六个喇嘛拉扯着拳打脚踢。一个年青的女子在劝,“别打,别打他,他我认识,求求啦,别打。”哦,刚才是她在喊年炘。她是宗教局的,看来扎西不会出事,年炘想。

  他颠一下肩上的机子,镜头对准街道骚乱的场面。街道上有人喊:“楼上有记者!”十几块石头立刻飞上来,南面楼房顶上也打来石头。年炘把机子一抱,转过身,背上、臀部挨了几石头,何涛跳脚痛叫一声。

  “快下去。”年炘一拉何涛。

  下到二楼,是一间办公室,门虚掩,两人冲了进去。

  办公室很宽敞,落地窗对面就是八角街派出所。年炘心里一阵高兴,太好了,这是理想的拍摄地点。他忙把门插上,打开窗子,扛起机子拍摄,屋里很安静,听得见录像机走带的声音后来年炘才知道,扎西被打成重伤,一条腿又青又肿几乎被打断。

  “开门,开门!”门被很响地擂响。

  年炘暗叫一声糟了。眼四周一扫,室内有三张简易钢丝床,看来是值班人睡的。他关上摄像机,抓过录像机,一股脑儿塞进床底。

  

  

  寺顶三楼平台。靠两侧一溜胸墙挤满观望的喇嘛,有的在叫喊。一个光裸手臂的年老喇嘛声音特宏亮,他在喊:“我们要人权!”一个外国男子,爬上爬下在拍照,油腻腻的牛仔裤破旧不堪。一个举着长镜头相机的高个子外国男人,正被几个喇嘛抱着双腿抬起来拍照,旁边一个金发外国女子兴奋地尖叫。

  朗杰看下面,街道很混乱。左侧的八角街派出所是骚乱人群围攻的主要目标,派出所门前商贩们的货摊已被掀翻,周围的商店、民房玻璃被骚乱分子的石头击得粉碎。好几辆汽车着火冒起浓烟。

  朗杰望着眼前难以置信的一切,做为记者,他清楚地知道,从一九五九年到一九八六年,中央给西藏的财政补贴达八十多亿元,此外还有十几亿元的专项拨款。和全国人民一样经历了“文化革命”劫难的西藏人民,刚刚开始满怀希望投身改革的潮流。一九八四年到一九八五年,是西藏历史上富有光辉意义的一年。为了缩短西藏和内地经济建设、生活水平的差距,西藏打开了封闭的大门。北京、天津、江苏、浙江、福建、山东、四川、广东等省市在国务院统一指挥下,总共援助四亿七千六百余万元,帮助西藏建设了四十三项工程,把西藏向现代化大大推进了一步。

  这时,朗杰看见了老马。拿着相机的马宁轩夹在一群外国人和喇嘛当中,他个头不高,不时被身材高大的外国旅游者挤来挤去。

  马宁轩也看见了朗杰,身高一米八十的朗杰接过老马的像机,激动地掀动快门,拍下现场的情景,老马急促地做记录。

  一股浓烟冲天而起,派出所周围所有的车辆都裹在黑烟中。那辆燃烧的汽车冒出蘑菇状的烟云,聚集在半空的烟云翻腾着,晴朗的天暗淡了许多,车身又窜出一团很亮的火焰,接着一声巨响,汽车爆炸了,灼人的热浪中又冲起几丈高的火柱。

  一辆消防车开过来灭火,进广场不远,上百的骚乱人群,还有几十个穿红袈裟的喇嘛,奔跑着用石块把消防车打得退了回去。

  派出所右侧,一个浑身鲜血的武警战士从一群骚乱分子中挣脱出来,广场边上,一个年青人抠出花岗石地面的石块使劲砸一枝五六式冲锋枪,一个少年把洒落的子弹捡起一把丢进汽车燃烧的火堆。

  朗杰按快门的手停住了。他和老马转身向楼下大昭寺办公室奔去,那儿有电话。

  

  

  新华分社。个头矮小的社长柴怀吉在办公室焦急地守候电话,烟抽了一根又一根,乳白色的电话蒙在淡淡的烟雾中。

  电话铃声响起。老柴丢了半截香烟,一把抓起耳机,是朗杰的声音。老柴激动得眼圈发热。刚才他去过大昭寺广场,他知道,做为记者呆在现场是多么危险。朗杰和老马急促地轮流报告所见所闻,老柴一手握耳机,一手握笔,稿纸一页一页翻过去。电报室电传机发出轻微的嗒嗒声,一串电波射向高空,新闻发向北京。

  

  

  朗杰和老马第三次回到平台,寺顶的喇嘛也开始向下打石块。有的喇嘛抠出寺墙的石块,有的掀下胸墙沿上的石片,吆喝着向街道对面的派出所砸去。朗杰心一紧,做为传播佛道的僧人,就这样对待佛教徒心目中神圣的寺庙?

  街道对面,派出所大门已经着火,密集的石块从三个方向飞进派出所院子。和派出所隔一条小巷的八角街立新小学门窗已被砸坏,小学生的课桌课椅被几个人踹烂,当街堆起点燃了火。

  一个老喇嘛大声叫喊,胸墙爬着的喇嘛们发现了混在外国人当中拍照的朗杰和老马。

  楼下又上来几个喇嘛,还有几个穿便服的青年。

  “就是他们,在拍照片!”

  “这两个走狗,让他们滚!”

  十几个喇嘛和那几个青年一拥而上,一个三十多岁的妇女尖叫着扑上来,抢过朗杰的照相机,抓着带子抡起来砸向花岗石墙面,一下、二下、三下,相机发出可怕的碎裂声,女人又把相机丢在地上用脚踩。朗杰在几个喇嘛的扭打中痛苦地挣扎,他心痛地望着被砸碎的富士相机,刚刚拍照的胶片已爆散出来。

  那一群黄头发蓝眼睛的外国人,裂着嘴在笑声中转来转去按动快门。

  朗杰大叫:“老马,快下去!”他挣脱两个喇嘛冲下台阶,冲进办公室,刚要打电话,紧追在后的几个喇嘛又揪出了朗杰。

  胸口和后背挨了一拳又一拳,一个喇嘛手里握着圆石向朗杰头上重重一击,又是一击,朗杰摇晃着觉得头要裂开一样。当时他只是想,不能倒下,一定要冲出去,要不就会死在这儿。幸亏他在学校就喜欢体育,篮球足球都能玩,他是后藏日喀则人,一九七五年毕业于中央民院。四个喇嘛竭力想把这个一百六十斤重的汉子弄倒,一个年仅十一、二岁的小喇嘛不停地踢朗杰双腿,朗杰真想一脚把他踢开,但他看着那张孩子脸,又忍住了。

  朗杰被拖到二楼看台的楼梯口,他猛劲一挣扎,从石阶上滚了下来,喇嘛们对着黑洞洞的楼口扔下十几块石头,一阵叫骂,朗杰忍着疼痛摸到门口。

  后来朗杰告诉我们:当时,一个穿西装的小伙子走过来扶起我,同志,同志,他叫我跟他走。这个年青人又喊来一个老喇嘛,老喇嘛从怀里摸出一大串钥匙,一边骂骂咧咧教训我,一边打开门。年青人说,你把血擦一下,我才知道后背尽是血迹。

  

  

  门刚一打开,年炘脸上就结结实实挨了一拳。外面阳光灿烂,照得刷了白浆灰的石墙耀眼。年炘退一步,眼前是四个人,三个喇嘛,穿灰上衣的是寺里的清洁工。以前在寺里拍宗教活动的电视片,他见了年炘总是点头哈腰。

  “你们在偷什么东西?这是我们的地方!”

  年炘捂着脸,一边让他们搜身,一边说:“没有偷东西,我们是拉萨的,电视台。找你们主任来。”

  清洁工指着老喇嘛说:“他就是寺庙民管会的副主任。”

  老喇嘛“呸”的一声,“我不是什么主任了,”他瞪着年炘,浑黄的眼里布满血丝,稀疏的胡须抖动,“我受共产党压迫了三十年,现在我自由了。”

  一个喇嘛揪住年炘衣领,“你这个汉人的走狗。”清洁工又是一拳。年炘捂住胸口说:“好了,好了,我们这就走。”

  一出门,年炘拉着何涛一头钻进了楼道角上的厕所。他关上门,“这下他们找不着我们了。”

  这个青海省海南出生的藏族记者,心潮起伏。刚才老喇嘛的活刺痛了年炘的心。他一九五○年参军时才十二岁,做为文工队员随西北军区骑兵部队穿越藏北大草原来到拉萨。在拉萨,他呆了整整二十七年。一九五九年他到八一电影厂学摄影以后,几乎跑遍了全西藏,拍了无数的照片。《人民画报》、《民族画报》、《人民日报》发表过这位藏族摄影师的作品。班丹拉姆,如果你真是神灵,年炘想,你就显灵挥动护法的利剑把人们心里的魔鬼赶走吧,我们需要的是和平和友爱。

  窗子蒙着铁纱网,但可以清楚看到街道骚乱的场面,听得见石块打在石墙上清脆的声音。窗下是一辆蓝色丰田车,再过去是一辆黑色上海轿车,一辆北京吉普,还有三轮摩托,一辆红色的幸福双轮摩托。几个人从丰田车里拖出毛毯,浸上汽油,然后扔进车里,划火柴点着,火苗呼地充满车厢。

  猛然间,门被踢开,阳光倾泻进来。一个喇嘛拖出年炘,六七个喇嘛一拥而上,红袍舞动,手中的圆石捶在年炘身上,这个一向温和脸上总是微笑的藏族记者怒声叫骂。又是那个清洁工,一脚踹在年炘背上,年炘向前一扑,滚下了楼梯。

  刚爬起来,年炘身上的血几乎凝固了。二十几个喇嘛手里举着木棍吆喝着冲过来,逆光打在他们后身,泛起好看的红光。那个老喇嘛俯身在二楼楼道栏杆:“我最恨藏族的败类。”清洁工从楼梯上跑下来,“这人是照相的,”揪起年炘衣领,又是一拳击在脸上,接着棍子带着风声打在腰胯。

  

关键词(Tags): #大昭寺(嘉英)#八角街(嘉英)
全看分页树展 · 主题 跟帖


有趣有益,互惠互利;开阔视野,博采众长。
虚拟的网络,真实的人。天南地北客,相逢皆朋友

Copyright © cchere 西西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