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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失眠 -- big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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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失眠

上了几岁年纪,渐渐有了失眠的嗜好,有时候整夜睡不着。枕头太软,床铺太硬,被子太热,侧卧肩膀有些疼痛,总之,了无睡意。

睡不着就会想些心事,有了心事就更睡不着。有些失眠是周期性的。平稳的睡眠大约维持半个月左右,另一个新的失眠周期重新开始酝酿。不妙的是,近时的失眠期似乎愈拉愈长了。数数,读书,背诵诗词,这些催眠手段都渐渐地失效。

失眠是一个顽症,死不了人,却会制造一种莫大的焦虑。人们如此依赖睡眠,没有睡觉的日子就像塌了天。一些监狱惩罚囚犯的手段就是用灯光或者喇叭干扰他们的睡眠。一个人可能腰缠万贯,也可能拥有一个智慧的大脑,某些大人物的手里甚至掌握了核按钮,可以随时威胁整个世界,但是,他们就是没有办法对付失眠。找不到自己身体上的按钮——一个任意支配睡与醒的开关。

  

不睡可以多出许多时光,这犹如上帝的额外赏赐。可是,人们总是觉得,睡不着肯定是一件蹊跷的事情。为什么如此苦恼呢?因为颠倒了昼夜的秩序吗?深更半夜,店铺打烊了,车子停了,楼房里的大部分灯灭了,整个城市陷入起起伏伏的鼾声。失眠的人精神亢奋,目光炯炯,可是,一切都歇下来的时候,他又能干些什么呢?可恼的是,失眠总是想到一些难堪的事。紧张,心惊肉跳,各种恐怖的情节活跃在幽暗之中,所有的故事都没有阳光。深夜不眠,我会站在窗口看一看这座城市:还有多少人圆睁双眼躺在黑暗中,被自己的故事追得无处藏身?

  

问一问张三,问一问李四,失眠的原因多半是纷扰的世事。六根不净,尘缘难却,心里的事情多,睡眠被挤得无影无踪。阖下眼皮就是谢绝世界,彻底地放松,返回一个不可知的黑暗,什么也不干,什么也不想。然而,强悍的外部世界总是不屈不挠地敲破了梦乡,强行侵入私人空间。中年人不仅身体开始发胖,而且,精神负重与日俱增,睡不着呵——长长的哀叹背后有长长的心思。

那些想睡就睡的人多半定力非凡。无论多少烦心事,他们都能痛痛快快地睡一觉。回过神来,世界不是还在那儿吗,没有什么了不起。大将风度,举重若轻。还有一些人根本就没把这世界放在心上,荣辱不惊,去留无意。居住在茅庐里的诸葛亮伸了伸懒腰,高声吟诵“草堂春睡足,窗外日迟迟”。闲云野鹤,管他冬夏与春秋。嵇康在拒绝做官的一封信中申明,他的每一日都要睡到实在憋不住尿的时候才愿意起床。如此舒坦的日子,还要做什么鸟官。如何睡眠的确是一个人精神姿态的象征。一个富翁反复表示的理想是,挣足了钱后躲到一个海岛上,每一日自然睡自然醒——凡事不再操心。可是,那几个衣裳褴褛的民工嘻嘻哈哈,打打闹闹,收工之后二两烧酒,然后躺在一张破席子上睡得口角流涎。他们的快乐指数是不是超过了富翁?

有个故事说,两个死囚关在一起,临刑的前一夜,一个鼾声如雷,另一个彻夜不眠。第一个死囚说,死不就是长睡不醒吗,有什么必要吓得睡不着了?第二个死囚回答说,死就是要让你睡个够了,现在又何必急着睡呢?人到中年远比死囚尴尬。因为还得在漫漫的人生中途反复煎熬,既睡不着,又不能不睡。无奈之下,只能求助于安眠药。一个出门旅行的中年白领即使忘了打领带也不会忘了带安眠药。安眠药利用麻醉神经入睡,犹如借助伟哥勃起——这都是一些不自然的事情。可是,中年不就是开始吃药的年龄吗?

  

还有个故事叫“雪夜访戴”:一夜大雪初霁,月光清朗。王徽之一觉醒来,温酒独酌。酒兴正浓,忽然想到剡溪的名贤戴逵。王徽之即刻乘船,行走一夜抵达戴逵门前,突然掉头而返:“吾本乘兴而行,兴尽而返,何必见戴?”不眠之夜想起这个故事,心中生出了许多感慨。即使三更时分,街上的出租车仍然方便。可是,有谁可以让我星夜造访,哪怕只是在门前站一站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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