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原创】全自由时代下的非爱情生活 -- 大漠月如钩

全自由时代下的非爱情生活

　　最近和几个朋友聊天，不免说起各人的情感事务。说来可叹，我这几个朋友，要才有才，要貌有貌，偏就是一直找不到与子偕老的那个人。似乎大家都为着一些说不清的东西所累，将最初对爱情的一些幻想，消磨得褪尽羞涩，只剩了赤裸裸的欲望。这欲望膨胀到一定程度，就要找地方发泄，但是纯粹的感官满足后，又是无休止的空洞和虚无。而那些一直在孤独中等待的人，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在等谁，谁才是自己的最后一站。

　　我们这一代人，很难说还相信些什么，如果相信过，也都是曾经。这几年来，快合快分的悲喜剧我看了不少，我也很难象别人那样，叹一声“世风日下”，或叫一声“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因为，我总觉得，并不是生活戏弄了我们，而生活，却实实在在是在我们的戏弄中，变得比不相信之前更糟。

　　我不敢说我有些什么特别的看法，但要我说，我们这一代人，在各自内心的某个深处，是有病的。我们每天说爱、爱、爱的，好象这个世界上从古至今，没有哪朝哪代的人，能象我们这样，有这么多爱的自由，又有这么多不爱的自由。我们都知道我们有这些自由，但是，我们却并不知道它是因何而来，又该怎么使用。结果，这自由反而成为我们最大的束缚，让我们全都迷失在了爱的口号和空谈里。

　　因此，我倒常常想起我的伯父伯母来。他们俩性格完全不同，成长环境也一南一北。我伯父从小在湘西匪地长大，骑马狩猎无一不精；而我伯母世代都居北京，活泼端丽，是典型的燕赵女子。这几千里地的距离，两个完全素眛平生的人，竟然因为正阳门下的一场雨，成就了一生的佳话，想来也真让我们这些差不多都自认为是爱情专家的人汗颜。

　　据我伯母说，我伯父当时见到她的第一眼，是感觉自己好象又沉到了江里一样。而她呢，见到我伯父时，心里也有一种说不出的，无法名状的奇怪感觉。这话听起来老套得很，我伯母恐怕不会知道，现在的情圣们最夸口的就是：每开始一次恋爱，我都能象初恋时一样。当然这话我也不敢让我伯母知道，老人家要生起气来，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两人刚开始处时，我伯母家里是反对的。理由很简单，南蛮之地，尽皆刁民，四合院里长大的闺阁小姐怎么可以对这样的人托付终身？我伯母的父亲是饱学之士，在我伯父第一回登门拜访时，竟然引用《史记•楚世家》中“我，蛮夷也，不与中国之号谥。”的话来打趣他。那意思，我伯父简直跟当年烧圆明园的长毛差不多了。结果我伯父气定神闲，侃侃而谈，从《楚世家》一直到《九章》到《哀郢》，其文中地点古今之引证，辞章意象之虚实，神话现实之交替，说得流利无比、头头是道。用我伯母的话来说，是让她父亲“差点哑口无言。”

　　不打不成交，这一回合下来，两人的事基本有了眉目。但我伯母家虽然子弟众多，女儿却只有她这一个，上下无不看成宝贝一样，真说要让她嫁给这么一个“不与中国之号谥”的“蛮夷”，恐怕也不那么容易。

　　几经试探之后，我伯母家里人发现，想要在文才上难倒我伯父，难度系数可能较大。那么，文的不行，干脆就来武的试试吧。

　　主意打定，我伯母的两个哥哥就约我伯父同去西山骑马——这不是往枪口上撞吗？我伯母的这两兄弟，说来从小也是正经八百地拜过旗人师傅，骑射还相当不错的。只可惜对我伯父了解不多，对湘西风土，那更是一无所知。他们哪里知道，我伯父的干爹是驻城的团防老总，打仗时舞一口大刀，骑马冲在最前面的角色。一场冲锋下来，马的四蹄往上，全被血染成暗棕色。我伯父自四、五岁起，就跟着这团总干爹马上马下，虽然没有驰骋杀敌过，但比起拿骑射不过当游艺传授的旗人师傅教出来的徒弟，那完全就不是一个重量级了。

　　这马究竟骑得怎样，我伯母没去，没有看到。我伯父是什么事都装在心里的人，也不说什么，至于我伯母的两个兄弟，那自然更是不会说了。反正回来后，两人脸上都讪讪地颇为失落，我伯母说一看他们俩那神气，心里立马明镜儿似的，这往后，事儿才定下来。

　　至此后，不管再苦再难，两人都不离不弃，不曾红过一次脸，没吵过一次架。这也真是可怪。我伯母自小娇惯，有大小姐的脾气，性格又活泼外向，风风火火，“但我就是冲你伯父发不出火来。天大的脾气，到他那儿，得，全改成《蕙的风》了。”如果你不知道《蕙的风》这本书，那你恐怕不容易明白这比喻的妙处。有时间的话，建议不妨找来看看，虽然是1922年出版的情诗，比起来今天大部分人的爱情宣言来，还是要美得多。

　　“《红楼梦》里面说女儿是水做的骨肉，我没怎么觉得，我也不觉着人会是水做的。但是跟你伯父处的时间长了，还真是这么回事儿。我是从你伯父身上才知道，原来水，也是有热情的。这种热情跟火还不一样，火‘腾’的一下把你烧光后，就没了。水不同，它老养着你，又让你不容易觉出来。你看那些个花啊草的，哪天都离不了水。人其实，跟花花草草也差不多，都得水养着，才活得滋润。”

　　伯父去世后，我伯母很平静，最初的不舍和伤心过去后，她依旧象伯父还活着时那样，早起遛弯、买菜，伺候她的那些宝贝花儿们。事情忙完后，翻翻书，看看电视，用她自己的话说：“现在没别的了，就等着和你伯父见面那一天了。”

　　有几回，我倒是很想问问我伯母，几十年如一日，是不是有什么密诀可以传授，不过我还是没问。这种水一样的爱情、水一样的人，现在，并不容易找得到。我有时常想，我们现在的感情生活，可以算是处在一个全自由的时代下。但我们中的绝大多数人，其实都过一种非爱情的生活。我们的确是拥有了很多自由、很多选择，但这个时代给了我们这么多的自由和选择，却没有教会我们什么是爱、什么是不爱。结果，这自由和选择已完全是徒有虚名，剩给我们的，不过是一堆爱的空壳、情的滥觞。所以，在没有弄清楚爱真正的含义之前，我们将不得不在这个全自由的时代下，继续做我们的囚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