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西河

主题:【原创】黄庭逸事——偶然发现了多年前的旧作,贴上来博各位一笑 -- ayooyo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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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2

从土地庙到小河镇有二十多里路,如果不是两人是走熟了的话,怕要走一个时辰,总算两人抄小道,只花了半个时辰就赶到了。

还没到镇口,就听见“乒乒乓乓”的打斗声。史东风精神一振,长枪一摆,就冲进镇去。奔到酒店门口,他大吼一声,跳进门去,舞动长枪,挽起一个碗大枪花,护住周身要害,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浑身上下绷得紧紧的,摆了个门户,叫做“白蛇吐信式”,蓄势待发,只要有人攻击,自己人与枪合,定要在他胸口添上一个透明窟窿。

就在此时,背后传来懒洋洋的一声。

“东风,你干什么?”

他定神一看,只见墙角里绑了十余条汉子,几个土兵正帮着店伙计修理被打坏的桌椅板凳,也就是“乒乒乓乓”声的来源。他回过身,就看见墙角唯一完好的桌边坐着三个人,刚才叫他的正是其中一个。

“你还端着枪干什么?老五,你回来了。”

“是,赵都头。”宋五气喘吁吁的走进厨房去找水喝。

史东风撤了架势,到桌边坐下,道:“怎么回事?”

“捉住了,你可来得太晚了。”那人依然是懒洋洋的,这时站起来,身材欣长,只见他二十七八年纪,五官周正,看去倒也甚是俊俏,腰后插着一条竹节钢鞭,穿着一件蓝袍,头上戴着公差的帽子,正是“四大名捕”之首赵一鸣。

史东风“霍”的站起来,就到墙边的十几条汉子中去检看。这时桌边另一人道:“伊勿拉里厢。”乃是江南口音。史东风回过头来道:“许主事,章亮在什么地方?”

说话的人站起来,只见他一张方脸,两条浓眉,脸上两条深深的笑纹,看去似乎一直在微笑,二十六七年纪,穿了一件绸大衫,十足一个掌柜的样子。但眼光灵动,甚是明亮,显然脑瓜甚活。这人就是黄庭钱粮主事,“老爷酒”创始人,“四大名捕”之一许强。

“侬跟吾来。”许强掀开通往后院门上的布帘,史东风就走进去。

院里倒着一个二十七八岁的汉子,全身被绳子绑得紧紧的,双眼紧闭,呼吸却甚是平稳,似是睡着了。院子另一头倒着一个满头白法的老头,仰面朝天,胸前一部白须上满是血渍,两眼微张,但露出的瞳仁暗淡无光,脸皮紫涨,显已气绝多时。

“这就是章亮。”赵一鸣也跟进来,指指哪个被绑着的汉子,“那是宫梅纲,傻老头一个,到黄庭来送死,连薄皮棺材也睡不上一口。”这倒是实话。按律凡地方上死者无人认领的,由官府贴银购棺掩埋。黄庭地方穷得透顶,自然不会有钱买棺材,至多是用席子卷一卷,找个地方胡乱一埋了事。

史东风最受不了的就是赵一鸣,尤其见不得他那副懒洋洋干什么都漫不经心的样子。当下挥挥手,叫来两个土兵。

“把他押回去。”说是押,其实是抬回去。“把门外那些贼盗都关在地窖里。”地窖就是当时他们在县城避难的所在,里面甚大,关几个人自然不在话下。

“还有,关照镇浪厢的老百姓勿要去乱讲,”许强插话说,“恐怕东山的贼听说仔要来救,格么就要不得了哉。”

“对对,”赵一鸣道:“还有告诉老五,把厨房的那挑东西挑回衙门去,告诉徐大人,我们一办完事就回去。”

许骏一闲门帘,伸进一个头来,道:“我来押送,许师爷,有没有吃的,我路上吃午饭得了。”别人都叫许强“主事”,他却按本地风俗叫他“师爷”。

“有格,有格。”许强到厨房去找吃的东西,许骏跟着他进了厨房。

“好了,告诉我你们怎么捉住他的。”史东风拍拍赵一鸣的肩,两人一起回到店堂去。

“这么说,是许主事用‘醉仙蜜’化了他的内力,他才软倒的?那宫老头又是怎么死的?”看着土兵把章亮抬进权作牢房的柴房里,徐屹对身边的许骏说。

“这厮着实凶悍,中了‘醉仙蜜’居然还撑了好一会儿。宫老头被他一脚踢中胸骨,肋骨都断得七七八八,赵都头说,那叫‘穿云脚’,是很厉害的武功。”许骏啃着手中的半个烧饼,他肚子饿得狠了,吃的“啧啧”有声。

“哦。”徐屹望望酣睡的章亮,有心要招抚他。古语说:“若要官,杀人放火受招安。”章亮人也杀了,火也放了,受过了招安,这才叫功德圆满。但他实在不能相信,眼前这个普普通通的汉子,居然就是人人闻之胆寒的大盗。

“不会抓错吧。”徐屹自言自语。

“不会,不会。”许骏开始吃第二个烧饼,他左手端着瓢,“咕嘟咕嘟”喝着水。

徐屹还是有些不放心,问道:“他要是醒过来会不会把绳子绷断?”他曾亲见黄风寨二寨主肩一耸就绷断了两道麻绳的绳索,赵一鸣也曾演过这一手,这章亮如此厉害,想来一定也会这一手。

“许师爷说,中了‘醉仙蜜’的人五个时辰就会醒,但一个月也恢复不了内力,不用担心他有那个能耐。”许骏嘴里满是食物,讲得含糊不清,徐屹花了好大力气才听明白。

徐屹仔细看了看章亮的衣服,忽然问道:“店里打坏了多少东西?”

“桌椅板凳是全毁了,器物也坏了不老少,不过宫老头身上有不少银子,尽够抵得过了。这厮和他的手下身上倒是一文没有,连兵器也没带,只弄到十几匹马,今天我就骑马回来的。”许骏吃完了饼,用手拍打着身上的饼屑和灰尘。

“马?”徐屹眼前一亮,黄庭的贼有个嗜好,就是好马。黄庭的盗贼去打劫,别的兴许留一点,马是一定不会留的。县衙本来有几匹马,都在上次黄风寨大县城时被抢去了。这一年多去哪里都只好用腿走,别人还行,徐屹这读书出身的哪里受得了这个。县太爷的轿子也被烧了,新造又没有钱。这是忽然听说有马可骑,当真是天降纶音,不觉心花朵朵,不由怒放。

“妙极,妙极。”徐屹搓着手,快步从柴房走出来,一边向正吩咐土兵小心看守的许骏说:“下午你到店里去一趟,叫他多加几个菜,今晚我要为大家庆功!”

到得天黑,土地庙后殿的庭院里已经摆下一桌酒菜。史东风早早坐在桌边,因为午饭也没有吃,早饿得有气无力,这时板着脸坐着,赵一鸣有一句没一句的逗他说话,他也就有一句没一句的答应。许骏中午虽吃过两个烧饼,但到小河镇跑了两趟,这点东西也早没了,这时也蔫在一边。徐屹下午到柴房去劝章亮投降,结果被章亮一通“直娘贼”骂得狗血喷头,碰了一鼻子灰,这时坐在一边只是摇头。许强还没有来,他是今天的第一功臣,他不到,自然不能动筷子。

过了一会,从东墙就升起一轮圆月。这一日天气甚好,称得上是云淡风轻,柔和的月光流泻下来,将院子照得通亮。徐屹抬头望着月亮,随口吟道:“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正是苏东坡的水调歌头词。

史东风已经是晕乎乎了,猛听得“把酒”二字,以为是开席了,伸手拿起面前的酒杯,站起来道:“相公,我敬你一杯。”说着一仰脖一饮而尽,道:“先干为敬,相公请了。”于是坐下,提起筷子,就去桌上夹起一大块猪肚。

徐屹只是随口吟唱,全没料到史东风会敬酒,这时只得拿起酒杯,先抿了一小口,咂了咂嘴,又喝了一口。许骏见大人动手,忙提起筷子,先想左首自己早已相中多时的一盘熏鱼出击。赵一鸣自然更不客气,微咳了两声,口中道:“开始开始……”后一个“开始”被一大块猪肝搞得模糊不清,几不可辨。

史东风两块牛肉下肚,饥火大减,脑子也清明了许多。自斟了一杯酒,望着天空团团的一轮明月,一时感慨,右手拿起一根筷子,就敲打着面前的酒杯,放声唱道:“月儿弯弯照九州,几家欢喜几家愁。几家夫妻同罗帐,几家漂流在外头。”歌声激越,却满怀自伤之意。

赵一鸣听着不顺耳,道:“乱讲,明明一个大大的满月,偏唱什么‘月儿弯弯’,不好不好。”忽然看到酱汁牛肉只剩最后一块,他最爱吃牛肉,如何肯放过,筷子一伸,便去夹它。

史东风被他几句指摘,心下窝火,见他筷子伸到自己面前来夹牛肉,心中一动,提了筷子也去夹,筷到中途,筷头一翻,正是王家枪法的一招“鲤鱼跳龙门”,抢先夹住了牛肉。

赵一鸣全没留意,突然牛肉已被人抢去,知是为了自己的话,但不以为然,忽然筷子一分,便往史东风筷中一插,往后一拖,便将牛肉拦了下来。史东风使一招“左冲右突”,筷头向右虚晃一下,忽然向右,又夹住了牛肉。赵一鸣筷子一横,乃是一招刀法“云横秦岭”,往牛肉上虚击一下,筷身往史东风筷头上一撞,史东风筷子一张,牛肉又掉下来。两人你来我往,瞬息间已换过了七八招,却是谁也没有夹到那块牛肉。

徐屹看两人为了一句话在桌面上斗筷,心中便有几分不喜,看他们所为不过一块牛肉,当下筷子一探,夹住了牛肉,回过来便往自己嘴里一放。

两人全神贯注的斗筷,谁也没料到半路里杀出个程咬金,眼睁睁看着徐屹将牛肉送进嘴里。赵一鸣大感有趣,嘿嘿的一笑,筷子一扬,就从旁边盘子里夹了块叉烧。史东风猝不及防,一招“问鼎中原”递出,赵一鸣筷子却移向一边,不来接招,这一筷就正戳在熏鱼上,他略一迟疑,就夹起来送进自己嘴里。

就在此时,身后一人道:“喔,倷已经吃起来哉!倒是交关写意。”一听声音,便知是许强。众人忙都起身,徐屹满面堆欢,拱手道:“元祖,你来了。却等得我们好苦。”这“元祖”乃是许强的表字。

只见许强换了一身儒士打扮,手中提着个食盒。他见徐屹对他拱手,忙放下食盒,一揖到地,口中道:“许强来迟,有劳各位久候。”挺起身来,将食盒放在桌上,对徐屹道:“幸不辱命,请看……”双手拿去食盒,里面正是一盒广式月饼。

徐屹看时,只见那月饼酱红的颜色,做得甚细,上面还有凸出的四个字“国泰民安”,写得歪歪斜斜,显是匆忙中草就。他有了上次的经验,不敢大口的咬,只是拿起一个,端详良久,这才一口咬下。闭了眼嚼了两嚼,两眼一睁道:“元祖,好本事啊!这月饼做得真不赖!”

听徐屹说味道不错,另三人这才纷纷去拿。许强坐下道:“一切草创,匆忙中材料不足,全是豆沙馅,大家将就点吧!”几个人吃得入味,都是摇头晃脑的赞好。许强大喜,口中只是不住谦逊。

徐屹吃完一个月饼,连声说好,一边又拿起一个,一边道:“元祖,人称‘黄庭老爷酒’乃是黄庭特产,如今可有两项了,‘老爷酒’和‘元祖月饼’,哈哈哈!”笑着就是一口咬下,咀嚼了几下,道:“今日捉了大盗章亮,更是大功一件,明日押到省城,各位俱有封赏。”他说到这里,顿了一顿。眼看众人喜形于色,道:“我们也好久没进城了,这次去多买些东西,至少都换一套衣服吧!”提到衣服,众人的脸都是一红。自从黄风寨破了县城,几个人就弄得衣不蔽体,现在的几件都是年初在省城的旧衣店里弄来的,穿了这几个月,早都破烂不堪了。堂堂的捕头、主事,穿的几乎都是百衲袍,就是徐大人自己,左肩上不也是一个大大的补丁吗?

徐屹见众人脸色有变,忙岔开话题道:“元祖,章亮怎么会中你的‘醉仙蜜’啊?”

许强得意洋洋的从怀中摸出一个小白瓷瓶,道:“格是吾无意之中到手格物事。今朝格两只杀胚跑得来么,吾就晓得要出事体哉。趁伊格两只杀胚打得热闹格辰光,就加了一点到酒瓮里。正好章亮要停手,吾就去劝酒,一人一碗,格么两碗下去,就倒仔下来。赵都头朝上一冲,”他指了指赵一鸣,“统统捉牢,一个也呒没逃脱。”

赵一鸣微微一笑,不动声色,只瞟了史东风一眼。史东风端着杯子,呆呆的出神,却是一句话也不说。

徐屹伸手将那小瓶接过,仔细端详了一会,拔去塞子,往里张张,又闻闻味道,道:“元祖,这一瓶可以弄倒多少人?”

“十二三个么,大概差不多。”

徐屹“唔”了一声,将小瓶放在桌上,站起来道:“元祖,今日你立了大功,我敬你一杯。”说完将手中的酒一饮而尽。

许强也站起身来,双手持杯,道:“多谢大人。”也是一饮而尽。两人相视而笑,只觉心怀畅快。

月亮渐渐爬上了天顶,幽幽的月光照着破落的土地庙。夜晚的幽静不时被后院里传来的笑声打破,墙外草丛中的蟋蟀“瞿瞿”的叫着。

夜,渐渐的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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