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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战场上的蒲公英(二十九) -- 王外马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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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战场上的蒲公英(三十二)

这一段的篇幅不够,但实在没有办法。因为手头有事需要办理,马甲我到五月下旬都没时间上网写字,所以只好留着这个坑,等我回来再补。对不起大家了。

暂别一会,不好意思。祝各位在河里玩得开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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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桥村位于帝邱店西北四公里,一条东西走向的公路把村庄分为南北两个部分。这个村子在7月3日上午曾经被华野6纵特务团攻占过,下午又被伞兵二团夺了过来。

伞兵进村的时候,村子里空荡荡的,老百姓全都跑光了,不仅看不到牲畜、粮食和农具,就连水井上的辘轳都被人藏了起来——睢县这里在抗战时期曾经是新四军的“睢杞太根据地”,现在,老百姓又用当年对付日本鬼子的办法来对付国民党,坚壁清野,搞得国军将士连一把锄头、一根扁担都找不到。

找不到锄头扁担就修不成工事,伞兵正好可以偷懒。

在当时,国民党军队的作战习惯分为两个流派。一类以“土木系”十八军为代表,强调“稳扎稳打”,无论走到哪里,队伍停顿下来之后的头一件事情就是建造工事,什么鹿砦陷阱梅花桩、地堡战壕铁丝网,先把阵地搞好了再吃饭睡觉。黄百韬的整25师基本上也属于这个路子,他们行军打仗的时候除了要扛枪扛炮,还要带上铁锹洋镐斧头锯子,部队开到哪里,哪里的民房就变成了炮楼、哪里的树木也被砍得精光。

相对而言,“远征军系统”的部队就不太注重建造工事,他们更崇尚火力和机动性,认为那种“背着碉堡走路”的做法是“战略上的进攻,战术上的防守”,因此新1军、新6军或者第5军这样的队伍在行军的过程中很少花大力气修建防御阵地,一旦搞急了就和共军对攻对冲,冲好了可以大获成功,冲得不好就只有稀哩哗啦,一败涂地。

很难说这两种流派哪一个更高级。比较起来,随时随地修工事的办法当然稳妥一些,而且国军确实有不少“经典战例”是靠“守”出来的,但这种“稳妥的”办法也存在着过分耗费士兵体力、制约战场机动能力的缺点,很容易弄得部队筋疲力尽、士气消沉,所以也有许多国军主力是被“守死”的。

快速纵队的“少爷兵”都是些宁可被打死也不愿意被累死的人物,他们的作战原则是“不攻坚、不守点、不停留”,只求快不求稳,当然也就用不着修工事。伞兵们以往在战场上能刨个散兵坑就算是很不错了,对挖沟垒墙筑碉堡一点儿兴趣也没有,可这一次,黄百韬愣是给快速纵队派来一个姓王的上校督察官,那家伙成天拿着根木棒子到处跑,一会儿说要在这里堆沙包、一会儿说要在那里挖战壕,简直把大家烦透了。

因此,杨桥村的老百姓把农具都藏了起来,真是符合伞兵的心意。蔡智诚他们的折叠铁锹都丢在辎重营的卡车上,连同帐篷被褥和行军锅一起统统送给了共军,现在官兵们的手里只剩下一把伞兵刀,想刨个单人掩体都困难,更别说挖战壕了。大家看着王督察官无可奈何的样子,都象拣着了什么大便宜一样,开心得不得了。

可惜,开心了没多久,麻烦就来了。

傍晚的时候,蔡智诚带着部下在村子外面破坏老百姓的庄稼——夏至过后,地里的高粱和玉米都已经长到一人多高了,密密麻麻的青纱帐遮挡了视野,非得把它们都砍倒了才能清理射界。

一伙人挥舞着伞兵刀,正忙着左右开弓地糟蹋粮食,忽然看见几个侦察兵慌慌张张地从远处跑回来,嘴里还嚷嚷着:“共军上来了!共军上来了……”,大家一听,扭头就往村子里跑。

跑到村口,遇到张绪滋,张司令问:“共军来了多少人?”

“不清楚,听说多得很……”,蔡连长也是稀哩糊涂。

于是张绪滋就捧起望远镜这边瞧瞧、那边看看,蔡智诚也只好不跑了,陪着他东张西望。

看了老半天,没看见共军大部队,却发现两公里外有几个人正手脚并用地往一棵大树上爬,张司令就说:“让狙击手把他们打下来”

“狙击手恐怕没把握,不如用重机枪打打看”。

蔡智诚知道张绪滋是想出口恶气。几个小时前,老张在刘楼指挥作战的时候被躲在大树上的解放军战士偷袭了一把,幸亏身边的卫士反应快、扑上来替长官挡了子弹,结果司令官没事,副官和警卫却被打死了,所以老张现在恨透了爬树的人。

搜索营里射击水平最高的要属海国英了,他操起重机枪“嗵嗵嗵”地打了一阵,远处那棵树上的人就掉了下来,这让张绪滋司令觉得十分满意:“好好好,就这样打,就这样打”,大家也兴高采烈地夸奖老海干得漂亮。

正高兴着,就听得“咻——”的一声,一颗炮弹飞过了头顶。“榴弹炮——”,伞兵们顿时有点傻眼,心说:“那几个爬树的人物不会是炮兵的观察员吧……”

紧接着,又一颗炮弹“咣”地炸在了前方——妈吔!两发校正弹,一颗靠后、一颗靠前,接下来的炮火就该要落在自己头顶了,大家知道大事不妙,吓得抱着脑袋四下狂奔……刚跑出去几十米,就听见耳边传来“轰隆隆”的呼啸,就好象从头顶上开过了一列火车,刹那间,沙石飞崩、硝烟弥漫、天昏地暗、鬼哭狼嚎,爆炸的气浪把蔡智诚掀了个跟头,压得他喘不过气来,等他好不容易收拾心神抬头张望,发现村口附近已经被炸平了,海国英的那挺重机枪也消失得无影无踪。

进攻一个不足百户人家的村庄,居然可以动用12门野炮和10门榴弹炮进行火力预备,这是国军精锐部队也难以办到的事情。铺天盖地的弹雨把杨桥村炸成了一片废墟,也把伞兵们先前的吊儿郎当、满不在乎的劲头炸飞到了九宵云外。

好在这时候解放军的步炮协同技术并不熟练,炮击停止之后很长时间,步兵都没有发起进攻,伞兵各单位赶紧趁着这个机会检查伤亡、布置防御。搜索一连在这场炮击中伤亡了十几个人,这样再加上先前的损失,蔡志诚的手下就只剩下五十来号人马了,他干脆把一连编成了两个分队,由海国英带一个队,自己亲自带一个队。

本来,让罗华当分队长可能更合适一些,可这小子正发着高烧,眼神迷离、面颊通红、嘴唇上全是火泡,看上去一副要死不活的样子,蔡志诚很担心他是不是染上了瘟疫——七月的豫东,每天都是艳阳高照,地面被烈日晒得滚烫,从马口、刘楼、董店到杨桥这里到处都是腐烂的尸体,龙王店、铁佛寺那边就更不用说了,隔着老远就能闻到刺鼻的臭味。这样的环境特别容易诱发流行病(事实上,豫东战役也确实引起了一场瘟疫),蔡志诚想起当初在松山打日本鬼子的时候还有美国人帮忙打预防针,可现在在中原腹地打内战,却连一点预防措施也没有,真是无可奈何。他只好派两个士兵紧跟着罗华,免得他头昏脑热的晕倒在什么地方都没有人知道,至于这家伙的瘟病会不会传染给别人,现在是顾不上了。

按照张绪滋司令的安排,伞二团负责防守村北,司令部和直属部队负责防守村南,搜索一连的位置在杨桥村的西南角上,蔡志诚的连部设在一座被轰塌了半边的二层小楼里,这是这一带的制高点。

晚上八点钟,一阵刺耳的尖啸划破夜空,解放军对杨桥的进攻开始了。

据说,华野第1、4、6纵(叶陶王部队)发出攻击指令的方式并不是吹冲锋号,而是用一种经过改造的信号枪不停地射击,当子弹通过特制枪管的时候,这种枪就能发出一段响亮而怪异的声音。马甲我曾经问过几位老人,请他们模拟一下信号枪声的效果,可老人们想了半天、结果却都是摇头:“学不出来,反正很怪就是了”。 蔡志诚倒是描述过自己的体会,他说:“那是一种用尖刀刮骨头的感觉”。

1948年7月3日的夜晚,这种“尖刀刮骨”般的枪声响彻了杨桥村的四周。伞兵二团报告,“东北方向和正北方向各受到了共军一个团的进攻”,就在大家都以为解放军的主攻方向可能是在村北的时候,正西方向也出现了攻击部队,伞兵观察哨报告,“共军的规模是一个团”。

好家伙,第一波进攻就上来了三个团,粟裕和王老虎可真够看得起国民党伞兵的。

华野6纵如此慎重其实是有原因的。

在当时,伞兵集团是国民党军“硕果仅存”的一支快速纵队,也是唯一一支从“战略进攻阶段”到“战略防御阶段”都没有受到过重大打击的摩托化突击集群。两年来,第三快速纵队在华东战场上横冲直撞、耀武扬威,虽然没有打过什么硬仗却也没有吃过什么亏,弄得华野各部都不太清楚这伙外表十分夸张的人马到底能有多大本事。

“叶陶王部队”是华野的绝对主力,这以前,伞兵曾经打过1纵、追过4纵,惟独没有和6纵交过手,伞一团今天下午在刘楼与16师和18师的狭路相逢才算是双方头一次照面。

按以往的情况,国民党部队在遭遇战中被解放军的优势兵力包围,肯定立马就一败涂地了,但出乎6纵意料的是,伞一团虽然被冲乱了却并没有溃败——究其原因,一方面是由于伞兵还没尝过解放军的厉害,心气比较足;另一方面也是因为伞兵接受过分散状况下和被动状态下的特殊训练,三五个人靠在一起就能结成战斗组、几个战斗组凑成一伙就敢打反击。所以虽然从表面上看是共军追得国军到处跑,但真打起来的时候,一个班甚至一个排的解放军确实还很难收拾这东一堆西一摊的乱兵,折腾到最后,16师和18师又被那几颗红色信号弹欺骗了一把,结果就愣是让“煮熟的鸭子飞走了”。

6纵的“老虎”们哪里受过这份窝囊气,当然是追着撵着也要把逃走的敌人抓回来再揍一顿。可解放军并不知道伞一团已经径直回了商丘,还以为他们跑去和伞二团会合了呢,于是就迅速赶到杨桥,并于当天晚上发起了全面攻击。

杨桥战斗的现场指挥员是华野16师副师长黄光裕(55年大校,曾任上海警备区副司令员),参战部队有16师46团、47团,18师52团、53团和6纵直属特务团,另外还有三个野炮连、两个日式榴炮连和一个美式榴炮连配合作战。在7月3日晚8点发起的首轮攻击中,由北向南进攻的是6纵特务团和16师46团,由西向东突击的是18师53团——全纵队战斗力最强的16师48团(老虎团)并没有来,18师战斗力最强的52团(彭冲团)也没有上,这多少说明了王老虎此时对伞兵的能耐还有些吃不准,所以留了一招后手。

在蔡智诚他们当面的是18师的53团,也就是后来的解放军24军72师215团。

这53团其实是很能打的,当初曾经抢占垛庄,立下了“孟良崮战役第一功”。但这个团也有个“发挥不稳定”的毛病,状态好的时候神仙妖怪都挡不住,状态差的时候遇到小鬼也没辄,有点象是篮球场上的“神经刀”,所以上级总是让52团在边上陪着他们,因为52团有个特别能干的彭冲政委,十分善于总结经验。比如抗美援朝期间守上甘岭,“冷枪运动”就是由215团最先发明的,刚开始的时候,这帮“神经刀”指哪打哪、战果显赫,可打着打着就突然没状态了,从此再也不开胡,旁边的214团(52团)照着学,边学边琢磨,结果学出了一个“狙击大王”张桃芳,天下闻名,反而是先开张的215团什么好处也没捞着。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人家53团的状态再没谱也是华野的“大功团”,伞兵的脑袋再硬,让这把“神经刀”砍两下也要喊吃不消。

7月3日的晚上,53团刚开始进行接敌运动就被伞兵发现了,观察哨借着照明弹的光亮发现了远处晃动的人影,立刻就判断出攻击方的人数和移动目标,随即,快速纵队的迫击炮就实施了密集射击。

早在下午的时候,伞兵司令部就对杨桥村周围的地形环境做了现场勘察,预判出各个方向的进攻部队在攻击发起之前可能集结兵力的地点,并测出了相应地点的射击诸元。因此在实战之前,炮兵根本就不需要进行试射,直接就用密集的炮火覆盖了对方的集结点。

这一招果然奏效。从望远镜里,蔡智诚看见共军的身影暴露在一片火光之中,他们的伤亡惨重,他们在爆炸的气浪下奔跑……但是,这些解放军战士并没有因为炮击而溃散,他们冲出了炮火,虽然队形混乱,却目标一致、不顾一切地向着国民党军的阵地冲了过来。

信号枪响了,凄厉的尖啸令人胆寒——那是蔡智诚所说的“尖刀刮骨”一样的声音。

照明弹升上夜空,伞兵们开火了。机枪、卡宾枪急促地射击,密集的火网把进攻的人群阻挡在百米开外。53团的冲锋停顿了,但他们并没有就此撤退下去,而是趴在地上开始挖坑。

不一会,一个散兵坑挖成了,再过一会,一个个散兵坑连在一起变成了坑道。刚开始,坑道是杂乱无章的,可不久以后,这些坑道就逐渐靠拢、逐渐向前延伸,一步步接近了伞兵的阵地。

豫东这一带是早先的黄泛区,地面一两米的地方都是浮土,很容易挖掘。解放军战士躲在那坑道里面,国军的子弹打不到、手榴弹又够不着,干着急没有办法,只能眼看着进攻的队伍一点点的向自己靠近。一百米、九十米、八十米,夜幕下的坑道就象几个恐怖的黑色的箭头,清晰地指向了防守方的命门要害,伞兵们慌了,他们明白,只要这坑道再前进几十米,解放军就会蜂拥而出,在这么短的距离上,根本就没有实施火力拦截的时间和空间。

就在这时候,那位姓王的上校督察官又跑来了,他依然拎着根木棒子,声嘶力竭地吼叫着:“后退二十米!快挖拦阻坑!”

事情到了这份上,原本最讨厌干土工活的伞兵们也不敢再偷懒了,无论当官的当兵的,大家全都七手八脚的忙碌起来。没有锄头没关系、用刀子戳,没有铁锹没关系、用钢盔刨,国军官兵拼尽全力地和解放军比赛施工进度,终于在那几个“黑色箭头”的前方挖出了一道四五米宽、两米来深的堑壕。

解放军显然也没有想到阵地前沿会突然出现这么一道临时性的障碍,当他们冲出坑道之后,猛地发现面前的敌人不见了,横亘在脚下的是一条无法一跃而过的壕沟,正准备绕道过去(那壕沟只有三十多米长)就遭到了两侧火力的猛烈夹击。刹那间,机枪、冲锋枪、火焰喷射器甚至火箭筒都集中倾泻过去,顿时,从坑道出口到堑壕之间的空地上尸体成堆、血流成河,有的解放军士兵跳进了堑壕,四面八方立刻飞来一大堆手雷,炸得壕沟里面血肉横飞。

但53团真不愧是王老虎的队伍,在这种情况下他们依然死战不退,前面的倒下了后面的接着上,一波又一拨的人马踏着血泊愣往前冲,蔡智诚亲眼看见有个战士的双腿都被打没了,只剩半截身子戳在地上,可他却仍然坚持着举枪射击!

就在这个时候,伞兵的机枪突然沉寂了,阵地上一片惊呼:“糟了糟了!没子弹了!”

上午出发的时候,重机枪只带了一条弹链(250发),轻机枪只带了四个弹匣,打了这么一阵,参谋长还没有回来,弹药就已经用光了。

失去了重火力的掩护,开阔地就守不住了,伞兵们转身就朝村子里跑。

蔡智诚刚跑进自己的连部,后面的解放军就追了上来,他往楼梯上爬,53团就用刺刀戳他屁股。伞兵的手里不是冲锋枪就是卡宾枪,全都是不带刀的,贴身肉搏的时候就连烧火棍也不如,哪里是人家三八大盖的对手,无奈之下,只好再跑。

跑到楼上,已经无路可逃了,两个解放军战士挺枪大喊:“缴枪不杀!举手投降!”

蔡智诚急了,摘下钢盔砸过去:“党国文天祥,打死不投降!”

这家伙,他要和共军死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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