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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婚姻的坚贞还是爱情的坚定?(专供批判的旧文) -- 唐一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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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婚姻的坚贞还是爱情的坚定?(专供批判的旧文)

         婚姻的坚贞还是爱情的坚定?

          

           ——对《陈多寿生死夫妻》的解读

  在《醒世恒言》收录的四十篇中国古典白话短篇小说中,第九篇的题目是《陈多寿生死夫妻》。

  在不可避免的说教性入话之后,故事开始。互为邻居且关系友好的陈青和朱世远下棋,在场的还有他们共同的好友王三老。王三老看见陈青九岁的儿子多寿,提议让他与朱世远也是九岁的女儿多福定亲,两家都表示同意,便定了下来。但陈多寿十五岁的时候得了病,一年后病势加剧并且知道了是癞症(麻风病),又过三年病势仍无丝毫起色,朱世远的妻子开始抱怨,经常同他吵闹,陈青夫妻于是提出退亲,但因朱多福不同意而作罢。

  又是两年后,经过思考的陈多寿主动恳求退亲,但朱多福以一次未遂的自杀作回答,随即她就正式与陈多寿成亲。婚后的朱多福对陈多寿百般关爱体贴,但是她的行为不但不能安慰丈夫,反而让他产生精神上的痛苦。这样过了三年后,陈多寿因他找来的算命人的言辞而彻底绝望,饮用加了砒霜的酒以求速死。及时发现但已挽救不及的朱多福也喝下了毒酒。但两个人都被救活过来,而酒中的砒霜更是奇迹般的治愈了陈多寿的癞症,完全康复后两个人幸福生活,百年而终。

  对于这个故事,日本的小野四平在他的《中国近代白话短篇小说研究》中。因小说“沉闷的宿命思想氛围”而只一笔带过。在此之前的《中国小说史略》里,鲁迅却引用了两大段,给出的相应的评语是说它是现实主义所取得的高度成就。但美籍华人学者夏志清对这样的评价发出了疑问,并给出了自己的相反的结论。他在研究这篇小说时,是把它归入了“赞扬婚姻的坚贞”一类的。虽然他在论述中并没有具体的去分析这篇小说的作者是怎样来对婚姻的坚贞进行赞扬的。但他仍然给女主角朱多福下了是“对德行的篇执”的人的结论。

  比较详细的分析过程,可以看出夏志清的仔细和认真。但对鲁迅发出的疑问又可以看出他的大意和疏忽:文不对题的辩驳让人怀疑他是否看清楚了鲁迅所引用的段落,或则是他认为总体上不能体现现实主义成功的作品也不可能在内部有片段的闪光。而他另外一个更大的,同时也是总体上的疏漏让我不得不对他的结论发出疑问:“《陈多寿生死夫妻》的主题是赞扬婚姻的坚贞吗?”

  而我的分析,就因对他的这个结论的疑问而引发,想给出一个也许是完全不同的结论出来。

  一开始我们就注意到陈青朱世远的紧密关系:二人是累代的邻居,又是亲密的棋友,还都是那种乡下的小地主。这就告诉了我们他们同龄的子女陈多寿、朱多福是青梅竹马的关系。

  在九岁的时候,陈多寿是因他的“行步舒徐,语音清亮,作揖次第,甚有礼数”而被王三老夸奖,并因此做出为他与朱多福定亲的提议。在陈多寿十五岁还没开始生病的时候,又说他“经书皆通”。可见陈多寿一直是讨人喜爱的。

  也是在十五岁时,陈多寿得了癞症。但是病势并不严重,都认为那不过是不要紧的疥癣,以至于他的父母也不十分在意。直到一年以后,十六岁的陈多寿才病势突然加剧。

  如果说在几乎全都由父母包办婚姻的当时还能有一些夫妻之间是存在爱情的话,那么这篇小说中的陈多寿、朱多福二人是应当列于其中的。

  而且在《中国古代婚姻史研究》一书中,黄家遵已经告诉我们,自汉代以后的结婚年龄主要采取的是先秦诸子的主张,即男年十六,女年十四为可婚的年龄。

  虽然实际上普遍的结婚年龄会大上一些,但是可以肯定在十五六岁的时候,男女们心理已开始成熟以至于有产生爱情的可能。

  所以我们可以认为在十六岁之前,陈多寿朱多福二人之间已经有了爱情。而且在正常的情况下,此时朱多福对陈多寿的爱慕要多于陈多寿对她的。因为身为男子的陈多寿要承担更多的责任,何况他还是家里的独子。他十五岁时已经经书皆通,一则说明在此之前必定花了许多的时间在学习上。二则说明对此时的他来说准备应试以图登科及第是最为第一的要事,而他的父母也是同样的想法。而这些对朱多福来说都是没有的。怀春而无事须做的这样一个少女,她的爱该是热情而强烈的。

  但对于这一点,夏志清完全回避了。如果这不是他的大意的后果,那他的论据大概是:宋朝这一中国性道德最严密的时代里宋儒所提倡的贞洁观念演化着一直保持到明朝。但是我们知道,宋朝(还有唐朝)是我国历史上两性关系最放荡、最浪漫的时代,而到了明朝更是有激烈的关于贞洁、婚姻道德问题的争论。即使不管这些,在这篇《陈多寿生死夫妻》同时所出现的众多小说里,我们又能找出几篇让我们感觉到社会的舆论给恋爱的主角们带来沉重的压力的来呢?到郑振铎的《中国俗文学史》和其余的相关书籍里去看看那为数众多的民歌,会发现其中关于恋情的几乎全是纯粹的,并不出现为贞洁立言的字句。

  然而就在此时,陈多寿得了癞症,当然,在开始的一年里他和他的父母还并不知情,以为那是无关紧要的小病。但是虽然不紧要,陈多寿肯定还是减少了学习的时间多休息以图早日康复的。可以想象,此时的朱多福是会更多的来陪伴他的。(手边没有资料,不清楚当时是否允许已经定亲且这边般年纪的男女互相往来,但是,即使普遍的风气不允许如此,在农村而又情况特殊的陈多寿与朱多福之间的来往该是会被允许的。)

  十六岁时陈多寿病情加剧,中间经过反复的退亲不成,到二十一岁时朱多福正式嫁给了陈多寿,这期间有五年的时间。

  通过前面对故事的梗概,可以看出在这五年内,朱多福并未因陈多寿没有希望好转的病而冷淡了对他的爱情。如果朱多福不是始终把爱情放在第一位的话,就不能对她的一些行为做出恰当的解释,尤其是她的未遂的自杀。因为她的自杀如果成功的话使她被损害的声誉会远远大于退亲所带来的。

  对于陈多寿来说,对朱多福的爱情是越来越深,但同时又会对她产生感激的情感。而他的知道的自己的病已没有好起来的可能则加深了这种感激,并且会因自己不可能有机会报答而愧疚。再加上恋爱中的人让对方幸福——至少是不增加痛苦的原则,让他主动提出了退亲的要求。

  但是最后朱多福还是嫁了过来,从此天天生活在一起。

  朱多福嫁给陈多寿后,自然是全心的去照顾他,关怀体贴无微不至。但是她这样的行动的后果只能是进一步的加深陈多寿的感激,进而让他内心更加的愧疚,而这愧疚对于现在的他来说是最大的痛苦——由于他犯病的时间已经很长,所以肉体上的痛苦会因习惯而麻木得到缓减。而即使不是如此,我们也有足够的把握说他心灵上所受的折磨远大于肉体上所感觉到的——小说所讲述的事实正是如此告诉我们的。

  但是他知道朱多福如此做只是因为爱情,所以他对这善意带来的痛苦只能忍受而不愿也不能表示出任何不快。

  朱多福对这样的情形是有所察觉的,但是她却不可能停止自己的行动,而只能是在陈多寿表露出不得不对她产生的感激的时候以夫妻情分应答之,希望能减轻这样的感激给他带来的痛苦,虽然这样的应答在事实上是几乎没有任何效果的。

  成亲两年之后陈母因朱多福未与儿子共枕同被,不能生儿育女延续香火而时时脾气发作。对此朱多福自然是全力隐瞒,想要独自承担这痛苦而不愿让陈多寿知晓为难。但是陈多寿仍不可避免的知道了。

  如此继续下去,陈多寿终究会有一天因痛苦超过了自身所能承受的极限而崩溃。而一次的算命成了导火索,让这不可更改的结局提前上演。

  因算命先生的言论而彻底打消了对未来的最后一丝幻想的陈多寿决定喝加了砒霜的毒酒自尽,这是对他自己的解脱,而他同时也认为这多少会是对朱多福的解脱。

  但他自尽的企图被朱多福发现,发现已经来不及挽救的的她于是也喝下了毒酒。

  故事若在此时结束会很完美:它的后半部分里二人互相想要自己多揽上一些痛苦以减轻对方所受的折磨,但是所得到的效果却恰好与他们的主观愿望相反。然而因为爱情,他们的主观愿望又决定了他们不能不这么做。即使是作为读者的我们,面对“陈多寿早日死亡是否会更好一点的”的问题时,同情心和其它的一些因素让我们只能选择否,因为理性分析所得出的结果太残酷了,以至于不能为人所接受。

  这是一出真正的悲剧,并且过了几百年依然如此。在现当代的一些小说里,作家们设置了类似的场景想要取得一个理想的答案,但他们得到的并不比这个短篇多。

  但是小说并没有就此结束,它在后面设计了一个会让大多数有眼光的读者失望的结局:两个人都被救活过来,而酒中的砒霜更是奇迹般的治愈了陈多寿的癞症,完全康复后两个人幸福生活,百年而终。

  所有的矛盾,所有的难题都因这一杯加了砒霜的酒而解决了。这也许太不真实,太理想化了。而论者们的认为这篇东西“沉闷的俗名思想氛围”也许很大部分与这个结局有关。

  然而看看现在的许多类似的小说,他们对结局的巧妙的处理也许是这个短篇所不能比拟的,但是从本质上说他们也只是在玩弄文字而已,拨开这外衣,其实都是一样的。当然,也有并不如此结尾的小说,但他们的作者,对于这个难题,何尝真正的明白了呢,更何况是讲述出来。

  这是一个超越时空的难题,至少在现在还没人能告诉我们答案,因此作者的天真而理想化的结尾显得十分的拙劣。但是另外一方面,癞症(麻风病)在现在不是已经根治了么,所以作者的用意也许是这样的:虽然这难题是永远也不能得到根本的解决的,但是当他具体在某个人身上时,只要坚持,只要努力,那就可能会有奇迹的发生。

  也许我这对作者的结局的用意的解读只是一相情愿,但是我仍然要说,我们的确该在任何的绝境里都继续对真爱的追求,即使奇迹不发生在我们身上,那我们也至少能为后世留下一个凄美的故事。

      

         参考书目——

              《喻世明言》、《醒世恒言》、《警世通言》—冯梦龙—时代文艺出版社2001年版

              《中国小说史略》—鲁迅—百花文艺出版社2002年版

              《中国近代白话短篇小说研究》—小野四平—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年版

              《中国古典小说史论》—夏志清—江西人民出版社2001年版

              《中国古代婚姻史研究》—黄家遵—广东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

              《中国俗文学史》—郑振铎——东方出版社1996年版

  

               写于2003年07月1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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