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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文摘】潇水的青铜时代系列之蕨类战争(六)---- 大周天子 -- 龙城飞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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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文摘】大周天子三

大周天子三

潇水

  按照《尚书大传》《诗经》的记载,以及司马迁在《史记》中所承认,周文王在陕西西部宝鸡地区岐山大本营称王后,第二年就急不可待地发动一系列军事进攻。首先攻剿了岐山附近地区的犬戎,然后向北七十公里进攻甘肃灵台地区的“密须”,以及甘肃泾川地区的“阮”“共”等方国。这些战斗使得周文王解除了自己在西方、北方的后顾之忧。

  须知,陕西省四周都是群山,号称有四塞之固,黄河在东边围护,只要扫清了陕西的商王朝势力,就可以割据此地(后来的秦国、刘邦都是从陕西建国起家,再俯冲中原的。这确实是王业之基,占了地利的优势。于是,周人在攻破犬戎、密须、阮、共之后,又组织了对陕西中部西安地区(户县)的崇侯虎先生的征伐,以求整个占稳陕西的“关中之地”。崇侯虎作为崇国的诸侯,是商王朝插在陕西腹心的一颗钉子。崇城的防御设施庞大而坚固。周人们把盾牌拼在一起,举在头上,形成一个顶盖。在顶盖下,士兵们像团乌云一样向城门推进,头上听到无数石块、飞箭砸下来的声音。周人进攻了三十天而崇不降。周文王命令周军撤出战斗进行整顿(据说是修文德去了),其实按照《诗经》描述周人建国过程的诗歌和《左传》记载,周人建造了大型攻城器械,然后集中兵力,修筑土山,从土山顶用长钩、云梯、临车、冲车等攻城器械(前三种是靠近城墙,从上方进行殴打,后一种是从底下破坏城门),一举攻克崇城,灭了崇国。崇侯虎战死被诛。整个过程中,显示了周人战斗中无所不用其极的残酷手段。

  接着,周文王组织军事力量全力向东发展,长驱六百公里蹈袭山西长治地区的“黎国”,东距商都朝歌(河南淇县)只有一百多公里,构成了对纣王的直接威胁。无怪乎商朝上下大为惊慌,大臣祖伊在向纣王跑着报告这一消息时,竟然惊呼:“天既讫我殷命。”上天要terminate(终结)我们了!怎么办啊,纣王?

  纣王这时候肾上腺激素明显激增,秋天就要驻进他的内心。纣王知道,秋天将遗弃所有重重顾虑的人,我如果缺乏志气,秋天也要遗弃我。纣王召集左中右三师常备军(约万余人),以及勤王诸侯军,在山西黎城相会,争夺已被周文王占领的黎国。到了指定的相会之期,纣王率领全副武装的万余名王军,戈矛林立,戒备森严,举行了军事大检阅。两马驾辕、每轮十八根辐条的木轱辘战车,往来趋逞。千万不要以为木头轱辘不好用,在解放战争的时候,大量炮车、马车轱辘还都是木头的呢,一样南征北战地跑。纣王战车上的重装武士手持三米半长的大戟,身披牛甲,弯弓拈箭,军威严整,士气高昂。这些训练有素的武装把旁观的诸侯看的目瞪口呆。纣王身旁还有几名力胜百牛的猛士,包括当初F4中“伯益”的后代――飞廉、恶来父子。

  恶来在《封神演义》里是一名文官,其实不对,恶来“足走千里,手裂兕虎”,有万夫不挡之勇,他应该是站在战车上,手握三米长的青铜戈。戈的样子像一把长柄大镰刀。镰刀部分就是戈的横枝。戈可以上下挥舞,用横枝劈啄人的脑袋,也可以在两车交汇时横擎着,拿戈尖啄人胸口。戈的刃部(即镰刀刃部――最初是没有刃的,大周朝以后才开始加刃)可以割人柔弱的脖子。所以戈是兼有钩、啄、割功能的兵器。当然,戈还可以拨开挡住车轮的小障碍物。戈的不足在于杀伤创面小(啄和钩的受力点小),攻击面积也小,如果站在车上,车驾驶得不好,互相的戈谁也够不着谁。所以,戈的攻击效果未必比弓箭好。恶来的腰间还挎着护身短刀(当时还没有剑),刀把上都是五颜六色的宝石嵌着,晶莹夺目。恶来上身穿皮制的衣甲,下身皮质的甲裙,甲都是小块牛皮连缀起来的,牛皮块上有青铜泡。这就是所谓的甲胄(甲是身上穿的,胄是头上戴的)。

  虽然甲都是牛皮的,胄却很多是青铜铸造(正是从前蚩尤所向往的东西):约20厘米高,像一个扣着的钟,左右及后部向下伸延,用来保护颈部和耳朵。顶子部分隆起得比现代头盔高,那是为了容纳恶来的大发髻。盔顶还浇铸成凶恶咆哮的虎首状,用来吓敌人一跳。盔顶还有一个插缨羽的小管,缨羽标志着军人的级别。头盔表面经过打磨,以容易打滑的表面来卸掉敌人兵器的打击力量。但里面粗糙不平。因此,恶来要先裹上头巾再戴盔,以免蹭掉头皮。

  一直未经历正规大战的周文王军,这一次终于尝到了第一滴血的苦涩:纣王及其诸侯联军弓强矢劲,战法高明,人多势众,又是主场作战,把千里远道而来、孤军深入的疲敝的周军打得狼奔豕突,哭爹喊娘,上了人生宝贵一课,明白了造反不是请客吃饭那么简单,也不是施施仁义就能一鼓而下的。双方打得天昏地暗日月无光,大战了n个回合,周军彻底溃散(注意这个n个回合不是两军主将互相冲刺单挑的回合。当时车战,车子排成横排进行冲锋,与敌车交合时候开始相打。随着车子交错而过,双方还得兜回圈子从新列队再冲锋,这算是一个回合)。周人溃散以后,想逃回千里外的本国,实在不是那么容易,几乎坠入覆灭之灾。正这时候,周人的军师姜子牙在东夷救了这些残兵败将一命。姜子牙以一名间谍身份,打入遥远的东夷地区从事策反工作,那里也是他的老家,言语和习俗都熟洽,便于开展工作。

  在姜子牙的策反下,东夷人抓漏子趁着纣王主力西出而骚扰了王畿地区。纣王大军于是放弃彻底截杀周人,拐回头向东进发,讨平了反叛的东夷人。然后押着周文王凯旋而归。周文王带着古代的手铐脚镣(“桎梏”),被押解到王畿地区(河南省北部)的汤阴县(岳飞的老家),关进国家监狱“凌里”。所谓桎,是一条绳索,上连脖颈,下系于腰,中间系着反背在身后的手(倘是女的,手就在胸前)。梏,则是连接两脚的绳索。我们不敢保证周文王戴着桎梏。但是商人一定对他进行了必要的说服教育:一边用竹板拍打他屁股,一边询问他造反(准确的说是入侵)的思想根源。商人可能是这样说的:

  “哈哈哈!造反(入侵)好不好玩啊?说来听听!说啊、说啊、说啊、说啊、说啊、说啊、说啊、说啊、说啊!为什么老是、老是、老是、老是、老是不说话呢?”注意,在问的时候声调伴着竹板的打击起伏顿挫,摇曳和谐。

  可怜的周文王被挤兑得面红耳赤,是否进行了检讨不得而知。但据司马迁说,周文王在“凌里”蹲监狱时期没有闲着,他和现代服刑人员一样,也攻修了专业课程。他那时比现在好,没有什么书可看,文科就是一些政府文件(后来被整合成《尚书》),理科呢,是“八卦图”。西伯脑子好使,蹲监狱期间潜心揣摩《八卦》,终于研究出了“八八六十四卦”每卦的喻意,期间熔炼了物理、化学、医学、天文、社会、宇宙的大知识,成为继那个半真半假的妖怪“伏曦氏”(始作八卦者)之后我国又一学术带头人。

  不过,“周文王演易”这个说法,是错误的。当时的文字还相当不够完备,一些卦辞如“伯和篡位立”是周文王死后才发生的事情。周文王虽然被后人说作是“长着重瞳子和四个乳头”的异人,但也未必就能预见身后,否则他就不会被抓进监狱里来了。周文王最遗憾的事,就是自己草率兴兵,孤军深入,鸡蛋碰石头,大败于山西黎城,被抓进了监狱。而且论者认为,最终他被英明的纣王“卡嚓”一声杀掉了

  周文王的儿子发,在陕西岐山老家听说老爹被卡嚓了,立刻哭着接了老爹的班,是为周武王,在未来的伐商战役中总是携带着老爹的木主(灵牌)在车上,借木主以激励战士。并且周武王给战士训话一再疾言其父无罪,反复嚷嚷道:“予克纣,非予武,惟朕文考无罪;纣克予,非朕文考有罪,惟予小子无良。”意思是,我若能战胜纣王,并不因为我武功强大,而是由于我父亲文王本来无罪(纣王杀了他,我们来报仇);纣王若战胜了我,并不是我父亲有罪,而是出于我的无能。总之是一再嚷嚷我父亲无罪。如果周文王是向主流史书写的那样,安享天年地死在老家岐山,当不必拼命辨说他无罪。

  周文王战败死于“凌里”监狱,周人以为奇耻大辱,不忍言之,后来就采取避讳的办法,在史书里费了好大的劲,把周文王“弄”出监狱,回老家去驾崩(这就类似耶稣被钉死以后,人们出于好意,又传说他的复活一样)。

  具体让周文王出狱的办法是,他蹲监狱期间,各国诸侯纷纷自我捆了,也要求住进监狱来。纣王于是乎害怕了,一看文王人缘这么好,赶紧把他放了吧,放猛虎归山吧。这个说法来自《左传》,谁信才怪呢。

  到了汉朝,一个爵号为淮南王(刘安)的人给出另一个solution,他请周文王的属下拿着玄豹、黄罴、青佤、白虎的皮子一千条去赎周文王。纣王见财起意,抱着这些皮子舍不得不放,下令释放西伯。几十年之后,另一个学者司马迁觉得刘安的这些山货拿不出手,就把礼单改成了美女和宝马。于是纣王见色起意,放了文王,整天骑着美女搂着宝马乐(对不起,说反了)。还是司马迁一笔改的高明,一下子就把纣王的高大形象给搬倒了,成了贪恋女色的蠢徒。不愧是大手笔。

  到了晋朝,热心的晋朝人又在帮周文王想更有创意的脱身办法。一个叫“皇甫谧”的医生写了一本史书,叫《帝王世纪》,书中设论说:“圣人是不会吃自己的孩子的肉的。”(这大约是这位医生的研究成果)。

  “我们请把周文王的儿子烹了,做成肉羹给监狱里的周文王吃。如果他吃了,说明他不是圣人。既然不是圣人,那对我朝也就没有什么危害,您大可以放了这个俗人回老家去。”有人建议说。

  于是,纣王命人烹了周文王的儿子(伯邑考),送给周文王吃。周文王一闻不是味儿,含着眼泪,还是把儿子肉吃了。纣王一看,他是个俗人啊,居然吃儿子肉,不是圣人来的。那就放了回周国去吧。周文王于是侥幸脱身了。这个故事更是不可信,因为提建议的人到底是想帮文王还是害文王呢?帮的话,却牺牲了文王的儿子,古往今来还没见过这么帮人的,而且把文王儿子杀得那么残忍。害的话,任何人都知道文王必是吃不出那是儿子肉的,势必将被释放,则又害不成。

  不管怎样,纣王的形象越到后代越被糟蹋的厉害,体现了人们想象力的进化。晋朝医生“皇甫谧”的这一神来之笔,立刻使纣王没了人性:逼着人吃儿子肉,活生生地烹人。其实,烹人不算什么狠事,历朝历待都有烹,不管是名气好一点的坏一点的帝王,都有。

  后来到了唐朝,人们还在关心周文王蹲监狱的事,想帮他逃出来。大散文家“韩愈”先生也动了脑筋。此人自己当奴才不算,还在诗中替1800年前的周文王写“臣罪当诛兮天王圣明”的乞活文字给纣王看,要求纣王饶了他,放他出去。结果把后来的鲁迅先生给气得要命,大骂这是“奴才文学”。

  其实,周文王已经称王,属于公开反叛,与纣王平起平坐,纣王抓住他是不会轻易释放的。到底周文王是被纣王杀了,还是按照“送礼送山货、送礼送美女、吃儿子肉、写乞活文章”等几种方式侥幸出了狱,随便您自己挑选。这些事情不是很重要,重要的是,我们披开那些令人心乱如麻难以解读的典籍文字上覆盖的灰尘,对纣王的所谓“荒淫无道”要有一个清醒客观的认知,对周文王的“来远怀众、仁名远播”也要保持审慎态度。崔永元不是教育我们吗,不要轻信别人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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