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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文摘】潇水的青铜时代系列之恐龙战争(五)---- 献公之恨 -- 龙城飞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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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文摘】献公之恨三

献公之恨三

潇水

  重耳、夷吾逃亡以后,晋献公的病更加严重了,人哆嗦得像一台脂肪振动机。他赶紧把骊姬的儿子奚齐立为太子。这孩子岁数还太小,需要有人罩着。当年曾经献计“假虞灭虢”的荀息大夫因为有脑子,被晋献公选为奚齐的监护人,发誓效忠奚齐。

  晋献公说,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

  随后,刻苦努力一辈子的晋献公同志在公元前651年一个美好的九月秋天,像一快干枯的里程碑,倒在了晋国尚待开垦的土地上。死后他被谥为“献公”,“聪明睿智”叫做“献”,可见人们眼里他并不傻,不至于被狐狸精骊姬蒙蔽而误信谗言,杀害自己的孩子申生。

  事实上,晋献公杀死申生,另有隐衷。当初晋献公决定违逆神汉的“水晶球”,硬把骊姬升为第一夫人时,就意味着也要把骊姬的孩子“奚齐”升为太子。接下来,晋献公要做的抉择是:“奚齐”升为太子之后,原太子申生是不是还要继续活下去呢!事实上,让手握兵权并且身后很多铁杆追随者的原太子“申生”留着继续活下去,是对年幼的奚齐的严重威胁。一旦晋献公死后,奚齐就可能为申生所杀。这不是因为申生有杀人的动机,而是因为他有杀人的能力。即便申生不动手,申生的追随者也会替他动手的,从而把申生推上君位。(这一点上,晋献公判断的没错!晋献公死后,申生的旧僚――以大夫“里克”为首,还是立刻杀死了奚齐。)

  但这只是“可能”,一个略为仁慈的人不会为了自己死后“可能”出现的动荡就干脆先动杀机。但晋献公不是一个仁慈的人,相反,他是一个狠人――年轻时代“尽杀群公子”的事件就证明了他这一点:宁可错杀一千,也不可遗漏一个潜在的祸端。所以,除掉申生以保护幼子奚齐,在晋献公这样狠而且谨慎的人来说,是事出必然且无需太多犹豫的。不但要杀申生,甚至重耳、夷吾这些孩子,也要杀掉或驱逐掉,从而给年幼的奚齐留下百分百安全的空间,自己才放心地撒手人寰,这简直就是他年轻时候“尽杀群公子”的年老翻版。年轻时是为了给自己留下一片蓝天,年老时是为了给幼子铲净一片荆棘。两千多年后明朝开国皇帝朱元璋为儿孙而铲杀朝中功臣,可谓是晋献公的知音。

  不说太多了,晋献公和太子申生间的恩恩怨怨,我们还是不要过多介入和猜测吧。总之,“骊姬的毒蛇头作梗,制造祭肉撒毒案,把太子申生陷害而死”,这种传统小说中的红颜祸水论,你不要轻信就是了。其实通过祭肉撒毒冤案陷害申生,骊姬不是主谋,至少应该理解成骊姬、晋献公的共谋,甚至晋献公是最终批准这个方案的人。如今山西南部的绛县,至今还有晋献公的坟,是省级重点保护单位,有空你可以去看看。那里也有晋文公重耳的墓。生前不能相容的父子,死后住成了邻居。

  晋献公忐忑不安地离开他所草创地江山,留下他与骊姬生产的小儿子“奚齐”继位。在顾命大臣、老干部“荀息”的细密保护下,奚齐顺利接班了。然而与此同时,绛城内“前太子申生的党人”也没闲着,准备把太子申生所失去的一切再夺回来。所谓太子申生的党人,以太子申生生前的副将“里克”为首脑。里克下面,还有一批颇有势力的帮忙者:当初太子申生做下军统帅时候,有副车七辆,分乘七将,号称“七舆大夫”。这些人有个共同特点,就是深恨骊姬、奚齐一帮,想为申生报仇。“里克”于是抓紧时机,在城里串联了“七舆大夫”,并选出最擅长杀小孩的武林高手,刺杀奚齐。

  荀息作为小主子“奚齐”的监护人,当然比我们今天的人更熟知当时绛城内的险恶形势。他杜绝一切让“奚齐”抛头露面机会以远离危险,但给老晋献公发丧,奚齐却是无法规避的。这一天,发丧的队伍从内城(也叫宫城,downtown)开出了,老荀息百方戒备,用犀牛皮盾牌护住小主子奚齐,走在队伍最中央,丧车前头。而里克派出的刺客也化妆成举招魂幡的,混在队列中。

  队伍抵达城外墓地,焚香祭奠开始。众人大哭,情绪混乱。刺客刷地抽出青铜宝剑,一剑刺穿盾牌,直抵后面的奚齐小国君。奚齐来不及叫,死于非命,时年11岁。奚齐的保镖杖剑来救,没走两招,也被一剑钉死。

  小国君死了,荀息非常痛苦,一边埋怨自己,一边赶紧回城开会,讨论对策。神情沮丧的骊姬又抱着她妹妹所生的“日本女孩”卓子也来旁听。会上,梁五同志(晋献公从前的同性恋朋友)首先发言:“既然太子申生的党人里克贼杀了我们小主公奚齐――(说到这,旁边骊姬赶紧掉眼泪),但我们还有卓子。俗话说,以血还血,以牙还牙,以扫帚疙瘩还板砖头,咱们就不能杀他里克吗?”

  荀息说:“刚才这位同志发言很精辟,很感人,但是没有上升到战略高度。我觉得搞暗杀太危险,对方结党又多,乱杀起来,咱们也难保了。当务之急,是要找秦、齐两国结援,获得国际外援,再慢慢分裂里克一党。大家觉得怎么样。”

  大家都觉得不怎么样,这是脱了裤子放屁,梁五等不急了。梁五回家之后当晚请出山西武术界高手“屠岸夷”先生――这小子能背负三千钧而绝地狂奔:“我命你怀揣利刃埋伏在城门,”梁五说,“明早小主公奚齐出丧(小主公刚给大主公出完丧,自己就也出丧了),里克肯定前往参加,你就上去杀里克无赦。”

  这个计划很好,就是人选的不好,屠岸夷这家伙没定性,善变,回去想了想,觉得里克一伙势大,干脆跑去投降里克吧。他把刺杀计划合盘托出给里克,实话实说了。次日,里克借故不出城送丧,而是拉出了私家部队,趁城里空虚,攻打朝宫。梁五同志闻讯,从坟场火速回城来救,兜杀里克后路。不料他身边的屠岸夷突然反水,一剑出去,正好把梁五同志美丽的鼻子削掉,可惜了细皮嫩肉的脸,被鲜血和鼻涕污染了。梁五捂着鼻子叫唤:“你有没有搞错!!”

  屠岸夷抱歉地说:“老鸭哥,对不住喽。我已经反水了!”举剑又刺。梁五武力不支,又不肯死于贱人之手,索性举起剑,自己把自己捅死了。

  里克没了身后忧扰,一帮人抢进朝堂。透过四角旮旯奔藏的宫人身影,听见卓子的哭声传出。里克朗声说道:“To be or not to be,that is a question。”(当然里克不会这么说,不过意思差不多。)

  “用不着你引用格言提醒我,该死的时候我自然会死。”老大夫荀息面色凛凛坐在中间书案,怀里抱着卓子,“先君尸骨未寒,你就杀了他亲生骨肉奚齐,我不信,你还要再杀一个卓子吗?”

  “难道太子申生不是主公骨肉吗?Who can revenge for Prince Shen?”(里克之所以会说英语,是因为他的名字就像美国人。)

  “我来为申生公子报仇――”屠岸夷说完,扬矛出手。老荀息举肘去护,哪里护得了。飞矛像运载火箭一样,把应声毙命的卓子运载上了西天。老荀息是奉遗命保护少主的,这下子急了,抡宝剑下来拼命,左冲右突,模样可怖,想找人打架。众人不理他。荀息一声长啸:“先君!老臣无能,有辱监护幼主使命。我不活了。”遂自刎身亡。史家引《诗经》说:“白圭之玷,犹可磨也;斯言之玷,不可为也。”说荀息因为一句错误的承诺,去辅佐骊姬的俩小儿子,连累了自家性命。不该答应的东西,就不应该答应啊!

  骊姬的下场则是跳井或者上吊,总之是死了,死后被戮尸。其实骊姬也满可怜:她不是“祭肉撒毒案”陷害申生的主谋,却替另一个“谋犯”晋献公背上了全部黑锅,大家都怨恨她,说她陷害死了申生。而主谋――至少说是共谋――晋献公先生,在天之灵倘若有知,一定会后悔自己当初未听那神汉的的“水晶球”预言,才招致这么多庸人自扰的磨难和流血啊。申生、奚齐、卓子,他想立或不想立的太子,最后全死啦!

  该杀的都被杀了,大地干净了,突然没有人管这社会了,绛城里的人感到生命中无法承受之轻。有人说,历史是一种精神和力量的链接,不管做了多少糊涂事,不管屈死了多少含恨的鬼,地球总还要拿一个白天去交换另一个白天。晋国的栋梁们擦干朝堂上的血迹,又开始商量新任国君的事啦。国不可一日无君啊。

  老晋献公的五个正宗儿子里边,死了仨(申生、奚齐、卓子),就剩在逃的重耳和夷吾了。讨论后达成共识,国君还得重耳当。“太子申生党”的领袖里克派人到翟国接公子重耳回来继位。使者兴冲冲跑到翟国说:“重耳先生,人民都等着您回去安定局势呐。”

  重耳一晃已在翟国呆了五年,乡音未改鬓毛摧,48岁的他接过老家送来的邀请信,用老家口音说:“喔要和喔的智囊们商量一下。”

  重耳人缘比较好,从小喜欢跟高学历的人来往,晋国一时的俊才如狐偃,赵衰,贾佗,先轸,魏仇之辈,都跟重耳过从紧密,成为他的智囊。智囊们一致认为不能利令智昏,国内连死三君,回去也是凑数。重耳本来胆子就小,在翟国也比较乐不思蜀,就婉言谢绝说:“喔得罪了喔父亲(晋献公),逃亡在外,已经很不孝了。父亲死了以后,喔又没有回去参加葬礼,尽儿子义务,哪有脸面继承君位?国内公子还多,请另立新君吧。”

  既然他不愿意回去,国内的人只好退而求其次,去接夷吾。公子夷吾也是受祭肉撒毒案牵连,逃亡在梁国(陕西东缘),天天正搂着新娶的老婆、新生的儿子,望眼欲穿地等着有人理他呢。终于晋国使者来了,好期待啊。

  听使者说完来意,夷吾以手加额,天授我晋国啊,赶紧回去吧。他的狗腿子嘤芮比他冷静,说现在的朝里是“申生党”的里克说了算,不是好惹的,咱们回去怕要受里克的气,最好先借秦国的虎威给咱撑腰,然后再回国。

  秦国在晋国西边(于陕西省南部,渭河两岸,关中平原上)。秦国第一把手是秦穆公,岁数不大,这天早上突然梦见自己当了霸主,次日醒来,正好夷吾的使者带着美玉和求救信找他来了。秦穆公不知是喜是祸,赶紧请出智囊商量:“饿见的世面少,大家给饿说道说道吧。”

  大夫子明说:“最近晋国浩劫不断,如果您能趁机扶立晋国公子――夷吾或者重耳中的某一位,定立晋国社稷,提高了我们秦人的国际威望,那就是定威取霸的开端啊。”

  秦穆公听完挺来劲,正应了梦境:“那饿应该怎么办呢?”(整个一老实巴交的陕西小伙子。)

  子明交代了一名国际观察家,前往翟国看望重耳以及梁国的夷吾,看看谁更是当国君的材料,我们就扶立谁,从而控制晋国。重耳不卑不亢,对秦国观察家说:“喔一个逃亡在外的二流子,怎敢辱上国的车马而违背先君的意愿。你们不要送喔回去啦。”

  秦观察家又跑到梁国观察夷吾,夷吾一看投资商过来考察了,赶紧撒谎,许愿把晋国的河西之地送给秦国,如果秦国支持我回国的话。

  秦穆公听完观察家的回报,觉得重耳贤义而不贪婪,像个国家领导的样儿,应该扶立重耳。但大臣们反对:“重耳贤能,他入晋国,未来不可限量,晋国强大了,就是对我们秦国最大的削弱。我们秦国为了向东发展,直取中原,必须借助河西五城做跳板。夷吾肯给我们河西五城,岂不美哉。”

  秦穆公说:“有道理。那就帮夷吾吧,只是太便宜他了。不过,这对饿秦国有好处。”(其实他是想错了。扶助一个疯子去当国君的话,只能给自己增加一个恶邻。夷吾入位以后接踵发生的事情,彻底给了老秦一个“惊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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