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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二次上岗 -- 东张西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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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四,爆炸(上)

由于先前说过的莫名其妙的原因,我最终没能去成实验室,而是进了项目部。我的一贯态度是,对干什么活没有所谓,反正只要是干活我就都不会喜欢的,这一次的风波只是让我对突然完全脱离了实验室一时有点感慨,毕竟自打上大学开始到现在的十几年我一直没完全离开过化学实验。作为对自己心理上的一点补偿,我每天还是倔强地穿着实验白大褂。同时作为一家很矫情的德国公司,公司对服装条例当然是有严格规定的,除了正装唯一的例外也许就是实验服了。我虽然不属于实验室,但这么穿衣服倒也没人管我。

我在这个部门里虽然学历不算低,年纪更是正数的,但因为从没有这方面的经验,就象郭德纲那几个徒弟一上台必定调侃的那样――我是这行当里的一个小学生。为了快速掌握这一行的业务,那段时间我是忙得不亦乐乎。是啊,干什么不得先吃三年萝卜干饭啊,学校里教得东西管用的太少了。而且部门成立不久,正赶上上升期,业务量着实不少,一周总有两三天要加班,再加上还经常要出差,这样的生活让我没几天也就淡忘了这回事。

部门是新成立的,很多事情没有走上正轨,采用的多是临时性的条例来完成很多不规范的操作。加上经理基本就是个老好人,样样事情和稀泥,使得他手下那些小领导们越来越有跋扈的趋势。俗话说,一白遮百丑,一忙遮百弊。暂时生意不错,周围那些折腾的主都忙不过来,一时还没有空大规模地开展勾心斗角的工作,但小矛盾还是层出不穷。

不管怎么说,部门早晚还是会慢慢走上正轨的,也就是说,总会有大家撕破脸开始打架的一天。

突然就有了那么一天,实验室的负责人突然群发了一个email,告诫大家从今天开始,实验室要实行规范管理了,非实验室人员一律不得进入实验室范围,否则后果自负。话说得很是冠冕堂皇,但我却是明白内中缘由的:前一天实验室的负责人和另外一个部门的老大拍桌掀凳地大吵了一架,过了一晚上这条实验室戒严条例就隆重登台了。老实说,虽然这件事的起因和我完全没有关系,但乍一看到,我心里还是挺不是滋味的。首先我的工作和实验室有很大关联,如果碰到他们一时忙不过来的时候,为了节约时间,很多小实验我甚至会亲自去做。从我个人来说,能以这种方式保留一点与实验室的联系我也很欣慰。但现在这么个email让我从此断绝了和实验室的一切关系,而且我还完全无话可说,因为严格来说我搀和实验室的事情的确是违规的。所以,虽然万分不情愿,我还是遵守了规定。但是,我每天还是倔强地穿着实验大褂――你实验室经理有本事不让我进实验室,总不能干涉我穿什么衣服吧?

但是,还是有很多时候会碰上很急的case,我只能偷偷进实验室把东西往里面一扔,让他们快速帮我测一下,而我会坐到离实验室大门最近的一个大桌子旁边等着,顺便和旁边的MM打字员聊几句。这个MM的办公位置就在这个大桌子旁,而桌子靠近实验室大门的地方还空着个位子,就成了我们这帮非实验室人员等数据的专座了。其实说是专座,真的急等数据的时候也并不太多。于我来说,一个星期顶多一次,每次最多十分钟。

话说这一天,我正坐在那里等数据,有机实验室的一个MM工程师拎着个2.5升的大玻璃瓶子从我身边走过。对这种大瓶子,不熟悉化学实验室的可能看着会觉得新鲜,但其实就是个溶剂瓶子。MM既然把它拎出了实验室,一准是因为它存放溶剂的使命已经完成,现在已经光荣地成为了一个废液瓶,将被放置到仓库里等待处理。这样的场景在化学实验室里司空见惯,这一天当然也不例外。MM走到我身边时冲我眨眨眼,调侃了一句:又在这里等着了?我也苦着脸回答:可不是嘛,谁让你们那块禁地不让人进啊!

有必要强调一下这几个主要当事人所处的位置:工程师MM站在最左面的过道上,她身后三米处是实验室的大门,大瓶子拎在她的右手上,而在她右手两米处坐着我。本来因为过道的宽度她离我的距离应该不止两米,但鬼使神差她为了和我瞎侃两句特意向我走近了两步,而我为了和她说话方便也是侧身对着她的方向。我的右手边一米处端坐着打字员MM,基本没搀和我们的对话,仍旧聚精会神盯着前方的电脑屏幕。

看了我上面如此详细描述这个定格,再加上标题,诸位一定认定爆炸就在此刻发生了。事实当然不是,爆炸其实是发生在――嗯,那什么,两秒钟以后。那位要问了,这有什么区别?对那个工程师MM似乎关系不大,于我可大不相同了。因为这2秒钟里不经意间发生了一件小事,可让我少受了不少罪。

当时MM和我瞎搭讪了一句后,本来也就该继续往前走了,可她刚迈了一步,突然向左面一个180度急转弯,嘴里还在嘟囔:啊哟,我忘了拿。。。

这句话她没有说完,因为爆炸就在此刻发生了。说实话直到今天我也不知道她究竟忘了什么东西要去拿。不过也不用太为她担心,具体她受了多重的伤我后面会讲,但肯定是没有生命和残障的危险。

去年大家曾经热烈讨论过实验室火灾的故事,但以我两种情况都经历过的经验来看,两者的感觉是截然不同的。

大学毕业第一年,我在车间里实习,倒着三班。一个深秋的黎明,我迷迷糊糊去上厕所,突然发觉隔壁储藏室有点不对劲,好奇推门进去一看,一片红光一股异味,我当时可以说是瞬间从迷糊转成亢奋状态,只感觉一阵腾云驾雾飞砂走石,眨眼就冲回了操作室,一嗓子“着火了”完全盖过了门外的高压泵,把旁边正打着呼噜的组长吓得一蹦老高。那时候我脑子可算是极为清晰,想的就是:好家伙,储藏室里可是有着十几万个塑料包装袋的,这要是全着了,光味道就能把我们全毒死。

没多久我又光荣地作为一个民兵填弹手参加了炮兵实弹演习,隆隆炮声震耳欲聋,第一回碰到把我吓了个面无人色,直到我往耳朵里塞了两团餐巾纸才算缓过点劲来。

所以说,火灾让我亢奋或者说是暴走,近距离接触炮弹演习我是一个劲地哆嗦,可在身边发生的爆炸呢?要是让我用一个词来概括的话,我会选的是:宁静。这真是种很奇怪的感觉。现在想来,当时我的脑子可说是一片空白,唯一的感觉是空气中飘着股难以形容的怪味,有点酸,又似乎掺杂着其它的味道。如果没有这么股怪味道,真的有点象到了某个江南小镇等着日出这样的感觉。

就这么沉默了一会,多长时间很难估计,我觉得很长,但实际上也许只有一秒钟。终于,坐我旁边的那个打字员MM一下子窜了起来,打破了这一片沉寂。她的动作极其夸张,看样子绝对是在大喊大叫,传到我耳朵里却是极微弱的声音:“我听不见了,我听不见了。。。”一霎那间我算是明白了一件事:原来我的耳朵给震坏了,怪不得会感觉到宁静呢。MM还在那里活蹦乱跳、满脸狰狞。形容女孩子用狰狞这个词显然是不太妥当的,但MM那时候也没法不狰狞,本来长得就是中人偏下之姿,更别提现在满脸都是血了。我瞧着她这副模样,觉得很是滑稽,甚至为了表现自己的处变不惊我还努力地想挤出点笑模样来。当然过了会我就笑不出来了,因为MM把血擦去后发现她脸上根本没有受伤,这点血都是从我身上溅过去的。

而在当时,MM的尖叫让我和远处包括其它房间里的同事们都开始回过味来,同事们纷纷聚拢过来,而我也在这时候抓紧时间看了看自己和那个工程师MM。我的手上全是血,看得清的就有好几个伤口,上面还插着几块碎玻璃渣。而那个MM已经整个趴在了地上,手里的试剂瓶已经完全没了踪影,地上和天花板吊顶上满是很细小的玻璃渣,远处地上那个黑色的瓶盖还在滴溜溜乱转。具体她是不是倒在了血泊中我现在已经记不清了,但后来送她去医院的时候我看到了她那件实验大褂,简直触目惊心,大半件衣服都被染红了。附近一米处有一面巨大的玻璃幕墙已经全部震裂,玻璃还没有破,只是增加了无数的裂纹点缀其间,乍一看还挺有艺术感的。

同事们终于结束了逡巡,开始了他们七手八脚的抢救工作。我这时耳朵也渐渐灵便,一边大叫开窗,一边示意两个向我走来的家伙不要管我,去照顾工程师MM。其实这都是多余的,因为这时已经有人在开窗了,工程师旁边也围了不少人了。我一看自己也就别撑着了,赶紧往旁边的水池边跑,用水冲洗伤口之前还小心地把那几块碎玻璃渣给拔了。冲完伤口找了块餐巾纸随便包了下,这时才感觉到伤口开始有点疼了。回头一看工程师MM已经不知道给大伙弄到哪里去了。远处另一个水池旁那个打字员MM捧着条胳臂在哭,旁边陪着俩在劝,并且仔细地在她脸上找有没有伤口。

我观察了下周围,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怪味,我又咂摸了下滋味,还是觉得酸。瓶子已经完全不见了,我无从判断里面到底装得是什么废液。MM是有机实验室的,按说里面会是些HPLC用的有机溶剂,但怎么会有酸味?难道她做好人好事帮无机实验室处理废液?那还了得,无机实验室用的可都是强酸。可这当口那个MM好象已经人事不醒了,周围一大帮人围着在转,我也完全没兴致现在去搞清楚事情的原委。

我正一个人坐在水池旁边胡思乱想,总算也有人想起我来了。本部门的第一美女,也是个工程师MM,拿着纱布绷带创可贴四处踅摸想找点事干,一眼就看见我捧着双手很幽怨地坐在水池边发呆,赶紧过来给我包扎。

虽然MM是个大美女,可这当然不代表她包扎技术就肯定过硬,但也不知为什么在美女身边一坐我的伤口突然就不怎么觉得疼了,而且外带着浑身骨头还有点发酥。难得有机会和美女这样的亲密接触,赶紧换了个坐姿努力往前凑凑,当然我是为了MM能尽量方便舒适地为我包扎,可完全没有其它别的想法。MM一边给我包扎,一边在旁边吐气如兰地安慰我别慌,已经有人去叫救护车了。我倒是没慌,叫不叫救护车和我关系也不大,不就是手上拉了几个口子吗,贴两块邦迪包点纱布就齐活了。不过这时候我惊魂未定,也就不方便表现我的大英雄形象。我只是静静地坐着,看着MM手忙脚乱,脑子里想的却是――这MM可真漂亮啊!

突然,胳膊肘上传来一阵剧痛。要说这种剧痛对我来说并不算太陌生,比如说和老婆逛街的时候,每当我盯住哪个漂亮MM目不转睛嘴里直流某种液体的时候,经常胳膊肘上也会来这么一出。可这当口老婆没可能会在我身边啊,除了她谁会在我身负重伤的时候还下得去手拧我?再说我也没干什么啊,都伤成这样了活动活动脑子也不行啊?

我下意识地扭头往胳膊肘处观瞧――我的妈呀!大滩的血,白大褂都被染红了一大块。那会是六月份的天气,上海连年的酷暑,这个季节我实验服里面早就是件短袖衬衫了。玻璃碎片划破了这层衣服,皮肉伤到了多深还不知道,血是流了不少,但好像没伤到骨头,因为除了有点疼,我活动胳臂肘的时候倒是没什么大碍。还得亏我犯倔整天不做实验也披件白大褂,要没这层布替我挡一下也许就不只这点皮外伤了,说不定我就有成为关云长的可能。

接下去自然又是一通冲洗和包扎,等到简单拾叨完了救护车和消防车都赶到了。实验室那个MM是被推车抬到车上去的,随后就开始商量到底谁陪着一起去。车上除了医护人员外还有四个位置,经理正在陪着消防队的在解释情况,那么实验室那个负责人自然是责无旁贷――是她部门里惹得事情嘛,重伤员也是她手下的,她自然逃不了;另一个人选是实验室里最孔武有力的一个工程师,当然了,等会很可能需要一个有力气地帮着抬人。打字员MM没等人喊她自个就擦干眼泪坐到了车上,她手受伤了嘛!剩下一个位置一致意见是让我上,我却是真的觉得没必要,不就是手上和胳臂肘上拉了点口子吗,碎玻璃一拔冲洗干净包上了不就完了吗?我还得等那个实验数据呢。当然,这个是我冠冕堂皇的理由。我真正的、藏在心里的、打死也不会承认不愿去医院的原因是:我怕疼。平常没事打注射间门口路过都要肝颤半天,这回浑身是伤去医院那帮医生还不知道要怎么样折腾我呢。

但是,现场除了躺担架上的那位,我其实是伤最重的了,两只手加上条胳膊上都有伤。不管我表现得多么无所畏惧,最终还是被七手八脚推上了救护车,搞得我连手机都忘了拿――这还是我第一次坐这个车呢。上车的时候我冷眼四下里一扫,发现车下好几个女孩子都在那里哭,当然不是哭我,是冲着躺着的那位。无论如何,车门一关,伴随着车外几十双送行的眼睛和隐约的哭声,还颇有几分悲壮的气氛。

车里担架上躺着一个,我们在旁边围着坐了一排。工程师MM已经吊上了点滴,身上虽然还是血模胡拉的样子,但至少还能忍住只是偶尔轻轻地呻吟几声。车一开动,她却突然说了句话――我们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她说:“我眼睛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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