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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驽马记 -- 慕容无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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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刘玉生缓缓穿上鞋子,依旧神态自然的缓缓道:"没吓到你吧孩子?这是早年的工伤留下的残疾。他们都知道,但他们不能让一个残疾人当冠军,虽然这个残疾人拳练得最好,那也不行。那样的话一个不正常人的光芒会掩盖住所有正常的人,这是他们不允许的。这就象你这匹"希望",还有你的爷爷,如果《相马经》选出来的马,胜过了电脑选出来的马,这固然是祖先留下来的智慧瑰宝重放异彩,但是它只能是个例外,不能就因此说明电脑不如《相马经》。毕竟这是个科技的时代,是个发展的时代,这个时代更需要便利、简单、立杆见效能广泛推广的方法,而不是口口相传的深奥秘籍。所以……所以你的'希望'和我一样,生不逢时啊。"

  袁姑娘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此时远处隐隐传来一阵锣鼓声,几个硕大鲜艳的氢气球正冉冉升起来。那是被选中的奥运备选马出场仪式,虽然这匹马中很可能只有一匹甚至没有马能成为走上奥运赛场上的正式比赛马。但是天江马场的所有人都因今天而兴奋着,孙主任亲自敲起大鼓,穿着新工装的饲养员们将带着大红花的甲类选定马鱼贯牵出,在新闻媒体的摄像机前把他们送上专用的运畜车。这一天,就是所有天江马场人们的骄傲,他们实现了自己的希望。

  一湖之隔,站在袁姑娘身边的"希望"远远看着这场景,打了个响鼻,想转过身去,却忍不住回过头来,看着湖对面发生的一切。如果"希望"也有感情的话,它此时怕也会满心酸楚。很多东西明明就该是你的,偏偏你却得不到,还眼看着它属于别人,这就是缘份。

  刘玉生看着袁姑娘朝着湖对面发呆,眼中的泪珠儿又要姗姗落下,咳嗽一声道:"姑娘,你知道我为什么每年都屈居第二,明明知道自己不会成为冠军,却为什么还要继续参加下一次的比赛吗?"

  袁姑娘不解的摇摇头。刘玉生笑笑道:"你抬头看看这天,再低头看看这地,在这天地之间,咱们每个人都如同芥子一样的渺小。我们是这样的无能、无助,一个人能专心的成就一件事情又有多难!有的时候,失败并不是因为我们所面对的困难太大,而是我们自己先放弃了希望。我想你爷爷之所以给这匹马取名叫"希望",就是想时时提醒自己,只要不放弃希望,至少还会有成功的机会,而一旦放弃了希望,就连机会都没了。所以,什么时候,都别放弃了你的希望。"刘玉生将"希望"的缰绳递给袁姑娘,"孩子,记住,你要紧紧抓牢你的"希望",一辈子也别放手,别抛弃,更别放弃!"

  袁姑娘回到家里,果然不出所料,老袁头穿着昨天下午的衣服,正坐在屋里等着她回来,也是一夜未睡。见到袁姑娘牵着"希望"进到院子里,老袁头不但没有失望,反而笑了笑,问道:"孩子,没成?"

  袁姑娘却郑重点点头,答道:"成了。'希望'虽然没能去北京,但是它却留在了我的心里,只要它在我的心里,总有一天它一定能象它的祖先一样,成为日行千里的天马!我永远都不会放弃它"

  老袁头满意的点点头,喃喃道:"坚守住一份希望,说难也难,说不难,也不难。"

  老袁头的腿渐渐的不能再下地了,严重的风湿折磨着他,但他每天都会坐着轮椅走到袁姑娘跑马的地方去,那里有袁姑娘上网查资料,按照奥运会马术标准仿照修建的障碍设施。老袁头看着"希望"驮着袁姑娘在土地上飞驰,踩踏出趟趟烟尘;看着"希望"与袁姑娘人马合一,从障碍上高高跃起一跨而过。

  老袁头的身体每况日下,后来只能躺在床上,尽量的挨近窗户听一听"希望"的马蹄声,隔着玻璃摸一摸"希望"的脸。再后来,他已经神志模糊了,经常一睡就是一整天,只偶尔睁开眼四下看看,就又闭上眼睛,在沉睡与昏迷之间反复。但老人在昏迷中,有时还会抬起双手并拢在身前,一上一下的轻轻颤动,有人说,那很象很象骑兵在驾驭战马时的动作。

  这一天,老袁头忽然清醒了很多,主动要求袁姑娘给他穿衣下地,自己摸索着居然坐到了轮椅上,还喝了几口久违的茉莉花茶。袁姑娘欣喜的给老袁头洗脸、剃头、擦身,"希望"也察觉到了老人身体好转,站在门外把头探进来与老人点头打招呼。

  老袁头缓缓抬手,把袁姑娘叫来,仔细的问了问"希望"的情况,然后轻声吩咐给她几件事,一个是到了今年清明的时候,别忘了去烈士陵园给他的老战友们扫墓;一个是把这么多年来自己相马的心得笔记收拾出来;再有就是明天一定要请所有认识的人过来,让"希望"当这大家的面跑一趟,而且一定要请记者来现场。

  袁姑娘犹豫半天,明天是周四,怕很多人工作忙,来不了这里。老袁头笑笑道:"你只管去,就说我老袁头想大家了,想请大家过来有话说,见见面,也看看我的'希望'。"

  袁姑娘第一个去的地方就是孙主任办公室。孙主任猛抬头见来人是袁姑娘也是一愣,先想到的是莫不是老袁头的退休金没发到手,家属找上门打架来了?待袁姑娘说明来意,孙主任把头摇得象落地电扇一样,"开玩笑,工作日我全场几百号人一起去你们家看跑马?胡闹!"

  袁姑娘知道老人的时光已经不多,这有可能是他老人家一辈子的最后一个心愿,于是便红着脸皮反复哀求孙主任,直到孙主任烦了,将报纸往地上一摔道:"别胡闹了!我不去,马场里谁去我开除谁!"

  袁姑娘沉默半晌,轻轻拾起报纸递到孙主任手里,一字一顿道:"孙主任,'希望'它真的是匹好马!我爷爷为马场干了二十年,您就不肯走上二十里路去看看他,一里路抵一年还不成么?"

  孙主任看着递进手里的报纸心中一动,恍惚间又想起几年前,门口传达室的那个固执追着他说马好的老人,心中暗自一叹,嘴上不由得也软了下来。"好吧,明天我临时安排一下,集中看望一下场里的离退休人员,就去你家转一圈,说好了不多待啊!"

  马场这边解决了,但是记者却无处可寻,袁姑娘站在公用电话亭前,打了半天的电话,得到的尽是推诿与敷衍。是呀,这一天中会发生多少国际、国内的大事,小小的一个人、一匹马,又有谁会关注呢?袁姑娘想了又想,灵机一动,骑上自行车直奔中心公园的湖边。

  刘玉生果然还在哪里,袁姑娘远远的站在外面,耐心的等着刘老将一路太极拳缓缓打完,收势吐气。刘玉生早就看到了袁姑娘,笑着招呼她走进,袁姑娘将事情再述一遍,刘玉生微微皱眉,喃喃道:"他这个心愿,是必须要圆的。"袁姑娘正待细问,刘玉生伸手拍拍她的肩膀道:"好孩子,你放心吧!你我也算有缘,明天一早,我包你有一个热闹闹得场面!"

  第二天一早,老袁头居然自己起床,还整整齐齐的叠好了被子,又用掸子将屋里简单的打扫了一下。"希望"察觉到了老人起床,在后院里撒娇般的打着响鼻,刨动蹄子,想要引起老袁头的注意。老袁头拿起柜子上孙女翻找出来的一小摞笔记本,这些本子各式各样,有画着卡通图案的,还有美女封面的,有的本子时间太久都翻散了,用线穿起来缝着。里面密密麻麻记载的,都是他多年来喂马、养马、相马的经验。老袁头手抚着本子沉默片刻,颤抖着打开炉盖,一把将它们塞进炉子里,一团灰烟涌出来,将老袁头呛得一阵咳嗽。

  天色放明,最早到来的一支队伍是近郊某县的舞狮队,四个棒小伙子舞动两只彩狮在老袁头面前演绎着祝福、拜寿的各种动作。引得居住在附近的人们都朝老袁头的住处围拢过来。老袁头数年没见过舞狮了,问袁姑娘道:"这是你找来的?"

  袁姑娘也稍稍有些惊讶,"不是,爷爷这就是我说过的那个练太极拳的刘玉生老师他找来的。"老袁头咧开嘴,笑着点点头,手指在椅把上跟着鼓点的节奏敲击着,眼神中也透出少见的欢喜神采。

  稍后,刘玉生带着一大群的徒弟、学员来到,还有一名《赛马》杂志的记者,因为与刘玉生有过交往,因此被他亲自登门拉了来,刘玉生的几个徒弟扛着三角架与反光板亦步亦趋的跟在身后。袁姑娘忙搬来一把椅子,放在老袁头的身边,刘玉生几步走上前,与老袁头四手相握,两人都是朝着对方不住点头,眼神中感激、尊敬、相互欣赏的神色交织在一起,已经完全用不着再用多余的语言交流。两人落座,相互打量这对方,又一起看看马场上的"希望",不约而同都是一声长叹。

  就差天江市马场的人了,可他们到了十点还没见到人影。众人站在太阳地里等的颇有些不耐烦,舞狮的小伙子们已经热得将狮皮装脱下来,而记者已经躲到树荫里自顾自的抽烟去了。

  这时,刘玉生发觉老袁头的脸色有些发白,呼吸也变得绵长起来。刘玉生神色微变,伸手悄悄搭在老袁头的脉门上,左手同时伸进他的衣服,贴住了他背后的大椎穴。

  天江马场的车队终于出现了,孙场长还带来了两匹落选的甲类马,要和"希望"比上一比,其实这也是想让老袁头高兴一下而已。老袁头也顾不得与孙场长客气,用眼神示意袁姑娘拿秒表过来,袁姑娘见老袁头面色难看,心里已经预料到什么,胸中一痛,眼泪不由自主的夺眶而出。

  老袁头闭住气忍了片刻,用尽力气缓缓道:"跑,让我看着'希望'跑。"孙主任要上前说话,老袁头用眼神制止住他,随即将目光投向了远处赛场上的起跑线,那里,"希望"和两匹落选的甲类马站在一起。"希望"识得旧日同类,此时的它站在正中间,已经按耐不住,兴奋的甩动着自己鬃毛。

  孙场长吹动哨子,袁姑娘还没来得及夹马腹,"希望"就已如离弦箭一般的射出,起跑就将旧日同类甩在了后面。观战的众人一片欢腾,舞狮队的小伙子们兴奋的擂响了鼓,随着袁姑娘提动缰绳,"希望"前蹄腾跃,用一个优美而标准的动作跨过了第一个障碍。

  老袁头含笑坐在椅子上,他看到了"希望"急速的冲在了领先的位置,他不用看秒表,凭感觉就能估计出"希望"的大致速度来,而这个速度,绝对是能够让他满意的。此时的老袁头只觉得非常乏力,似乎这些年来对"希望"的培养已经耗尽了他的精力,他老了,身上的力量正象流水一般的消逝。或者在赛场上奔跑的是他自己而不是"希望","希望"每一次加速、每一次跨越,都会带走老袁头身上的一分力量。

  渐渐的老袁头的视线开始模糊,"希望"的身影在他眼前越来越大,越来越快,……象极了马场门口那尊马踏飞燕的铜像,或者是那尊铜像活了,在老袁头的面前风驰电掣一般的飞奔。

  简易的跑马场上, "希望"四蹄翻起,一蹬一跨之间前后腿几乎伸展成一条直线,一路翻栏跨障,踩踏出滚滚烟尘,似乎是将多年的积怨,一股脑的都发泄在了奔跑上,将旧日的同类远远的甩在后面。一圈跑下来,"希望"意犹未尽,兴奋得立起前蹄,连着梗直脖子昂头嘶叫几声,才肯老老实实的让袁姑娘下来。那记者高举着秒表跑过来喊道:"太神啦!居然平了全国纪录!一匹杂毛马居然平了全国纪录!这是草根马的胜利!这是"希望"的胜利!"

  那记者说到这里,忽然面色一红道:"呦,我就以为你要哄老爷子开开心,我以为这样的马根本就跑不出什么成绩来,所以刚才我就没开机器……。这真不好意思,要不再跑一遍吧,这一次我一定好好给你们录!我给你们写个专访吧。"

  袁姑娘听到这里心中忽的一紧,忙转过头去看老袁头,老爷子端坐在轮椅上,手掐秒表,已经含笑仙逝了。"希望"一声长鸣,撞倒了栏杆急冲过去,蜷起前腿跪倒在老袁头的身前,梗着脖子发出一声声的嘶鸣,继而咬住老袁头的衣襟不住的甩头,不住地来回拉扯,双目中竟然有两串泪珠滚滚落下。满头大汗的刘玉生收回两手,看看人又看看马,摇摇头又是一声长叹。

  一个月后,《赛马》杂志推出一连串关于"希望"与袁姑娘的图文专访:《来自民间的踏燕天马》、《草根赛马连扫五大马场,六连胜挑战全国各路名骏》、《相马经选中的神驹》、《"希望"受到奥运马术队的关注,进京指日可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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