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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我的中学年代 一. 从文江到内江 -- 润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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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二.父亲

二.父亲

在《青河镇的故事》里写了母亲,现在来到内江,该轮到写父亲了。

我的祖父去世时,父亲才7岁。祖母凭祖父留下的一些田地,把我父亲和姑妈养大,供他们上大学。父亲学的是财经,毕业后不久就解放了。他49年与母亲结婚,50年参加了当地征粮剿匪的工作,其后当了两年小学教师,53年进入内江地区商业局下属机关工作,直到85年退休。而母亲自解放后就在资中县做教育工作,72年才获得调动,到内江与父亲团聚。

父亲的单位在市区的中央路上(文革时改为红卫路),与市五金公司和市百货公司的办公室在一起。门的左侧是五金公司的门市部,楼上两层是宿舍。进门后两侧的平房是办公室,中间的天井也是过道,边上有一颗葡萄树,枝叶趴满了高高的木架,遮盖出一大片阴凉的空间。夏天,它结出绿色的葡萄,然后逐渐变红,在采摘之前,有些熟透了的就会自己掉下来。往里走是一个食堂,供前述几个单位的职工使用,中午,有些在市百货大楼上班的阿姨也来用餐。它比我们文江小学的食堂大很多,有好几个炊事员,其中一个专门负责采购。它的饭菜也做得好,早晨是稀饭加花卷馒头,中午和晚上是米饭加几个炒菜供选,差不多每天都有荤菜。后面是市百货公司的仓库,连通到背后的街。父亲的宿舍就在背后临街的二楼上。为了仓库防火,建了一个大水池,里面养了一些红鱼,很好看。大约是67或68年夏天的一个中午,在我们住的那座楼上干油漆活的一个工人抽烟不小心,引发了火灾。市消防队很快赶来灭火。那时我和几个朋友在前面天井玩,后来看很多人开始端盆递水,我们也加入进去,心里还想,这可是难得的学习英雄人物的机会。火很快扑灭了,没有导致大难。起火时,父亲和母亲在房间里午休,当他们听到救火的呼声,父亲出去观察了一下,然后回来叫母亲快下楼,母亲要他帮着拿些东西走,父亲没理会,只管冲出去救火。事后,母亲对父亲的同事说,紧急关头,还是男同志比较大公无私。

公司正门的对面是银行,这是本市最好的一座洋式建筑。往下有新华书店,市府大院,往上有烟酒糖果店等,然后是一个大路口,周围有电影院,剧场,百货大楼等。街边有不少摆小人书的书摊,像岳飞,杨家将这些连环画,我都是从这些书摊上看的,价格是每本一分钱。还有气枪打靶的摊子,我没零钱,很少打。我最喜欢的是那座在二十几级台阶上的电影院,很有气派的一座建筑,在里面看了不少五分钱的学生场电影。有一次上映新片《带兵的人》,票价是一毛五,我和二哥都想和父母一起看。父母试图说服我们不看,作为交换条件,说以后可以让我们看三次学生场的电影。但我和二哥就是不肯,最后还是看了。小孩子的眼光是很短浅的,现在有,为什么要等到将来呢。

我们四弟兄过去一直随母亲生活。住在文江镇时,父亲难得星期六回来,星期天又离开,但寒暑假时我们就会到他那里去住一段时间。父亲也有他们那一代人普遍具有的对子女的威严,我们对他很有些敬畏。我没有挨他打的记忆,但记得他很严厉地管教过二哥一次。仅那一次,似乎就足为我们所鉴。像母亲一样,他对我们要求很严格,对我们做过的任何坏事都不会纵容姑息。有一件事我至今记忆犹新。73年春节,二哥在文江的两个同学来看他,我和二哥带他们去市区玩。因没什么好玩的,我灵机一动,自作主张去父亲的单位借来一辆自行车,到梅家山教他们学骑车。这些家伙年龄太大,学起来十分困难,人和车都摔得很厉害。这是一辆很新的永久牌车,还车时我也没说什么,想瞒过算事。过了两天,父亲去单位上班,借车给我的同事让他看了自行车的损伤状况,父亲忍痛掏钱把它修好了,回来后满脸大怒,把我训了好长时间。父亲和母亲一样,平时不对我们唠唠叨叨,但过一段时间,比如半年什么的,找到由头,就会把我们训一顿,过去做过的错事当然也逃不掉的。但我知道,父亲是爱我们的,为我们的前途操了很多心,也做了很多事。他对自己的母亲也很尽孝。祖母是地主,自64年后就不让住在城里,回到了农村老家。父亲按月给她寄钱,十几年从未间断,直到她又可以来城里与父亲或成都的姑妈住。

父亲与同事的关系很好,为人正直友善,处事公道,颇受大家的尊重,在单位里一群同事的孩子面前很有威信。父亲喜欢打乒乓,有自己专用的球拍,偶尔也带着一群孩子到沱江里去游泳。文革中,父亲是造反派,而且还是负责人之一。母亲是走资派,并不赞同父亲当造反派。她说我们出身不好,与领导对立不会有好处。父亲反驳说,不对立也没什么好处。他的话颇有幽默感,把一家人都说笑了,我是赞同他的。父亲那时穿一身浅灰色的中山装,帅气,有风度,我简直有点崇拜他。他们单位三十来个人,多数都是他这个组织的,包括我喜欢的几个叔叔阿姨。单位的当权派是X经理,我见到过几次批判他的会议。批判的内容集中在他过去的一些待人处事上面,不是批判者拿着稿子念,而是大家一起追问他某些事情的原委和细节。有一次,X站在会议室的前面接受批判,有个细节怎么也讲不清楚,一个比较激进的主持人失去了耐心要打他,被父亲拦住。大约在69年左右,造反派就遭到了追究,父亲也参加过几次学习班,但没有受过任何处分。大概因为毛主席说对造反派要高抬贵手,而且他一直比较理性,没有做出格的事情,也没有参加武斗。内江本身没什么大的武斗,但我记得他们坐卡车去过一次泸州市,说是去支援,好像最后也没打起来,当晚就回来了。他在家里放着一把用皮套套着的三角刀,我能想象它刺入人体所能产生的威力,但我肯定它从未被使用过。几年前,我和父亲谈起文革,我说他参加造反派走错了路,他说我不了解情况,他是看到同事在文革之初受到当权派的无情打击,站出来打抱不平才加入造反派的。他说祖父就是这样的人,清朝时本来自己是官吏,结果为打抱不平吃官司入了狱,出来后就造反,追随孙中山参加了同盟会和辛亥革命。他还说以那些当权派文革前后的所作所为,当时批判他们也没错。父亲正直的品格,我是不怀疑的。不过我想,他因为出身不好,文革前受到一些压制,怀才不遇,借文革的机会扬眉吐气一番的因素恐怕也是有的。

父亲虽然是造反派,业务能力也不错,但他从未进过单位的领导班子,主要原因还是家庭出身不好。他一度是政工组的成员,有一点权力。72年后,X经理像过去的多数当权派一样重新掌权,父亲或多或少受到一些报复,压制和排挤。74年,单位派他去松潘征调木材,超出了他的工作职责范围。他在大山里经历许多艰险,差点把性命送在那里。此后,他对公司和工作都有些心灰意冷,星期天就和同事出去钓鱼,由此也影响到他和母亲的关系。因此,文革对我们这个家庭的负面影响是显而易见的。

父亲对我的人格塑造有不小的影响。他的正直善良,待人诚恳,豁达大度,不怕事,有担当,以及偶尔的诙谐幽默,是我所敬佩的。他虽不太善于读书学习,但从70年代初起就一直订阅《参考消息》,帮助我们开阔了眼界,影响到我上大学时也自己订阅。上个月去广州看望病中的母亲时,注意到父亲仍然天天到外面街头去买一份《参考消息》来读,可算是诚心不改,持之以衡。客观地说,父亲虽然受过高等教育,但知识结构比较单薄,现代社会意识和观念不强,头脑里仍有一些旧社会的思想残余。母亲亦是。这些都负面地影响到他们的人生。从这个方面来说,我对文化大革命在思想领域的必要性和其产生的积极作用,有相当正面的认识。

我希望,在适当的时候,我可以对父亲和母亲作一个更加全面的记述和评价,既为了建设一个健康合理的家庭伦理关系,也为了记录我内心深处对他们的感激,反省和爱。

关键词(Tags): #我的中学年代#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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