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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下乡岁月-‘右派’老冯 -- 时光行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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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下乡岁月-‘右派’老冯

我们连里有四个‘右派’,老冯、老杨、老王和老张。一水的大学文化,一水的来自充满传奇的大学——‘哈军工’。

刚到兵团连队时,也许除了连长,我们认识最早的老职工恐怕就是这几个右派了。一进连队,需要对我们进行阶级斗争形势的交底,多亏有这几个右派,否则不知领导向我们交什么底?连队的职工来源比较简单,也就转业兵、山东等地的支边青年等等。那苦寒之地几乎没有原住民,何来地富?

说到坏人,我们连老职工中到有个别‘刁民’恰是根红苗正者,你又奈我如何!其中一人之恶行真是罄竹难书,我都不愿意在这讲出来。这种人也是欺软怕硬,从不给知青找麻烦,专欺负右派这样有苦无处申之人。恶有恶报,拨乱反正,改革开放后这刁民日子过得极惨,我一点也不怜悯他,人渣多余。

在哈军工老冯是技术人员,老杨是行政管理人员,老王和老张最倒霉,是仅差半年毕业的学生。

老冯是这几个右派中年龄较大的,当时也不到40岁。他的阅历深,为人谨慎,很少说话,总是低头皱眉一付忧心忡忡的样子。刚一见到会以为这是一个老奸巨滑的人物,接触时间长了,特别是经过多次批斗会,就会感到老冯是最能‘忍’的老实人。

老冯是哈军工的俄语翻译,现在年龄大些的人都会读过一篇原苏联著名的侦探小说——‘靶场的秘密’,那是老冯翻译的。我们曾经问过他‘靶场的秘密’,老冯一听就像踩了地雷:别提了!别提了!那是闲着没事……不!不!那是受资产阶级成名成家思想影响……

老冯一口标准的普通话,语速很快,但是你绝对能听得清清楚楚,不会拉下一个字,肯定是训练有素的翻译。

有的老职工会既羡慕又嫉妒地告诉你:别看老冯的老婆现在啥也不是,在哈军工时也有军衔!当年老冯的老婆很瘦,眼窝深陷,但你还是能看得出曾经的风韵。乾坤倒转,现在老冯的老婆比那时胖了,已经是一个沉稳、慈祥的奶奶了。

老王曾经描述过当年作为右派被押解离开哈尔滨前往北大荒劳改的情景:火车站一派肃穆,空中回荡着原苏联‘共青团员之歌’的旋律,他们在汽笛声中列队整装待发。挺浪漫,当时他是个学生,根本不可能理解‘右派’这个名词将会给他今后的人生带来什么。

但是老冯就不一样了,解放后经过多次运动的他懂得其中的意义。今天我们可以设身处地的想想他们当时面临的巨大灾难。曾经军装笔挺,肩上银星闪烁,出入于中国最好的军校,这些都将一去不复返,永无翻身之日。我非常佩服老冯的老婆以及那些家难临头没有撇下亲人的女人,她们让人想起俄罗斯十二月党人的妻子,这些高贵的女性舍弃贵族身份、舍弃荣华富贵,义无反顾地与亲人一同走向万劫不复之中。

说实在的,当时对于我这样小学水平的初中生来说,老冯简直太神秘了。阶级斗争再重要,我们也控制不住好奇心。一段时间后,我们就和这些右派成为朋友,时常偷偷钻进他们的‘马架’(一种北大荒特有的窝棚),希望从他们嘴里抠出一些少年感兴趣的东西。也是从他们那里,我们知道了一些无从验证真伪的‘逸闻’。

——哈军工第一任院长陈赓大将某次给学员讲话后问他们还有什么要求,年轻的军人总是崇拜英雄,渴望成为将军的,于是有学员提出想看看他的肩章。大将军欣然允诺,从主席台下来走入学员的行列,双肩上八颗将星在年轻人的羡慕、敬仰的目光中熠熠生辉。这是老王讲的。

——时任海军副司令的王宏坤喜欢跑到基层中去,到哈军工时一进他们普通干部的办公室,首先用手指擦擦桌子,看看有无灰尘。这是老冯说的。

有一次老冯说起斯大林,大概是言不由己,突然他叽哩咕噜的念出了斯大林名字的全称:约….维…斯大林。那声音和当时上演的前苏联电影中的配音很像,真有意思,我一下就记住了。

我们的大宿舍后有一片空场,是连队自用木料初级加工的地方,几个右派经常在那里干活。冬天伐下的大树都推放在这里,先搭一个两米多高结实的框架,把原木架在上面(已经忘了他们区区几人是如何把那么重的原木弄上木架的),然后一人站在原木上面,一人在下面,用长长的片锯一点点将原木片成板材。

这是一个既枯燥又需要技术的话。我们‘上工’走出宿舍,休息窝在宿舍,总会看见老冯他们几个人或者蚂蚁啃骨头似的重复着推、拉、推、拉的动作,或者满头大汗的坐在木头上休息。

那时我们年轻,不知天高地厚,经常会有人做出恶作剧的事情。有一年冬天打井(我们连地势较高,打井不易,我印象里似乎冬天一直在打井),夜班,老冯在井下挖,一个哈尔滨知青在上面用辘轳提土。这小子忽发坏着,把一根导火索点燃后扔了下去。

小小井底,咫尺空间,昏暗中突然一个物件‘呲呲’作响,带着硝烟从天而降,你想会给人多大的视觉、心理冲击?纵然老冯最能忍,纵然老冯从来都是小心谨慎,这次老冯按耐不住了。兔子急了也咬人,老冯坚决要求上井,不干了!不顾半夜,老冯敲开了老连长家的门,声泪俱下。那知青没想到老冯会这样,后悔极了,毕竟在一起干活好几年了。年轻人哪能理解拖家带口、忍辱负重十几年的老冯的心情,以为不过是开个玩笑。说实在的,当时知青未必有欺负右派的心理,多数知青没那么高的‘阶级觉悟’,根本就没把他们当成阶级敌人。仅仅是我们连的知青特别能恶作剧,苦中作乐吧,以后我还会专门讲这恶作剧。

时间长了,虽然老冯是右派,但还是赢得了一些知青悄悄的敬重。1973年我被选送上学,临走前乘人少时专门去老冯家告别。虽然老冯碍于身份只能‘冠冕堂皇’的来几句老生常谈,但我心里还是踏实了许多。

斗转星移,老冯终于熬到了翻身之日。平反后,老冯这个曾经任人唾弃的右派咸鱼翻身,先是调到团部学校,然后又被‘强行’调到师部学校。当翻译是不可能了,但是做个外语教师老冯太可以、太称职了。

后来老冯又携家调到河北省重点中学——涿州一中,并在那里一直干到退休。退休后返聘了一段时间,身体实在支撑不了也就算了。

涿州距北京不远,知青们过年常去看他。也许是在东北当右派身心俱损,老冯身体不太好。连里的知青老才现在是北京一家医院的内科主任、心内科专家,去看老冯时顺便给他仔细的检查了一下,然后安慰他静心养病。回来的车上我们问老才:老冯情况怎样。老才沉吟着说:心衰,不太好,按老冯这个情况也就两年吧。车上顿然无声。稍顷,一人惨然道:怎么听着挺渗人的,就跟算命似的。

专家就是专家,竟然一语成谶。两年后,老冯因心脏病辞世,享年72岁。我们都赶到涿州,跟这个一生坎坷的‘右派’告别。

老冯今生命运波折,但愿他在天国中能够安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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