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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文摘】《八二三炮击金门》作者:沈卫平(一) -- 配合配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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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文摘】《八二三炮击金门》作者:沈卫平(二十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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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位作家说过,战争是雄性的,叫女人走开。

  大嶝岛双沪村六七位年轻的姑娘不曾走开,她们组成了中国战争史上空前绝

后的一个女炮班,操炮向着敌人射击。枯燥单调的雄性战争也因了这一群奇女子

的参与而变得奇特和多彩。

  大嶝距金门5000米,面积是小嶝的十几倍。岛大,部署的炮兵自然更多。炮

战期间,大嶝不同角度的炮位在金门编织成一个宽大的扇形火力覆盖网,同时,

它亦受到“网”内逆向而来的金门火力铺天盖地的覆盖。

  大嶝的老人都这么说:国民党打大嶝,采取的是一种“犁田”战法,即他选

你一个点,从海边打起,一炮一炮向里边延伸,打到岛那头,再一炮挨一炮往回

打,整个炮战期间,不知道来来回回把大嶝梳篦了多少遍。全岛1400余间房屋几

乎全都打烂了,村庄变成了一堆堆砖头瓦块;所有的大树小树都被猛烈的爆炸和

弹片推了光头,树枝桠秃光光的没一点绿色;落弹太密,道路田埂已区分不清,

一眼望出去,只有一片片鱼鳞状的弹坑,脚踩下去,土又暄又软,这倒好,种地

瓜省得套牛耕田啦;每天一大早,沙滩是蓝的,大海是蓝的,轰轰隆隆打一天,

到了傍晚,脸朝金门方向的海滩全叫火药硝烟染成灰黑色了,好像老天爷下了一

场细煤粉,靠岸的海水也形成了一条宽十数米的黑带,连翻卷的浪花颜色都呈黑

色。夜间大潮把沙滩冲刷干净,到了第二天傍晚又变黑变脏。如此循环往复,已

成规律……

  在极端严酷惨烈的战争状态里,双沪村的许丽柑、洪秀德、许含笑、许秀乖

、许春香、郑换花、许炭花七个十六、七岁的农家女,不情愿蹲在防炮洞里躲安

全,她们商量着理应为正在流血流汗的解放军做些什么。谁都明白做些什么将以

生命的抵押为代价,心里却又涌流着认为即便支付了生命也值得也光荣的冲动。

虽然她们从未想过,当她们为投身于神圣正义的战争而感骄傲时,她们已经成为

中国新女性骄傲的化身。

  最初,往阵地上挑开水,给官兵们洗衣服。后来,扛炮弹,擦炮弹。再后来

,学会了二、叁、四、五、六炮手的动作,许丽柑、洪秀德甚至连一炮手的要领

也掌握了几分。看着这群泼辣无畏的姑娘,看到她们整天围着火炮转,对大炮确

实着了迷,炮群认真做了研究并报上级批准,正式成立大嶝民兵营女子炮兵班。

那天,营长指着一门85加农炮郑重向她们宣布:炮是战士的第二生命,你们要像

珍惜自己的眼睛一样保护它使用它!姑娘们的反应先是片刻无言的沉默,然后是

笑、跳、拍巴掌、欢呼,然后是把营长抛向了空中……

  四天之后,女炮班打了组建后的第一次实战。

  姑娘们开头有些紧张,本来已经熟练的动作都有点走形。炮长许丽柑把耳机

里的“表尺184”听成了“784”,复述口令时被及时纠正;一炮手洪秀德装定表

尺划分时不认识刻度了,急得手忙脚乱满头汗,明明装对了还大叫大嚷问:对不

对呀?

  对不对呀?二炮手许含笑不知怎的了,连续扳了四、五下才将炮闩打开;叁

炮手许秀乖第一次装弹不到位,大喊了一声“妈呀”,猛一用力才二次将炮弹上

了膛……

  阵地上其它炮位已经在打第二炮了,女炮班的第一发炮弹千呼万唤始出膛。

  头回生,二回熟,待打到第七、第八发时,发射速度明显加快,协同也好多

了。

  这时,敌人开始还炮,四周爆炸不断,工事里烟土飞落,耳朵里只有轰轰□

□的巨响。什么都看不见,什么都听不见,“害怕”也就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

姑娘们后来回忆说:打仗原来是这么回事呀,脑子里白刷刷一片,啥想法都没有

,就剩下一个心思了,开炮!开炮!!

  打到第18发,金门1发近弹在左前方爆炸,烟尘笼罩,炮管里落进了土石块,

如不排除而继续发射,有炸膛的危险。但此时擦炮,人必须走出掩体,站在炮口

处操作,身体完全暴露,危险陡然升高了若干倍。许含笑第一个抓起了擦炮棍,

紧接着有两叁双手来抢,副炮长洪秀德说:别争了,我去!返身冲了出去。

  第19发炮弹终于顺利发射。

  这一天,姑娘们共打了25发急速射,16发等速射,直到许丽柑的耳机里传来

“结束战斗”的命令。

  结束了?打哪了?打到没有?姑娘们掸一掸身上的烟尘,擦一把额头的汗水

,你看着我,我看着你,一对对嵌在黑花脸上的白瞳仁睁得老大。是啊,在炮位

不能直视目标,这头一仗到底打得咋样谁也不清楚,可千万千万别是打乱仗瞎放

炮呀,不然,那些看不起女人的臭男人又有得歪理屁话讲了。

  忐忑的她们,好像一群已经完成了动作正等待裁判宣布成绩的运动员。

  成绩报来了:5号炮位(女炮班)发射的炮弹基本上覆盖了瞄准的3个目标区

,起码有2发直接命中了敌人的一个物资仓库,该目标大火熊熊,并伴有不规则的

爆炸。

  姑娘们高兴地搂在一起,又捶又打,又叫又跳,笑出了眼泪笑弯了腰。

  不知谁一声倡议:咱们到海滩上去看吧!她们就嘻嘻哈哈你追我赶往沙滩跑

去。

  在那儿,可以看到从北太武一处山坳坳里高高窜升出来的烟火。

  把细沙扬上天空,把卵石抛向大海,追逐低空掠过的白鸥,踩踏急急涌来的

潮浪,她们度过了一生中比新婚之夜还要激动还要快乐的时刻。

  对岸,那一簇由她们亲手点燃的圣火,整整燃烧了两个昼夜。

  1992年,在大嶝,除了因病故去的洪秀德,我见到了已经当了祖母外祖母的

当年女炮班全体。

  我静静聆听她们的述说,最让我感到惊讶的是,从1958年炮战开始到1979年

停止打宣传弹为止,这个完全由农村女性组成的战斗集体整整坚持战斗了二十年

。先打杀伤弹,后来主要打宣传弹,结婚嫁人养小孩,都没有影响过她们披挂上

阵。实行单日打双日不打之后,一年的战斗次数是固定的180次,十年1800次,二

十年3600次,平均每次以5发计算,便是18000发。事实上,她们每个人的发弹数

确在万发以上,超过军队里一个正牌炮兵在叁年服役期内开炮数百倍。可以说,

她们不但是中国战争史上独一无二的女炮兵,而且是参战时间最久战斗次数和发

炮数量最多的老炮兵。就凭着这几个完全有资格被收入“吉尼斯世界大全”的“

之最”,你便不能不对坐在面前的大嫂大姐肃然起敬了。

  不离禾场上战场,下了炮台忙灶台,一群极其寻常普通的农家女子,同时成

为冲杀陷阵百折不挠的刚强战士,几双拈针绣花之手,干出了地动山摇的业绩。

反差显着的双重身份集于一身,中国女性向世人展示了她们源于平凡的伟大。

  在与她们交谈中,我发现她们都用超常的大嗓门说话,我也必须把嗓音从C调

提高到F调,她们才能听得真切。这是因为85炮发射瞬时的响动本来就很可怕,加

盖掩体又特别拢音,冲击波扩散不出去,来回反弹将耳膜击坏的缘故。据说,在

掩体内打急促射,30发,耳朵就丧失听力了,打一炮,会感觉到耳膜承受一次猛

烈的撕扯撞击;60发,耳膜便被震破,开始淌血;百发以上,两耳血流如注,每

发一炮,耳孔深处似有毒虫大口噬咬,被楔进了竹钉般钻心疼痛。最多一次,她

们一口气打了125发急促射,许含笑当场晕死在炮位上。长期开炮,使她们的听力

无可挽回地急剧下降,耳朵里终日嗡嗡轰鸣,似有飞机在近旁不停起降,时至今

日,仍每时每刻发出喊喊嚷嚷的杂音,你不大声说话就听不清你在讲什么。

  这种非常典型的“炮战后遗症”,许多参战老人都有,她们也不可能例外。

而令她们引以为自豪的是,没有人擅离战斗,也没有人找借口逃避下一次战斗,

所有的姐妹都坚持下来了,经受了严酷的考验。许丽柑大姐说:首长问我们,“

小姑娘,你们怕不怕?”我们说“不怕!”这个“不怕”包含两层意思,一不怕

敌人炮弹乱打,二不怕我们发炮时的震响。那时的人好革命哟,死都不当一回事

,谁还管会不会变成半个聋子。

  我十分自然也有些不知深浅地冒问了一句:给你们评残了吗?

  没有想到,问题戳到了她们心灵的疮疤,引得她们倒出了一肚子委屈。

  1958-1979年,这是中国历史上相当特殊的只讲奉献不讲索取的年代。二十

年间,她们枕戈待旦,一声令下,随时上阵操炮,完全等同于一名普通士兵。然

而,士兵尚有微薄的津贴费和退伍费,她们却没有,她们从未从国家那里领取过

一分钱。

  事情自然而且明白,既然她们打炮的原始动机与“钱”字无关,国家也就免

除了以货币支付方式来衡量她们的贡献。她们用无私的付出向世人表明,没有钱

作动力而社会照样发展前行的共产主义理想确非天方夜谭。直到有一天,钱像一

位无孔不入法力无边的魔幻大师重新回到人间,她们才发现,没有钱就盖不了新

房买不来花布娶不了儿媳嫁不出闺女,捉襟见肘,寸步难行。甚至连走进救死扶

伤的医院,想讨要一点药治疗炮战遗留下来的耳聋头晕症,听到的也是一句并无

缺失的话,“请交钱”。是啊,钱真是一个有用的东西,即便不求大富大贵,仅

仅为了防老治病,手心里也应该攥着俩钱吧!可是,钱在哪里?能挣钱的光景精

力体力全耗费在打炮上面了,好不容易捱到不打炮了政策允许抡开膀子挣钱了但

已挣不动钱啦。将一生最美好的青春年华贡献与国防事业,在硝烟不绝的炮位上

义务坚守二十载而分文未取者,全世界大概仅此大嶝岛一例。

  大姐大嫂们絮叨叨地向我倾诉。我默默地听,一点也不厌烦她们。我很理解

,一个人在他即将迈入老年门槛的时候,如果还在为迟暮时的生计发愁,他肯定

会对自己活了这一辈子的价值发生怀疑,即便那一生中曾经有过不同凡响的业绩

。另外,如果因为英雄曾经有过舍生忘死的壮举,便要求他永远去做没有私欲不

食人间烟火的神人,这要求肯定是荒谬的。我们必须正视,在金钱虽非万能却越

来越重要越来越权威的今天,当贡献与酬劳之差呈绝对大无限大时,英雄的心态

也难免失衡。何况,她们一直说,我们算哪家哪门的英雄哟,打一通炮,到头来

还不是头顶日头脚踩烂泥的种禾女嘛。

  听说我从北京来,又是专程前往大嶝采访当年的女炮班,她们露出受宠若惊

的神情,目光中闪烁着激动与期冀。我知道,这几个女人早已习惯了被舆论传媒

束之高阁的冷清,我的突然造访唤起了她们对峥嵘往昔的光荣感,但绝不会刺激

她们有再度被新闻传媒炒成焦点人物的欲望,她们只希望我这个从京城来的人积

极反映她们的实际问题,帮助解决“老有所养”和“病有所医”。

  我连连应允,为的不让她们心中的期盼过快干涸。其实我完全不晓得自己平

头百姓的身份在京城里到底会有多大能量。

  京城里的事情原来也并不像想象中那样难办。我把申述材料分别寄出,很快

,国防部的一个部门答复,根据有关规定,他们可以为女炮班成员每人补助医药

费2000元。并补充说明,此项决定不影响女炮兵继续向中央和地方有关部门申述

,直至问题获得彻底满意的解决。

  胡乱抛出的石子溅起了小水花,我欣喜过望。

  数月后,我再赴大嶝。

  驻岛守备团举行了一个小型而隆重的仪式。团长受国防部委托把一个个小信

袋交到六位大姐大嫂手中,每个信袋中装有2000元医疗补助金。

  许丽柑是炮长,她带头哽咽,她的战士们跟着抽泣,泪水顺着她们的指缝往

下流淌,有人呜呜哭出了声。在场的人无不为之动容,我的眼眶也突然涌上一阵

湿热,两粒感动的结晶被强忍住才没有轻易滑脱。

  2000元,固然微不足道,但此时此刻其价值完全不在于它所体现的购买力,

而在于政府第一次以货币方式对女炮班的光荣战史表示了承认和尊重,说明了党

、国家、军队、人民都还没有忘记女炮班,都还心疼、惦念着女炮班呢。大姐大

嫂们没有一个人嫌这点钱实在太少派不上啥用场,从她们非常非常知足的神情中

,我理解了,她们早先申述的本意也不是为了钱,她们的日子过得虽然清苦但还

不至于只差这2000元,她们要求得到的是一种精神上的慰藉和情感上的补偿,得

到一个不应将其功劳埋没的说法。现在,她们失衡的心态终于复位,大悲大喜的

情绪怎能不渲泄挥洒呢。

  许丽柑大嫂代表大伙发言,她很会讲话,只可惜我是靠了翻译才基本听懂了

她的闽南方言。她说她当年怀了几个月身孕还坚持上阵开炮,第一个儿子起名“

炮生”,老二叫“炮群”,老叁叫“炮团”,就是要求孩子们长大了不要忘记她

母亲曾经勇敢战斗,他们干啥事都不能给老辈人抹黑丢脸。她说她鼓励老大炮生

参军打了中越边境自卫反击战,她写的第一封信就是讲的女炮班的光荣战史,要

求儿子宁可前进一步死,决不可后退半步生,祖国的利益永远高于个人的一切,

包括生命。她说她此生最大的遗憾就是因为生小孩未能参加1960年民兵代表大会

未能进京见到毛主席、周总理,此生最大的愿望就是到北京去一趟,瞻仰毛主席

遗容给他老人家鞠个躬。

  她说过去那么多年了政府还没忘了她们还派沈同志千里迢迢送来了医疗费,

感动得她简直没法说。现在有人讽刺她们当年打炮太拼命把身体搞坏了实在太傻

太不值当,她不这样看,对过去的事没有一点后悔,将来一旦国家需要,女炮班

还要上阵,打不了炮了还可以擦炮弹……

  听着听着,我突然发现,当赤胆儿女向祖国奉献了自己的一切之后,祖国母

亲一个微小的爱的表示会产生多么巨大的鼓舞振奋力量啊。能够为女炮班的问题

获得部分解决尽一点绵薄之力,我一点没有当了一回慈善家的虚荣满足,而是感

到心灵受到了一次净化,因为我真真切切地看到了祖国与人民为什么可爱。

  返回厦门,友人送来一张印制精美的歌舞晚会入场券,并告,某某全国当红

奶油小生歌星明晚将登台献演,唱5首歌,每场出场费8万元,在厦门只演两场,

鸳岛的年轻人都疯狂了,600元的票价己被黄牛妙到了上干元,可千万千万莫错过

一睹为决的良机呀。

  送走友人,我把票撕得粉碎。需要说明,在别的城市我大概不会撕的,在厦

门却非撕不可。尽管我对这位当红小生并无反感,甚至还挺喜欢他那细嫩如童子

鸡学打鸣般的漂亮嗓音。

                       5

  洪秀丛告我,到围头务必要访一访“小老虎”洪建才。

  从地图上看,弧形的金厦海峡如同一张开启的嘴,围头半岛像其东北端突兀

而出的一颗虎牙,与西南端的镇海角遥相呼应,将偌大一个金门衔含其中。

  1993午5月24日,我站于围头最尖凸部五竿头的一块礁岩之上,向前数步,便

是波摇涛动的大海。

  正前方极目处,一条灰褐色狭长岸线横亘天边,直觉里,那岸线的侧背应该

是大名鼎鼎的料罗湾了。我的位置看不到料罗湾,但从料罗湾驶进驶出的舰船却

无法避开我的视界。海防战士告,从脚下巨石算起,距对岸最近点10800米,仅是

长程海岸炮射距的一半。一下子,我明白了我所伫立的经纬交汇点所包含的重要

军事意义。

  蒋“总统”亦特别看重围头,1962年将围头钦定为登陆大陆的首选目标区。

他认为,以数师精锐强攻围头,不仅可以消除大陆方面对料罗湾的监控,而且可

以截断福州与厦门的交通,再各个击破之,在福建建立稳固的北进基地。

  既为双方均十分重视的关隘要津,便躲不过一场恶战。炮战中,围头射弹5万

,挨炮3万,对手遍体鳞伤,自己鼻青脸肿。

  将海煮沸的热战过后,是将海冰封的冷战,围头和料罗湾神经质地峙视了二

十年。五竿头背后数百米处就有围头一只从不眨动的“眼”,那是一幢灰色的二

层小楼───小有名气的围头民兵营观察站。

  观察站的设备很简单,楼顶仅安装有一架40倍远观镜。观察站的不简单在于

从六十年代初建站至今日,整整叁十余载,人员换了多少,观察却从未间断。所

有进出料罗湾的敌舰舰种、活动时间及规律全都记录在案,无一遗漏。走廊上挂

满了锦旗、奖状、各级领导到此视察的照片、题词以及报刊报道该站的剪报,无

言地介绍了它不曾中断的荣耀。我注意到,在一份历任民兵营营长的名录表上,

任职时间最久且现在仍在职的一位,便是洪建才。

  资深民兵营长洪建才,中等个头,宽脸阔额,快人快语,一身靠海人的豪爽

  虽然不过五十出头,我还是在他的姓氏后边恭敬地加上一个“老”字,尊称

他“洪老”。我的观念,凡打过炮战的,都是了不得的老前辈。

  洪老说:“小老虎”完全是记者瞎写出来的,阵地上哪有人这么叫,大概看

我年纪小胆子大干活肯出力又挺活泼吧。其实,我觉得我的个性不像“虎”,倒

有点像“牛”,特别□特别倔,你越说我不能,我便越要做到。激将法对付我最

灵了。

  弱点是不经夸,一表扬反而稀汤。

  树杈上有个黄蜂窝。小伙伴说:那天我捅掉了一个,你敢捅吗?我看你就是

不敢。小建才二话不说抓起一根竹竿“□”、“□”两下捅下来了,掉头撒丫子

跑。

  炸了营的黄蜂漫山遍野找坏蛋,把躲在草丛里的小建才蛰得满头包哇哇叫。

  稍大,一群孩子望着顺根叔家的叁棵龙眼树流口水。一嘟噜一嘟噜个大水足

皮红的龙眼着实馋人,顺根叔故意挂在树枝上的皮鞭又着实吓人。一个坏小子撺

掇:摘得来我给你磕仨响头,摘不来你管我叫爸。小建才把篱笆拆个洞,猫一样

蹑手蹑脚钻进去,被狗一样嗅觉敏锐的顺根叔逮个正着,一顿皮鞭抽得屁股脊背

条条血痕。

  嘴上说再不敢来啦,叁天后又去,不是为了解馋,非要看那坏小子美美磕过

叁个响头心里才舒坦。

  再大,曾多少次诅咒发誓要改掉这易受旁人激将的毛病,无奈本性难移。后

经一位长者点拨,方大彻大悟,此事优点也,成大器者要的就是这股气哩,改它

作啥!

  战前,村里召开诉苦会。阿爷阿婆孤寡残疾人一个个哭天抢地死去活来控诉

国民党犯下的罪孽,那些事一件件一枚桩洪建才脑瓜里都是留下了烙印的:

  1949年,国民党飞机狂炸围头,村里一片火海,邻居洪上一大家十几口人死

得干净,老者小小在路边横躺着排成一队;1955年渔民被国民党水雷炸死5个,只

有两具肢离破碎的尸体漂了回来;1957年,堂哥洪圆头被金门一粒蚕豆大小的弹

片在胸部凿一小洞,人倒在房前表情安详如睡熟一样;在海上被抓的叔伯总有好

几十,有的挨一顿好打放回来,有的就此没了音讯,留下孤儿寡母好不凄凉……

  人们挥拳头呼口号,愤恨激烈得像一群怒狮。洪建才亦情绪激动按捺不住,

鬼使神差站到了民兵队伍的排尾。谁说的,满16就理所当然算是民兵了。他上月

初五过的16岁生日,吃完外婆□的长寿面便不再把自己当小人儿看待。

  当然,上级一眼便把他从队伍里剔出,要疏散到后方去。急得他哭。有人不

耐烦,拿话刺他:哭啥,把裤子退下来,叫大伙瞧瞧,毛长齐了自然不会叫你走

  他真的不哭了,用袖子揩一把鼻涕眼泪,伸手抓住裤腰带:退就退。你他妈

要是说话不算话,今天也得给我退一回,不然看我放过你!

  吓得一帮看热闹女人急急转过身去用手捂住脸。

  这一幕刚好让个过路的“上级”瞧见,他一把按住洪建才瘦削单薄的肩头:

莫胡闹!我批准,你留下吧。

  留下的民兵分为两队。身强力壮牛高马大的编在了火力队,肩背钢枪腰挎手

榴弹,威风足足,配属摆在炮兵阵地后边的解放军步兵,准备反击敌人可能发动

的针对围头的登陆。拣剩下的老弱少小编在担架运输队,配属炮兵担负各项运补

任务。

  洪建才十分自然被拨拉到了运输队。他觉得矮人一头不光彩,又“蘑菇”上

级,非去火力队不可。上级对他的脾性多少知道些了,拿话激试他:你这个小鬼

是不是怕运输队的活计太重吃不消啊?他哼一声,把汗衫脱下,拍拍排骨胸脯,

鼓鼓胳膊上还不值得展览的几块肉疙瘩:他妈的我怕?龟孙才怕哩!大步走进了

运输队。背后的人们全都抿紧了嘴皮笑。   实战表明,由于预想中的敌人登

陆并未发生,火力队只不过陪步兵在后边观了一通风景热闹,倒是运输队跟着炮

兵在最前线闯刀山过火海经受了考验出了大力。

  庆功会上,担架运输队人人有功个个戴花,火力队的灰头土脸闷不吱声。洪

建才那份美气呀,心说万幸没入倒霉的火力队,这一遭到运输队可是干对喽。此

是后话。

  洪建才他们是8月23日上午进入的阵地。可看清楚了,海岸炮和以前见过的陆

军炮就是不一样,炮管特长,炮身虽沉重,电动底盘仍可灵活地承载它原地360°

打转转,工事无盖,整门炮像一只伸脖灰鹤趴在窝中。炮兵介绍,海岸炮的优点

是“炮身稳打得准,炮管长打得远,射速快打得猛”。缺点是“没有轮子不长‘

脚’,遇到情况别想跑”,平行移动转换阵地相当困难,加之掩体裸露,对敌方

而言等放是一个不戴钢盔的固定目标,因此伤亡率高危险性大。难怪,炮长见面

后的第一句不是什么感谢赞扬的话,而是:“凡丢不下老爹老妈的,舍不得婆娘

守寡的,经不起胳膊腿搬家的,统统向后转,现在回去还来得及!”

  没有人向后转。是不是有人这么想不知道。但这会儿再向后转,那可是秃头

虱子明摆的事,在村里永远得掖着脑袋走路别想抬脸见人了。

  有人悄悄捅捅洪建才:唉,趁早回吧,要是叫炮弹皮把卵子敲掉了,你小子

今生今世可就知不道女人的滋味啦。

  洪建才说:×你娘,要回你回!我卵子没了大不了作女人。不像你,白长个

卵蛋,再没人把你当男人老爷们看待。

  炮打响。

  围头像被放在烈焰上一遍遍过火烧烤。战斗至为酷烈。

  敌人一发炮弹击中二炮,10名炮手当场阵亡6个,人被弹片撕裂,完全没了形

状。

  敌人还打凝固汽油弹。那药剂着实厉害。未燃尽的弹片在水中浸泡几天,拿

起来一摩擦仍会着火。  一位战士被烧焦,洪建才流着眼泪把他搬运出来。

  一位奔前跑后的医助不幸被击中,好大一块狰狞的弹片斜插在有响,背后露

出尖锐的弹片头。洪建才要为他拔出来,医助摆摆手,淡然一笑:不必了,拔出

来完蛋更快。于是,眼睁睁看那医助挣扎了30分钟,一直到死。

  炮战期间,围头的海岸炮兵牺牲30多人,其他七七八八也死了30多。洪建才

大多还记得模样,却叫不上名字。他承认,烈士们悄无声息的壮烈对心灵发生过

震撼和感召,但他对自己的勇敢却有着另外一种诠释:

  “看见第一个死人时,有些怕。第二个,恢复平常心。第叁个,满不在乎了

  真的,打仗就是这样,见过的死人多了,见过的流血多厂,就不再怕见死人

和流血了,最后连自己可能也会变成死人也会流血都无所谓不害怕了。就是这么

一个简单道理,你写书千万别把事情说得太复杂。”

  我明白,洪老不愿戴高帽,他只能按“洪建才性格逻辑”行事。

  运输队的基本任务是搬运炮弹。海岸炮弹有70多斤。弹药员用怜悯的眼光看

着他:搬不动别逞能,再找一个年纪小的两人抬吧。洪建才说:你看我有劲儿没

劲儿!

  把两发炮弹竖立在那儿,蹲下,左肩膀压一发,右肩膀再压一发,站起来,

两手扶牢一路小步快走,不歇脚一口气送到200米外的炮床上,赢得阵地上一片喝

采。弹药员不再另外罗嗦,每次给他一发。一发也不容易,交通壕有的地段被打

坏,不敢直腰,只能匍匐前进。到处有碎石瓦砾,胳膊肘膝盖很快磨破。撕块擦

炮布包扎,爬几下血水又洇过来往下滴。搬到一百多发时,他还记着数数,以后

就乱套数不清了。让他欣慰的是,海岸炮1分钟发射10发,他们负责的这门炮从没

断过顿。

  同等的重量,扛石头与扛炮弹的感觉又太不一样。特别是棱角分明的石头,

肩膀垫一条麻袋,仍被格得生疼,一天扛下来,皮肉青紫,肿起老高。所有的活

计中,他最害怕干最不乐意干的就属扛石头,每次咬紧牙关坚持走上1华里路,把

石头往料堆上一扔,都要咒一句:真他娘不是人做的活。然后,回转身又去拣最

大的石头扛。那时,他的体重还不到一百斤,肩上的石头最重足有一百挂零,压

得他一步叁摇扭秧歌。有人劝:搬不动赶快丢了吧!他说:搬不动他×我娘,搬

动了我×他娘,今天非看看到底谁×谁娘!事后,他承认,如果不把石头当成对

手同它赌气较劲,很可能坚持不到最后。

  战场救护的难处则在于,四面在打炮,运送伤员只能走交通壕。交通壕过于

狭窄,不便过担架,伤员便全靠人力往下背。背伤员不像背正常人,动作不能过

猛过硬,害怕伤员伤势加重。通过危险地段,身子又必须尽量俯下去,避免伤员

二次挂花。姿态别扭,背负者行走相当吃力。那回,他背一个大个头伤号下来,

真的有点走不动了,便慢慢蹲下,曲跪着一条腿喘粗气,心里确实想着是不是该

把“大个头”放在一边,休息一下再走。而这时,“大个头”也说:小弟弟,我

看你走不动了,你把我放下,让我自己爬吧。不劝则已,一劝反而来了精神,他

说:除非我死了才会叫你爬着走!一路上,“大个头”不停地劝求,竟成了他继

续前行的动力。“大个头”看看说也无用,闭住了嘴。他又有些支撑不住,说:

你咋不说啦?“大个头”说:说啥?他说:说我不行了,快把你放下让你自己爬

呀。“大个头”说:你就是累得不行了,我早就让你放下我,我自己爬着走。他

咬咬牙说:好,说的好!能不能再说一遍?这么着,终于硬挺到了目的地。“大

个头”握住他的手说:谢谢你。

  他握住“大个头”的手说:谢谢你。

  那天,电话线被打断,指导员在小本上写了两页纸,“刷”地处下来,折叠

一下高叫:通信员!通信员!通信员没在。指导员说:谁跑一趟指挥所?洪建才

晓得,前几天交通壕被敌人打塌了好几处,到指挥所必须越过一片几百米宽的开

阔地,现在敌人仍在打炮,要不是事情紧急重要,指导员是不会叫人立即就去的

。指导员定定地望了他一下,眼光便挪向了他人。从指导员的瞳仁里,他立即读

出了“看不上”。

  一股血气腾一下直冲脑门,他一把从指导员手中抓过纸条,说了声“我去”

,翻身跃出交通壕。跑在开阔地上,敌人的炮弹在远远近近的地方爆炸,炸起一

圈圈烟尘。

  他全然不管不顾,就那么照直挺胸大步快跑。炮弹随时可能在身后炸裂的恐

怖幻觉像一条无形的鞭子不停拍打他,他只觉头皮发麻两腿如加满汽油格外有劲

,跑出了平生最快的纪录。百米冲刺纵身跃入目的地掩体,四仰八叉平躺在地上

,摸摸擂鼓一样咚咚搏跳的心脏,竟傻喝喝笑了。

  一炮炮床燃起大火。方向手安业民烧成重伤昏倒在炮位上。洪建才扶他下来

  安业民微微睁开眼,眼球瞥一瞥炮位,嘴角轻轻蠕动。洪建才理解了,他希

望救护他的人继续投入战斗。奔上炮位,站在了安业民的位置。炮长拍拍他的肩

膀:你不行!他脖一梗,头一扬,喊:我行!我行!炮长坚定的目光中没有半点

通融:你不行!他沮丧地低下了头。是的,方向手是个技术活,自己没学过,确

实不行。这是炮战中他唯一一次承认自己不行,承认自己并非万能。怎么办呢?

怎么办呢?他恨自己笨蛋,泪水在眼圈里打晃。装填手斜跨一步,站在了安业民

的位置,空出了自己的位置。炮长向那空位努努嘴:干这个行吗?他咧嘴笑了:

行!一发炮弹□当上了膛。其实他从来没有装填过炮弹,但他看过别人装填。猛

力中加一点点巧劲,他竟一次成功无师自通了。这一仗,从下午3点一直打到傍晚

7点,也不知到底装填了多少发炮弹,反正下来后胳膊酸疼肿胀连自己的衣服都脱

不下。此次经历在一生中最难忘,因为自己接替大英雄安业民正经当了一回打过

仗的炮兵。

  洪建才立了功,出了名,又被推选到北京去,同好几个老帅握过手,和毛主

席合了影。

  洪老说:咱打娘胎里出来就是小人物,没想过出名。我最感高兴的,是外面

世界通过我们,知道了福建前线还有一处打不垮的地面,叫围头。

  围头已经巨变。

  不知哪一天,一艘胆子稍大一些的金门渔船悄悄靠到围头又安然离去,从此

,金门、澎湖以至台湾的船队便接踵而至,其势如山洪奔泄,非外力所能遏阻。

我从五竿头望出去,港湾里密匝匝一片彼岸船,恍然间,竟忘却究竟置身大陆抑

或台湾。

  船,送来了这边所匮乏的,拉走了那边所需要的。有靠岸交易,更多的则是

在海上成交。不乏坦坦荡荡的买卖,也有鬼祟的行为。有关部门睁一只眼闭一只

眼,管与不管都说得出堂皇的道理。管──你走私。不管──促进两岸经济交流

。不论咋样说,货物的往来总比炮弹的往来好得多,弊端难免,利在双方。于是

,围头红红火火地步向发达。如雨后春笋般钻冒出来的小楼新馆掩埋了大战的遗

痕;歌厅舞厅餐厅的密度超过了泉州厦门;随便碰到个张叁李四,递上名片都有

“董事长”、“总经理”之类的头衔,笑出了腰缠几十万几百万的老板模样。伴

随繁荣而来的是追赶港台的消费,来自全国各地的舞女歌女温柔俏丽,组成新时

代的“杨门女将”,将敢来登陆的台湾客商钱袋掏得空空。辛苦忙碌的人们实现

了从一切为了战备到拼命努力发财的观念转换,就连民兵营观察站也把站后空地

开辟为灯光早冰场,卖票营业,以场养站。现在不同以往,民兵上岗是要拿补贴

的,观察站苦无收入,叁十载连续观察的纪录是否要就此打住?

  那个尚勇崇武的围头在哪里?我很有些惶惑。

  洪建才如今承包了一个大鱼塘,生活比以前提高了几多,但他的牢骚话也不

知比以前增加了几多:   “现在什么老革命老干部,出身红五类,都没有用

,如果你的房子不如别人,口袋里没有钞票,就没有地位,没人看得起……镇里

工作叁大难题,计划生育、征兵和民兵,愿意参军的人很少啦,民兵也要付费才

有人来上哨……我们这一代。脑子里多少还有一点保家卫国为人民服务思想,年

轻人可不管这一套,只想赚钱多生活好……”

  最让洪建才感到伤心和不解的是,省里两次民兵工作会议居然都没有通知他

去参加。论资格,他是1960年全国民兵代表大会代表,围头唯一和毛主席照过相

的老民兵;论工作,他还是现职围头民兵营的营长。他非常认真地认为,不被邀

请,这绝不仅仅是个人的脸面问题,还反映了上面某些人对传统的不太尊重和对

围头的不太重视。他不能不忿忿然悻悻然,烟也抽得多了,酒也喝得多了。喝过

酒,一拍桌子站起来,按照他的脾气个性,他想找上面说:我应该参加我要参加

!前脚刚迈过门槛便站住了,这种事又不是执行战斗任务,是个人好争好抢的么

?于是,又缩回坐下接着喝闷酒。

  于是,他问我:你说这小民兵营长还当得当不得?

  我语塞……

                        6

  岸线如链,阵地如珠,大陆方面半月形火力圈的东北端点是围头,西南端点

为浯屿。

  浯屿岛面积0.96平方公里,距厦门渡口12公里,距大、二担岛4000米。由于

它刚好眠卧于厦门通向外海的航道上,自古为兵家所看重,曾在长达数百年的抗

倭战事中充任重要角色。明嘉靖年间编纂的军事地理书籍《筹海图编》专列一节

详述浯屿水寨的功用,称其“外有以控大、二担岛之险,内可以绝海门、月港(

今福建海澄一带)之奸,诚要区也”。

  浯屿在地利上还具备两个优势,一是自产淡水,二是台风从不光顾。渔民视

为风水宝地,传说有妈祖娘娘在冥中保佑,纷纷在此栖息停靠,故炊烟香火代代

兴旺,1958年时,人口已经逾千。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悟屿孤悬海隅,居民以捕鱼为业,祖祖辈辈向大海讨生

活,风里来浪中行,数不尽的危难艰辛磨炼出天不伯地不怕的顽强个性。败兵流

寇突然袭击,海匪强盗时时光顾,也迫使岛民们团结携手,共同御敌,久而久之

,培育出一般配合默契的协作支援精神。鱼汛时节,四方客至,百帆麇集,买卖

渔货,贸易物产,在与各色人等的频频交往中,又锻炼了浯屿人的机敏和灵活。

浯屿民兵的智勇机警,有当年的一篇文字记叙为证:

  一个晴朗的日子,来了两条外地渔船,船上一共七个人,一身渔民打扮。他

们口称是漳浦客船,夹在郭包他们的渔船中间打鱼。

  郭包他们返航浯屿岛,那两条船尾随而来。

  本来这也没有什么可疑的,因为这里从惠安、漳浦来捕鱼的客船,跟随当地

渔船归航的事是常有的。可是有高度警惕性的郭包和渔民兄弟们,却感到有些异

样,为什么他们不专心捕鱼,把船划来划去?

  船一靠海边,郭包便纵身上岸带了几个公安人员和民兵来盘问。问了半天,

没个结果。突然郭包眼一亮:为什么舱里渔具那么少?靠捕鱼为生的船,尤其从

远道来的,带的渔具不可能这样少的。郭包和公安人员咬了咬耳朵,指挥民兵进

行更严密的搜查。结果,在船舱极其秘密的地方,搜到了卡宾枪、子弹,还有机

枪。原来这是金门蒋军某纵队队长带领六个特务,伪装客船企图混入大陆进行破

坏活动的。

  英雄郭包的名字,连敌人也知道了。他们恨透了这个小伙子,因为他的精明

和警惕,粉碎了他们偷渡的阴谋。敌人几次放风说抓住他要杀头喂鱼。

  有天,郭包和十八个组员,驾一条叁桅渔船,迎着曙光出海捕鱼。午前,海

上起了风暴,渔船颠簸不息,航行非常缓慢。

  突然,随着一阵马达声,有几艘敌人的炮艇和机帆船出现在船的周围。

  一些瘦瘦黄黄的蒋军,荷着卡宾枪,跳上渔船,把他们押到敌占岛。

  一个瘦棱棱叁角眼的家伙,大概是个军官,嘴角叼着烟卷,两眼斜盯着站在

面前的郭包,开口便问他认不认识郭包那个危险人物。

  郭包一听,背脊骨立刻升上一股冷气,脸上抽搐了一下,心想,敌人这样问

。是不是已经认出自己就是郭包,故意开心打趣呢?这想法掠过脑海后,他马上

镇定下来,意识到这种害怕和想法,是非常危险的,也明白不回答或回答太慢,

同样也容易被识破,于是从容不迫地回答:“认识”。

  “听说这个小子很厉害。”

  “嗯,相当了不得。”

  敌人接着又问郭包有没有下海捕鱼,在哪条船。此时,他已觉察出敌人并不

认识自己,心里觉得好笑,说:“郭包怕你们抓他,怎么会下海捕鱼。”

  敌人做梦也没想到,眼前这位抓到手了的貌似愚钝的人,就是冤家对头郭包

  那尉官叁角眼眨巴几下,脸上立刻露出笑容,拍拍他的肩膀,说:

  “小弟弟,不要怕,我们都是自己人。你说说浯屿上的情况。”

  “什么情况?”郭包瞪眼支问。

  “你得老实回答。你的同伴都说了,你要说假,我也知道。你们岛上的炮有

多大?”

  郭包装副傻里傻气的模样,两手比划了一个圆形:“多少尺码我不懂,但炮

口真有水桶一般粗哩。”

  “这样大的炮,浯屿岛上一共有几门?”

  “我一天到晚下海打鱼,怎么晓得有多少大炮。总之很多很多就是,老总可

千万别到浯屿一带去。”

  “狗杂种!再不老实说,就毙了你!”那家伙的狼牙完全露了出来,一面喊

叫,一面掏出手枪,   “□嚓”上了膛,枪口冷冰冰顶在郭包胸口,两道杀

气腾腾的眼光直逼过来。

  “我不知道叫我怎样说?要不,你放我回去,我数清楚了再来告诉你。”

  “你小子想溜,没那么便宜。再不老老实实说,我一枪打碎你脑袋!”

  叁角眼嘴上说的厉害,手上的枪已放下,又燃了一根烟:“岛上最近都开过

什么会呀?”

  这个题目问得好极了,可以原原本本如实告诉。郭包怕敌人识破用意,结结

巴巴装忘记了,皱眉沉思半晌,像刚记起似地说道:“凡开会一定讲要解放台湾

……对你们投诚官兵讲宽大,不论谁想回家乡探亲,都保证安全……”

  “妈的,我要情况,不是要你来做宣传。给我滚出去!”

  郭包乘势走出魔穴,急忙回船,心中暗暗发笑,升帆时憋不住脱口说出二字

:脓包!

  郭包是五、六十年代浯屿的民兵队长,1958年的知名度不下洪秀丛和洪顺利

  看了上面那篇文字,我坚定了走一趟浯屿,会一会这位传奇人物。

  从厦门乘船,与大、二担擦肩而过,经青屿,抵浯屿。运气不错,龙海县水

产局海洋股股长郭包刚巧回岛。

  小老头貌不惊人,说话如丽日碧海般的坦白如疾风豪雨般的痛快。说到当年

同敌人沉着应对的一段,他面色依然,无喜无悸,嘴里仅轻轻吐出“那有什么”

四字,似乎他从未经历过什么险恶,不过同死神开过小小的一个玩笑而已。深入

交谈,我强烈感受到了这是一个胆力过人的人,而他的无所畏惧是通过将风险淡

化稀释的方式表达出来的。

  浯屿的炮仗打得不激烈,主要配合厦门、青屿炮兵封锁大担。我们一打大担

,小金门就向我们开炮。同青屿的战斗相比,我们浯屿这边没啥情况,前前后后

也不过才落下3000来发炮弹吧。

  郭夫人林玉花大嫂在一旁插话:啊唷,看你说的那样轻松,咱们巴掌大的一

个岛子挨3000炮弹你还嫌少呀?你别说,小金门的炮打得还是蛮准的,面粉厂被

打中了,烧起来,码头一带差不多也被控制了,说不定什么时候会落炮弹,我每

次经过都是拼命快跑……”

  浯屿除了毁掉一些房子,人员伤亡不大,一共死了叁个人。一个是个八十多

岁的孤寡倔老头,怎么劝也不转迁到内陆上去,结果一发炮弹并没有直接命中他

的房子,而是掉到旁边,把他从床上震下来,摔死的。另一个是北京来的下放干

部,很年轻,好像还没有结婚,本来警报已经拉过了,他憋不住尿,跑出去方便

,结果一个弹皮打到石头上,反弹过去,击穿了他的肚子。还有一个安溪籍的小

炮兵,打炮时,他想往防炮洞跑,可能路不熟,跑反了方向,结果被炸得七零八

落,其实,如果有经验,就地卧倒可能不会出事。叁千发炮弹才死叁个人,可见

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危险。小金门发炮,浯屿看得很清爽,我在心里数数,1、2、

3、4……刚好数到30,他炮弹便在浯屿落地爆炸了。我一般要数到22至25时,才

找地方躲避一下。

  林大嫂在旁边说:他天生好逞能,干些没轻没重的事。打炮怎么不危险?那

一回,我们十几个姐妹围着水井洗衣服。听到那边炮响,赶紧走开。正巧一发炮

弹落在井边,差一点点我们都会被炸死,叫他们十几个男人打一辈子光棍!

  炮战期间,我有4个职务:民兵队长、教导员、支部书记,还兼驻岛部队营党

委委员。那时岛上居民都撤走了,只留近五十个基干民兵,我们的主要任务是跑

运输,保障驻岛部队的后勤供应。

  那时,我们的船一出岛,敌人就会打炮。一下船头炸起一簇水花,一下船尾

炸起一簇水花。可我心里一点也不伏。我们的船都是摇橹小船,相距几千米,他

金门看我们只是一个在海面上晃动的极小极小的黑点,他打一万发炮弹,能有一

发命中恐怕就不错了。

  只有一次可以说是有惊无险。那天晚上,我们开出去一条大船,先遇到暴风

雨,帆被扯破,船失去了动力,能够感觉到它顺着潮水一步一步往金门方向漂。

我确实着急了,组织大家落帆补帆。幸好带了两个有经验的老船工,缝补家什也

带齐全了,花了近叁、四个小时,终于把帆补好。回航途中,又听到远远传来汽

船马达声,有光柱在海面扫来扫去,最后罩死了我们。我心说,八成是敌人的巡

逻炮艇,这回真是差不多要完蛋了。我吩咐把帆降下来,一个人摇橹,其余的人

一人4颗手榴弹,告诉大家都做一个牺牲的准备,等敌人靠过来,一齐丢手榴弹,

我们玉碎了,也不能便宜了叫他瓦全。眼见探照灯越来越近,又听见那炮艇上有

人喊:自己人!

  自己人!我打开手电照过去,原来是我们东山岛海军的一条炮艇去厦门。

  虚惊一场。

  我干过的真正算得上危险的活计是跑到二担岛上去插标语牌。那时二担是个

无人岛,敌人也未驻兵。插过一次“中国人民一定要解放台湾”,大担岛上的敌

人就开始警觉了,在二担上埋了地雷,晚上探照灯不知啥时会打开,把二担照得

如同白天一样。有时,有人没人还往二担上扫一阵子重机枪。我们照样上去,把

标语给他插上。那时年轻,还没讨老婆,心里无牵无挂,所以一点不害怕。要是

现在再叫我去插,就不会那样潇洒了,起码会想想,我还有个可爱听话的小孙子

哩。

  林大嫂说:那时他每回出海执行任务都嘻嘻哈哈像没事人似的,一点也不晓

得人家心里给他攥着一把汗,直到他安安生生回来绷得紧紧的一根弦才松得开。

  郭老笑道:老伴,你倒是早说呀,咱俩当年来个火线成亲有多好。省得我闭

眼老梦见你,睁眼又只敢偷偷斜眼瞟你一下,把人思恋得好累好辛苦。

  聊了半晌,郭老说:沈同志,我带你去逛一圈浯屿吧,咱别尽翻些陈年老帐

,别总说压箱底的旧事,好不好?

  逛浯屿用不了两个时辰。我发现,在中国千百岛屿之中,此岛大概堪称首富

  浯屿的富庶是明明白白写在了脸上的。不必细看,看两样东西足够了。一是

房舍。各种式样姿态的二层、叁层、四层外壁贴包了白色、黄色、绿色瓷砖的小

楼鳞次栉比,争妍斗艳,走在街巷中,恍若游览青岛、大连的别墅区。二是渔船

。在浯屿,百吨以下的小船已基本绝迹,200吨以下的中船也所余无多,港湾里密

密匝匝停靠的全是250-300吨的大船。此种大船的马力统统由旧时的150左右提高

到了270,发动机也由单发换成了双发,内装进口渔业雷达、水下测视仪、卫星无

线电话。叁套不同规格用途的渔网号称能把钻到石头缝里的鱼儿们全抠出来。购

买这样一条已经相当现代化的渔船,没有100万,也要80万。

  10万元不算富,50万凑个数,100万才起步。浯屿的繁荣发达离不开改革开放

两岸缓和这些外在条件,但胆大、协作、机敏等等内在特质显然也发挥了重要作

用,创造出惊人的价值。

  郭老介绍,浯屿的发迹还有个叁部曲。首先是分船。浯屿是东南沿海最早分

船到户的渔乡之一,船分给了自己,意味着打到了渔货也归了自己,生产积极性

咋能不高涨嘛,一条船原先每年出海120天,现在年平均出海280天。其次是造船

。别处渔民有了钱的首选消费是建房子,浯屿人不吃不喝不娶媳妇也要造船,借

钱贷款也得造大船,结果,别处有了房子但无大船,浯屿却有了大船也有了房子

。再就是敢往远处危险处行船。海峡形势缓和初露端倪,别处的船刚刚试探着往

远些的地方走,浯屿的船早已越过了海峡中线甚至抵达澎湖一带。事情明摆着,

越是昔日的军事禁区,那里的鱼就越多越肥。在海上,直接将捕获物卖与日本或

台港渔商,可获得高出3倍的纯利。一条船出去二十天,便能赚回十几万一抖哗哗

响的伟人票。

  在浯屿,最富有的人是渔民,然后炊事员、驾驶员、理发员一路往下排,最

穷酸的为国家干部。国家干部在浯屿社会地位之低下,有一则真实的传闻为证:

某高中生刻苦读书,成为浯屿有史以来第一个大学生。草窝窝里飞出金凤凰,父

母亲朋为之骄傲。数年后,大学生毕业,被分配在县政府机关作科员,月薪叁百

余,不够浯屿渔民一顿酒水钱。于是,浯屿的父母不再鼓励自己的孩子读书,男

孩子十叁、四岁便要跟船出海。哪个孩子哭着闹着要读书,父母便会骂:读个屁

,再读,叫你小子和那个大学生一样的没出息。

  我一下子明白了,为什么郭包老人陈旧的房舍同全岛气派华贵的氛围是那样

的不协调不格调,自从当午政府为了照顾对革命有功之人,把他从无固定收入的

渔民转为县政府拿月薪水290元的十七品芝麻小官之后,他便注定了要加入到浯屿

低收入者的行列中去。

  好在郭包老人心胸宽广,善于调侃解忧,他说:钱本身外之物,没有不行,

有点就行,钱堆成山,到头来还不一样两腿一蹬,两手空空。他又说:我现在还

不如老伴孩子们挣得多,但我的饭碗是个铁的,摔不破,他们的饭碗是瓷的,怕

摔。

  我冒昧问:您就没有想过也找个发财的门道?

  他说:我这人发不了财的,因为胆子小。如果我还在浯屿,政府没叫分船,

我不敢分;政府没说可以开到澎湖,我也不敢叫大伙往澎湖开船;政府没说可以

把鱼卖给日本人台湾人香港人,我哪里就敢开这个口。至于搞船走私货,我就更

没这个胆了。到了县里工作,也知道有人跑到下边要吃喝要东西,我没干过,没

胆量于哟。

  这年头都说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我的胆子小,但还不至于饿死吧,知

足者常乐。

  胆大的和胆小的同一个郭包站在我的面前,我却丝毫没有感到奇怪,从那个

时代过来的老人都是这样的,我完全能够理解。小小的遗憾是,我非常想在厦门

这片海域找到一个当年对敌斗争是英雄今天发家致富是大款的典型,可惜一个也

未寻着,我的一厢情愿在浯屿又一次落了空。

  红透的落日和鱼贯归来的船队绘出一幅极美的渔舟唱晚图,繁忙的码头播传

着丰收的喜悦和喧嚣。一位二十出头的年轻后生,赤裸着被烈日曝晒成古铜色的

脊背,吆喝指挥船工从他的船舱抬下一筐筐鲜肥的收获。

  郭包老人眯起眼睛满意地憨笑,说,当年,我也是这般生龙活虎地年轻哩。

  是啊,岁月流逝,浯屿依然年轻,无论战时还是和平,它的脚步从未停歇,

一直朝气蓬勃走在时代潮的前头呢。

  老人走过去,和那后生表情丰富地交谈着什么。

  我想起了“江山代有人才出,各领风骚数百年”的老话。在浯屿吟这诗句,

兴奋里,似也掺入了些许的惆怅。

                        7

  当年和现在好像都没有人能够说清楚,为什么整个前线14岁以下的少年儿童

全部后撤,单单何厝村第四中心小学漏网了12个6年级学生,这一群半大小子和丫

头片子的名字是:何明全,黄水发,黄佳汝,何大年,何亚猪,郭胜源,何阿美

,黄友春,黄网友,杨火旺,何锦治,林淑月。

  何厝的地理位置特殊,炮口向左,可以打到大金门,炮口向右可以打到小金

门,于是,大金门的炮打它,小金门的炮也打它,直打得它体无完肤面目全非。

但是,何厝肯定没有被打垮打趴下,每日从这里传出的那阵阵铿锵悦耳的炮弹发

射声,让人感受到它蓄积深厚百摧不殆的强大力量,而穿梭于各阵地之间,那一

张张孩子可爱的笑脸和系在脖领上迎风舞展的红领巾,更点染烘托出何厝乐观、

蓬勃、坚韧的生命力。

  孩子们的头儿是何大年,这一年只有12岁。

  何大年4岁那年,父亲带着姐姐和他去赶集,回来在关帝庙歇歇脚。大年喊口

渴,父亲便让姐姐领他先回家,自己和乡党们再拉一会儿呱。姐姐和大年刚刚走

到家门口,国民党飞机就来丢炸弹了,轰轰□□的巨响从关帝庙那边传过来。母

亲疯子般拉着姐姐、大年跑去看,好好一座关帝庙转眼没有了,成了一片废墟。

人们动手挖,挖了一个很深的大坑,才挖出一些父亲零碎残缺的肢体来。

  1954年,国民党的炮又来炸何厝,大年正在村头放牛,牛被炸死,他被气浪

掀翻到沟里去。仅那一次,村里便死了十几口人。这些经历让他从小就恨死了国

民党,现在解放军要惩罚国民党了,他好高兴,觉得自己应该为前线做点事。

  每天晨起,何大年带领伙伴们来到阵地,有的站岗放哨,有的帮战士们洗衣

服,送开水,有的跑去修筑工事,搬运擦拭弹药。大年常常去守村里唯一的一部

电话机。

  电话铃响,上级说“防炮”,他就赶紧跑去敲一个空弹壳做成的吊钟,用榔

头当当当一阵乱敲。上级说“解除防炮”,他便一下一下有节奏地敲。看到村里

大人小孩在自己的指挥下有秩序地躲进走出防炮洞,避免了伤亡,他觉得自己的

工作绝顶重要,心中充满了自豪。

  所有的成年人都是孩子们的当然领导,不论谁,只要吩咐一声:“喂,给我

跑一趟腿吧!”或:“帮我去办一件事好不好?”对他们来讲都是神圣至高的命

令,他们都会活蹦乱跳无比幸福愉快地跑去执行。大人们几句随口而出夸奖赞赏

的话语,更使他们的小小荣誉心得到满足,都认为自己正从事着伟大光荣的事业

而干劲倍增,手脚不停不知疲倦地忙到天黑。爆炸的巨响和弹片的呼啸对他们早

已没了任何的威吓作用,却把他们面对残酷的心理承受力锻得超越了年龄,出奇

的高强。

  那天。炮战停止,已经是日头落山的时候。何大年惦念着那些拉在地上、沟

壁的电话线,会不会给弹片打坏?这么多的线刘叔叔(电话兵)怎么查得过来?

他就建议一路查着线回去。这个建议立刻得到何亚猪的同意。

  西天燃着一大片红霞,映着孩子们忽灵灵的眼睛。亚猪走在前面,一心想找

到一处断线,或者一个松开的结头。但是走过了一条壕沟又一条壕沟。长长的线

路都没有发现毛病。他们有些疲劳了,眼睛涩涩的,但是他们都不说出来,强迫

自己要仔细地看、仔细地看。

  忽然,大年盯住十字路口的一个转角处:埋着线路的一段土面好像被用刀斧

砍成几截似的,还斜插着一些弹片。

  大年和亚猪蹲下去,用两手去扒土,但是红色的粘土牢固得像水泥似的,扒

也扒不开。去拉线头,拉也拉不动。因为经过十字路口的线路,为提防给路人或

耕牛踩坏,都特地开了一道小沟,把线埋在沟里,上面再夯实红土。可不巧就在

这里落下弹片,把埋在沟中的线切断了。

  “你守在这里,我回去拿尖锥和电线。”亚猪说着,飞也似地跑了。

  天色黑下来,鸟雀也不叫了,何大年心里有些胆怯,但是他一步也没有离开

,有一个信念在鼓励自己,如果随便躲开而让亚猪寻不到这里,断线接不上,那

你还算什么少先队员?

  脚没挪动,眼睛却本能地四下张望。忽然,看见远处壕沟里好像伏着一个什

么东西,是谁家的羊跌落在沟里吗?他擦了擦眼睛再仔细看,那个东西还亮了一

下光,向着他走来。不是羊,是个人!大年赶快闪到拐角地方,探出半个头去看

:奇怪,那人又蹲下去了在做什么。

  对,是坏人!应该赶紧去报告!大年抬脚快跑,劈面射来一道手电光:“谁

,站住!”

  那声音很熟,哦,原来是电话兵刘叔叔呀!大年像遇到了亲人似地叫:“刘

叔叔,你快来,这里电线给打断了。”

  这时,亚猪也回来了。金门敌人提心吊胆的,打过来一发照明弹,亚猪说:

  “感谢蒋光头,给我们照明哩。”

  泥沟刨开,发现有叁条线路给打断了。刘叔叔理清了电线,大年抢过来去接

,可是手同时触到两个线头,马上着了一阵麻,急忙甩开去。“有电!”大年说

  “我不信,让我试试。”亚猪遇事是最好奇的,他不顾刘叔叔解释,也非亲

手试验一下不可。等到给电着了,才快活地叫道:“好麻,好麻哟。”

  刘叔叔一边用钳子拧紧线头,一边给他们讲解着电的知识,然后把话机接在

一条线上,把摇柄摇几下,一会儿,电话铃响了,亚猪快活得直笑。

  刘叔叔先对话筒讲了一阵话,然后把它交给大年说:“指导员要找你们讲话

呢。”

  大年兴奋得赶忙接过话机,轻轻地叫着:“喂,喂!”呀,他听到了指导员

亲切的声音:“谢谢你们,小同志。你们做了一件很重要的工作,你们帮助保护

了大炮的眼睛……”

  严酷的环境里有了这一群活泼可爱的孩子,就像冰雪的世界中盛开了一丛花

草,分外引人注目。一位记者妙笔生花,在文章中写道:“战士们都亲切地称赞

这些孩子是战地‘小人路’。”从此,“小八路”的称谓不胫而走。共青团厦门

市委给孩子们送来一面大红旗,正式授予“英雄小八路”的光荣称号。八一电影

制片厂也以他们的事迹为素材,编拍了名为《英雄小八路》的故事片。

  《英雄小八路》我看过不止一遍,至今仍清楚记得那充满激情的结尾:

  敌人的炮火把电话线打断,电话兵也负了伤。

  何大年、何亚猪带领伙伴们跃出战壕,摸爬滚翻,冒着炮火奔跑。

  断线找到了!可线已被炸短,用力拉拽,断头仍不能够接合。

  指挥部的命令无法传达,回去拿线也来不及了。怎么办?

  何大年、何亚猪灵机一动,和伙伴们手牵手,用身体替代电线,让电流从身

体通过。

  我方火炮再度射击。敌阵一片火海。

  孩子们雀跃欢呼。音乐激越雄壮。

  据说,碳水化合物组合成的人体,其电阻是金属物的数千倍,电话电流通过

人体,功率将被衰减到近似于0。故电影上“英雄小八路”们的壮举,大概缺乏科

学依据。

  不过,艺术总是源于生活而高于生活,由于很少有人吃饱了没事干去玩“人

体通电”试验,《英雄小八路》的编导们便有了合理拔高大胆创作的想象天地。

这大概亦无可过多指责。

  在电视尚未普及时,电影的影响强大无比。银幕上的“英雄小八路”遂成为

少年儿童的时代形象;艺术形象的何大年、何亚猪也一时声名大噪,家喻户晓。

  但是,我获取了一个非常准确的信息:那时代的孩子中,起码有一个人不曾

看过《英雄小八路》,此人恰是──何大年。   已近50岁的何大年如今是厦

门湖里工业区公用事业公司秘书科科长,文文弱弱的样子,书卷味很足,与电影

中的另一个“他”形神均不似,电影人物特有的那股英武精明气息也丝毫不见,

让人感受到生活与艺术间原本存在着深刻的差异。

  我询问他对电影何大年的看法,他回答很抱歉,因从未看过这部影片故无法

发表感想评头论足。不看的原因颇简单:那时学习太忙,顾不上。

  真就忙到这般程度,连被讴歌的另一个自己都顾不得看上一眼么?

  他笑了。他曾听别人介绍描述过这部电影,他知道自己在银幕上的表现很老

练很英勇很了不得。但他觉得除了名字相同而外,那个“他”并不是自己,因此

他不愿去看怕去看。看自己在电影上大出风头干着一些自己从未干过的轰轰烈烈

的事情会脸红心跳不自在。更怕被捧得太高自己都不认识自己找不到正确的感觉

而最终丢失了自己。

  哦,真实的何大年是一个不求虚华淡泊名利的人。这真实让我感到亲切。

  何大年是12个孩子中唯一的大学生,北京人民大学经济系毕业,先分配到贵

州,又调回厦门,当保卫科长抓到过几个坏蛋,当器材科长为公司节省了几十万

,人生中不再有不同凡俗的壮举,但工作敬业努力对得住天地良心。生活中,他

最烦的事情就是人们总把他同电影上的何大年联系起来。上大学时,他听到有人

指着脊背说:

  瞧,此人就是真的何大年。他真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曾打算干脆改个名

字算了,因文革转移了人们的兴奋点而作罢。但有一条规矩是坚持始终的,即不

再接受任何记者任何形式的采访,“既然已被人们的记忆所尘封,何必像出土文

物一样再被挖出来向公众展览呢。”我大概可算作一个特例,因为我听从了友人

的劝告,事先把采访说成了“核对史实”。他最感到愉快的是,单位里至今还无

人知晓他曾经是大名鼎鼎的“英雄小八路”。

  他说,他并不绝对排斥出名,但反对躺在过去的声名上过生活。“英雄小八

路”和比“英雄小八路”还要英雄的《英雄小八路》都是历史了,他不想把历史

当作一生的敲门砖,那样做,到头来只能换得一顶沽名钓誉的帽子戴。他还说,

希望以后记者先生们不要再为“英雄小八路”的事采访他,包括我在内,不搞下

不为例。如果因为这世界上有一个叫做何大年的小老头,为改革开放做出了什么

了不起的贡献而来采访他,那他一定会愉快接纳,热忱欢迎的。

  辞别出来,我对艺术源于生活高于生活的说法产生了怀疑,因为对于艺术的

与生活的两个何大年,你是很难分出伯仲比出高下来的。生活中的这一个,其境

界确有独到的高人之处,尤其是商品经济潮涌潮落,名利增大了其“社会启动润

滑剂”作用的时代。

  何亚猪与何大年不一样,只要电影院重映《英雄小八路》,必看。因为这部

电影演的是自己的事,还因为自己在上面扮演了一个小角色。当年,戏拍到末尾

人体接通电线一场时,需要十几个孩子陪衬填画面,导演来回一扫瞄,用眼皮把

何亚猪夹出来,拍拍他的小脑袋:“你上:”这么着,何亚猪在电影上闪现了几

个镜头,跑了一遭一句台词没有的“龙套”。所以,每当在银幕上看到自己当年

的“光辉形象”,便回忆起那些炮火连天不寻常的日子,免不了感情大动一番,

热泪决堤泛滥。

  当年,何亚猪是12个“小八路”中的活跃分子,他顽皮、好动,会唱歌也会

作鬼脸,爱笑也爱哭,他跑到哪里,就给那里带来愉快和欢乐,战士们都以逗他

玩为趣事。其实,阵地上并没有谁称他为“小八路”,都叫他“小阿猪”。

  何亚猪的名字初听确有点不雅,不过这是何厝一带的习俗。小孩子生出来体

弱多病,父母便会为他们起“猪”、“狗”、“猫”等名字,希望下一代像这些

生命力旺盛可爱的畜类们一样好养。

  何亚猪现在是自由职业者,在何厝的街巷旁用草席搭出个窝棚,专修脚踏车

、平板车、牛车一类的非机动车辆。

  我钻进那低矮简陋的窝棚,说明来意。何亚猪满身油污,头也不抬说:“先

生你能不能到村委会等我一下,让我把这车修完,你们采访有工资,我得靠双手

养活全家。”我遵命,在村委会吸烟喝茶恭候。过一会儿,他洗干净了手脸,换

一身质地一般但干净笔挺的西服来了。感觉得出,这是一个生怕别人小看了他、

自尊心颇强的人。

  何亚猪并不高看自己的职业,现在所从事的毕竟与曾经有过的理想差距太大

  当年,他在阵地上同文工团宣传队的叔叔阿姨们混得烂熟,耳濡目染,也能

蹦跳说唱地演一些小节目了,碰巧省歌舞团到厦门挑学员,看他有些文艺天分,

又是“英雄小八路”,便决定了要他,招生表格都发下来了,他却因为想读大学

而轻率地回绝了。人生并不是时时刻刻都有机遇在等待你,机遇从眼前滑过而未

能抓住者将抱憾终生。每当想起这桩愚蠢事,何亚猪都会五内焚烧般地痛恨自己

,诅咒自己。结果,高二时因家贫而辍学,大学梦终成泡影。结果,他如今不是

省城某艺术殿堂里的“何编导”、“何老师”,而是何厝草棚里的“阿猪师傅”

  然而,何亚猪不能容忍别人低看了他。他说,我干的活是脏是累,但我用自

己的双手养活自己养活全家,每一分钱都是自己的血汗赚来的,心里很踏实。他

还说,全何厝都知道,我何亚猪修车技术最好,服务一流,收费公道,干我这行

经常会遇到生气事,可我从来不跟人家吵嘴相骂,因为我是受共产党教育长大的

,也经受过战争的锻炼了,我不愿别人指着后脊梁说:瞧,还“英雄小八路”呢

,没涵养,水准低。

  人活一世,无论富贵贫贱,均需要一种精神、信念上的依托和情感方面的支

撑,何亚猪的力量源泉来自“英雄小八路”的经历,他珍视那段不寻常的经历。

说着话,他从衣袋里掏出一份表格式的纸笺来,他说他有一个提议,12位“英雄

小八路”都已经同意,每年8月23日炮击金门纪念日由一人做东大家欢聚一次,并

采用抓阎的办法排出了作东者的顺序,从1993年一直排到了2004年。他说大家从

每次聚会中所获取的不仅仅是重逢的欢乐和对往事的回忆,还有相互传染的鼓舞

、激励和继续追求点什么的希冀、动力。他每回的祝酒辞都是:要本分地作人,

好好地作事,决不给“英雄小八路”的名称抹黑。

  短暂的接触交往中,我不断加深着一个印象:此人确不可小看,他的身份虽

然低微,品格却依然纯彻;命运似乎不济,志向却不失高阔。少年时一段光荣的

经历,导引着他始终积极、乐观的人生。炮火硝烟的历炼,铸塑了他负重前行的

个性。何亚猪是一值得尊敬之人。

  此节完稿,曾不知应该收入哪一章为适宜。后想,“八路”,兵也;“小八

路”,小兵也;“英雄小八路”们虽未满加入民兵的年龄,但也沾了一个“兵”

字的边,做了些民兵该做的事,遂不管叁七二十一,将此节置放“民兵”章中,

以显1958年“全民皆兵”之规模声威也。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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